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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0年的一天,两位美国传教士正在位于中国福建省首府——福州的乡间小路上赶路。其中的一位非常年轻,约莫30岁左右,戴着一副圆框眼睛,眼神聪慧而宽和。另一位则银发白须,目光深邃,年纪则在60岁上下。
只见两个人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便坐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息。过了一会,一些在附近田间耕作的中国农民走上前来与他们攀谈。年纪较大的那位美国传教士,显然在中国已经生活多年,能够说一口流利的福州话。但当他用福州话跟这些当地人攀谈时,却发现并不能够顺畅沟通。这让一时之间很是纳闷:这里不是福州乡下吗?怎么当地人不讲福州地区的方言呢?
不过,这位对福建各地方言有着深入了解、并在福建乡村传教多年的年长传教士,很快便敏锐地发现:面前的这些中国农民之间所讲的语言,并非是福州话,而是距福州250公里之遥的厦门话。
于是,带着一丝疑问,他改用厦门话向当地村民问道:“老乡啊,这里是福州,但我怎么听你们说话像是厦门人呢?”
老乡答道:“我们祖辈十四代前(注:约为公元16世纪晚期,相当于中国的明朝晚期)就从厦门迁到这里了,虽然为了经商的需要,我们会讲福州话,但家族后人之间一直说祖上传下来的厦门方言。”
那位年轻的美国传教士,听到“300年前”这个比美国史还要长的数字,显得很是吃惊。在他于1907年出版的《The Evolution of New China(中国的新演变)》一书中,这位传教士这样描写这段经历带给他的感受:
经过询问,我们发现这些人的祖先十四代前就从厦门移民到了这个县,那时第一批欧洲移民(Pilgrim Fathers)还没有在美国登陆!……(中国)众多的方言一直是支持(中国继续使用)象形文字的有力论据之一,因为它们在任何地方都能被同等方便地阅读。
挂在埃利斯岛移民检查站(注:美国纽约市下辖的一个岛,在1892年1943年间是美国的主要移民检查站,现为美国移民历史博物馆,大量美国人到此寻根)墙上的一幅(向新移民强调美国公民身份认同的)画,也能向来自欧洲各国的千百万移民传递相同的意象,但每一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母语来思考这幅画中的物体。因此,汉字(虽然)在中国各地有不同的发音,但它们所代表的思想在各地都是一样的。所以中国有多种语言(Languages),但只有一种文字(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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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的两位美国传教士,均属于美国基督教的美以美会(The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年长的那位传教士名叫Nathan Sites(1830-1895),中文名“薛承恩”。而那位美国年轻传教士,就是William N. Brewster(1864-1918),中文名“蒲鲁士”,于1890年被美以美会派驻到中国福建兴华府(今福建省莆田市)进行传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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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前文所述经历的启发,蒲鲁士曾在多年后,为中国最难懂的方言之一——福建莆仙话,发明了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注音文字——“兴化平话字”,并在1900-1902年间用该文字翻译、出版了福建莆仙话版本的圣经,大大促进了传教事业在当地的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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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鲁士的这则感悟,揭示了一个有趣的事实:中国的方言,实际上是没有文字的。有的读者听到这里可能会很纳闷,说这个说法与自己的生活经历并不相符:我自己就讲方言,我的方言是可以用汉字写出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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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抱有以上观点的读者可能忽略了一个事实:我们在先前的文章中曾经提到,汉字在本质上是一种以表意为基础,并在这个基础之上具有部分表音特征的文字符号。这一本质,使得汉字的读音和意义完全可以分离。甚至一个带有表音成分的形声字,在同样使用汉字的日语中,也可以采用与中文普通话完全不同的“训读”发音(“训读”:日语中,使用某汉字在日语中固有同义词语的读音。只借用汉字的形和义,不采用汉语的音)。
举个例子:汉字形声字“珠”,在汉语普通话中的读音是(zhū),与声旁朱“zhū”的发音完全一致,但在日语中就可被训读为“tama(たま)”,与该字在汉语普通话中的发音完全没有任何相似性。另外一个例子是:很多使用汉字“转写”方言的朋友,在用拼音输入法输入相关汉字时,甚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输入的“汉语拼音”,所基于的正是汉语普通话的发音。也就是说,自己的方言是通过汉语普通话的发音来完成转写的。这两个例子进一步证实了汉字“音意分离”的特性。
由此我们也可以得出结论:汉字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一种表音文字,无法服务于地方的方言。汉字的发音,只不过是使用者基于地域、历史、政治等纽带,对汉字的主观赋予,并不像西方表音字母那样,相对直接、严格。因此,用汉字“转写”当地方言的做法,所依据的也只是方言使用者的主观共识,并不能改变汉字“音意分离”的表意文字特征。更不用说,很多方言中的特殊发音,甚至不能够找到对应的汉字进行转写,而只能停留在口语、记忆层面的这一事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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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使得中国,特别是古代中国,虽然“十里不同音”,各地都有属于自己的方言,且某些方言之间的差别远远大于某些欧洲语言(如法语、德语),但讲各地方言的人们均可以识别汉字所代表的语义,将汉字视作文化共同体的纽带。这种汉字所具有的独特功能,就像一股强大的向心力,将历史上千百个使用不同方言的国家与地区融合、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中国大一统、多民族、广地域的独特政*治架构。
由此便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一群祖上300多年前就迁徙到福州的厦门农民,相互之间仍然使用父辈传下来的厦门话进行交流,却并没有改用或发展出自己的“文字”。他们当中的识字之人,虽然在口语上仍然使用方言交流,但在阅读和书写时,依然对用文言文写成的官方文书与儒学经典保有高度认同。
这对同一时期使用表音字母文字的西方人来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在欧洲历史上,曾经作为共同语言,覆盖在各地民族语言之上的,是使用拉丁字母的罗马帝国官方语言——拉丁文。随着公元6世纪左右西罗马帝国的灭亡以及基督教影响力的衰微,民族语言伴随着民族国家的崛起而日渐兴盛。
通过使用表音的拉丁字母,对自己的民族语言进行转写,这些地方民族国家逐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民族文字。进而奠定了欧洲小国林立、多语并行的复杂局面。这虽然在历史上有利于促进国家之间的激烈竞争,但在愈发强调全球化、一体化的今日,反而更多地成为西方国家的羁绊。
视线转回到本文开头处,两位传教士的祖国——美国。1789年,美国著名词典编撰者、《韦氏字典(Webster's Dictionary)》的编撰人Noah Wester(1758-1843),曾在一本名为《英语语言论文集(Dissertation on the English Language)》的著作中,这样强调制定美式英语规范,在语言、政治等方面的高度必要性:
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我们的荣誉要求我们在语言和政府方面都有自己的制度。大不列颠,我们是它的孩子,我们说它的语言,但她不应该再成为我们的标准;因为她的作家的品位已经败坏,她的语言也在走下坡路。
与英式英语同根同源、高度相似的美式英语尚且如此,对于其他同样使用拉丁字母,书写本国语言的欧洲国家而言,其根植于语言特征的强烈国族独立意识,由此便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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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本文思维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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