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住的门锁不住的情怀

锁住的门锁不住的情怀

小时候，塆子里被称为爹爹的有好多，因为整个塆子都同姓，所以全是本家。长我们两个辈分的长者，我们都称之为爹爹。不过有一个爹爹，只要我们谈论起来，去爹爹家玩，去看爹爹钓鱼，去听爹爹讲故事，那么，这个爹爹，只有一个。我们不用特意点名道姓，大家都知道是谁。

那时候的农村，才是我记忆中最真实最美好的样子。塆子里很饱满很充实，三百来户人家，上千口人，很少有人出去打工。大家不在家里干活，就在农田里干活。隔着一栋栋房子，能听见远处农田里，一个人扯着嗓子跟更远的一个人说话，那个人再扯着嗓子答话，爽朗的笑声时不时地与空气碰撞，在乡野间不停地回荡。走出门，总能碰见到处嘻哈乱窜的孩子，和忙忙碌碌干活的大人，实在是热闹。

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时候，那鞭炮接二连三震天响，一天都不得安静。不过那时，我们都喜欢热闹，吵吵闹闹的乡村，才有生活的气息，才有过节的气氛！

在这三百来户人家里面，爹爹是其中一户。他一个人住在我家屋子右后方的一个破旧的屋子里。

那时候的屋子，都是老式的泥土胚子加青砖做的，中间一个大堂屋，两边对称式的是卧室或厨房或猪圈。堂屋中间，还有一个标志性的设计，那就是天井。天气好的时候，大太阳从天井照射下来，家里又明又亮。可是要是下雨的时候，倾盆大雨就从天井落到屋子里的地井里，有时候地井里的水来不及从暗道排出去，就会向屋子里蔓延，家里到处都是水洼洼的。我一直都很不理解，天井的存在有何意义，因为它，我总感觉童年的家里，地面永远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

我很喜欢爹爹，不只是我，塆子里的小孩子都喜欢爹爹。

他有个孙女，叫薇薇，跟我同岁，我们关系很好，经常一起玩。他跟我认识的大多数爹爹不同，他对孙女极其喜爱，永远是一副慈祥和蔼的面容，所有他喜欢的东西，都不吝惜让薇薇拿去玩，薇薇都拿来跟我一起分享。那时候，我真的很羡慕薇薇有个这么爱她的爹爹。相比之下，那时候，许多女孩子都不是很受爷爷奶奶的待见，或者说，他们不会给予女孩子那么多的爱和关注。跟薇薇在一起，我也能跟着一起沾光，他宠溺薇薇，也很爱我。

只不过，薇薇并不跟他一起住，薇薇和她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起住在城里，只是偶尔会回来住几天。大多数时候，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们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有事没事往他家跑。他家的天井旁边，放着一只粗瓷大水缸，水缸很大很大。只不过他的水缸里不是用来盛水，而是用来养鱼。

他有很多爱好，做木工，种花，种菜，看书，听广播，而他最喜欢的就是钓鱼。

无论春夏秋冬，他每天都要花半天时间去钓鱼。钓回来的鱼，他就养在水缸里。

我们去他家第一件事，就是搬个小凳子，站在上面看水缸里有多少鱼。然后就是蹲在一旁看他做事情。

他有时在做一把精致的小凳子，他说，做好了，给你们坐着听故事。有时又在弄自己的渔具。他钓鱼的工具很多，很多我都不认识。光是钓竿他就有七八根，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他的钓竿，都是自己做的。他屋后面的空地上，种了一片竹子，他砍回竹子，用小刀削掉竹节处的小枝桠，再用砂纸将竹节打磨一遍，确保没有竹刺会弄伤自己的手。最后，点上一只蜡烛，将竹竿上每隔一定的距离就在火焰上烧一烧，被烧的地方，就出现一圈圈熏黑的颜色，全部弄完之后，这样的竹竿用来做鱼竿，确实很漂亮很赏心悦目。

我们学着他的样子也弄过自己的鱼竿，可是就是没有他弄的好看。

我们经常在一片垂柳摇曳的间隙间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穿着衬衣，带着草帽，一只伸出来捏着鱼竿的手腕上戴着一只亮晶晶的金属外壳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就知道，那必是他无疑了。

我们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会做鱼竿会讲故事，我想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平易近人。

虽然他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一个人生活。可是他的生活却很有条理，家里虽然简单，但是整齐，桌子凳子都摆放有序。他喜欢穿衬衣，衬衣很旧，但是很干净，他手腕上永远带着那只滴滴答答的机械手表。

与农村里其他的同龄人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隐居在我们中间的极具修养的高人。他生活在农村，他的生活却很精致，虽是乡野匹夫，他的脾气却很温和，即便周围环境嘈杂，但是他的性情却很儒雅。

我想，这才是他吸引我们最大的原因吧。

他不钓鱼的时候，就安静坐在家里听一台老式收音机。他不像别的很多爹爹那样，没事就到处串门晃悠，遇到同样晃悠的别的爹爹，就地坐下来大着嗓子夸夸其谈，唾沫星子乱飞。

他也打牌，不过不是麻将也不是扑克，而是一种叫做桥牌的牌。连他打牌的时候，我都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完全不在意输赢，更不像别人那样在牌桌上喜形于色，输了就绷着个脸说话带刺，赢了就欢天喜地像捡到宝一样。有时候，无论他是输了还是赢了，只要我们在旁边，他就会抽出两毛钱买瓜子让我们分着吃。

我曾幻想中的隐居山林中的神仙，就是他那样的！身上散发着柔柔的光芒，让人总想去靠近。

他的儿子，也就是薇薇的爸爸，很早就去城市里做生意了，后来做生意挣了点钱，就在那里买房安家。把接他了过去，没住几天，他说住不习惯，没有自己家里自在，于是又搬回来了。我们本来还很失落，每天都去他家，却总是看到紧锁的大门，我们趴在门缝上，看到里面的大水缸，不知道里面的鱼怎么样了？于是就十分想念他。

有一天我们本来没抱希望的，走到他家门前，却意外发现门开着的。飞快跑进去，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惊喜得不得了！

有一次，我跟我妈一起去给他送村里发下来的补助金，一个月76块钱。因为他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退休老兵，这是国家给予他的生活补贴。

关于他的这一段经历，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因为那时我才十来岁，对历史知之甚少，并没有很深的兴趣去挖掘这一段他经历过的历史。但是我现在想起来才明白过来，他的生活之所以那么精致，是因为早年军队生活的谨慎和严密，造就他对生活的一丝不苟。他把生活过得像是一首诗，那时候我读不懂，现在，我也没机会去读。

我很心酸，跟我妈说，他生活过得那么精致，原来一个月只有76块钱。在农村，一个月76块，如果不生病，吃的粮食蔬菜都是自己种的，那么也没什么开销，可是他七十岁了，要是有个三病两痛的，这钱都不够挂一个点滴的。我突然觉得有点伤心，他曾经有过辉煌的经历，如今老之将至，却靠那么一点点的津贴来维系生活，对我们却依然那么大方。

我妈也唏嘘着，我们默默走着，再也无话。

后来我上了高中，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在家的时间很少，即使在家的时候，也是大堆大堆的作业要做，没作业的时候，我不再像以前一样到处疯，而是喜欢安静地待在家里，看看书或者写写东西。

突然有一天我想起来已经很久不见他了。于是，赶紧出门，来到他家门前，却发现大门紧锁，门前杂草丛生，墙壁因淋了雨而尽显斑驳。很明显，这里已经长期不住人了。

我急忙跑回家问我妈，她说，爹爹生病了，你伯伯接他去城里了。

我一听，心里一阵失落，继而又释然，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老有所依，病有所医，他一个人年纪大了，跟家人在一起总有个照应。

可是不久之后，就得知，他去世了。我难过得不知怎么是好，我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他，他就这样走了！我有许多的遗憾和惋惜，只是再也无处诉说。我几次踱到他家门前，我多希望那紧锁的大门，突然有一天开着，里面有他温暖的笑脸。

几年后，他的老房子不堪风雨，终于在一场暴雨之后轰然倒塌，倒下来的墙壁将那个大水缸砸成碎片。

我每次回家，都要经过他家门前的那条小路。以前这条路是很多人去田地里干活时的必经之路，可是如今，先不说塆子里已经是十室九空，种田的人越来越少，大家要么外出打工，要么搬到城市里去了，单是那倒塌了一半的房子，房梁上的木板一半压在屋顶，一半垂了下来，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危险。那只破碎了的鱼缸，在最显眼的位置，破败不堪，尽显凄凉。后来，我也不再往这条路走了。人不在了，触景伤情！

因为没人住，就任由房子那样半壁倒塌，那紧锁了几年的屋子，再也不用上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