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高中同学简丹家跟我家只隔了十五分钟的路程，放假的时候我喜欢骑着自行车去她家，但大多时候不是找她，而是找她的表姐小路梅。
我和简丹同年生，小路梅大我们一岁。但是她个子很小，看上去并不比我们大。简丹从不喊她姐姐，而是喊她路梅。
据说她是提前一个多月出生的早产儿，她妈生她的时候又难产，两个人差点就死掉了，几经周折捡回了两条命。都说她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孩子。
她妈对她特别小心翼翼，因为先天的不足，加上那时家里条件又不好，她一直瘦瘦小小，经常生病。她妈忧心不已，总怕阎王爷那天想起来又把这个孩子给收回去了。
路梅周岁的时候，她妈找工匠将自己陪嫁的唯一一对银手镯打成一个明晃晃的项圈。据说用项圈可以锁住一个人的命，这样大小鬼儿就带不走她了。周岁那天，路梅带着那只项圈接受着亲戚朋友的祝贺。
满周岁后的第二天路梅就可以下地自己走路，踉踉跄跄，虽然走不了几步，但她妈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岁以后，路梅的体质明显好转，不再那么频繁生病，人也渐渐长胖了，脸色红润了起来。她妈紧悬的一颗心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了些。虽然路梅总是比同龄的小孩矮小，但她妈只要她健康活下来就好了。
她叫路梅，但是大家都亲切叫她小路梅。小路梅十分可爱，又极其爱笑，大家都喜欢逗她。她三岁的时候就能甜甜的喊每一个从她家门前路过的人，伯伯，婶子，爷爷，奶奶，姑姑，姐姐，哥哥……叫得别人心花怒放，就算脚步再匆忙也要停下来逗一逗她。
大家都爱她，除了她奶奶。
小路梅出生那天，她妈生了很久怎么都生不下来，后来接生婆说怕是生下来也没用了。最后，她奶奶抱着奄奄一息不哭也不闹只有筷子长的她，一看是个丫头，跟同样奄奄一息不哭也不闹的她妈说，这丫头不行了，留不住了。
接生婆倒提着她双腿可劲抖动并拍打她的近乎透明的脚掌，许久，小路梅终于吐出了微弱的哭声。
奶奶一看，板着脸出去了。
她心里有心事。
小路梅的太爷爷，爷爷，爸爸，三代单传。她总记得，小路梅的爷爷去世的时候，小路梅的爸爸十岁还不到岁，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他们家的香火不能断。如今，她自己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见她爷爷去了。他走之前念着的事情只有那么一件，如果不能称了他的心意，恐怕他也不能安息了吧。可是如今，盼来盼去，盼到的是个丫头，还没足月，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她叹口气，听着屋子里乱吵吵的声音，回自己房间了。
小路梅渐渐长大，叫奶奶一声比一声清楚，可是从未得到过奶奶的笑脸。她对这个死里逃生越来越可爱的丫头，就是笑不出来。她每次看到她摇摇晃晃的小身影，心里就想：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六岁那年，小路梅被送到了另一个镇上的外婆家读书，她妈妈和她爸爸一起去了广州打工。
那时候，打工潮正热，家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他们经不住同村人的诱惑，终于决定也要出去。可是奶奶每天就知道板着一张脸，根本就不管小路梅，好在小路梅有个慈祥的外公，还是个老师。小路梅乖巧可人，特别招人喜欢，外公视她若珍宝。
小路梅很喜欢读书，她的成绩很好，从来不让大人操心。
外公有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外公总是跟她说，等你大一点，你就可以看这些书了。
小路梅十二岁那年，她爸爸因为意外去世了。她妈妈哭得肝肠寸断。出殡那天，她奶奶撕心裂肺大声哭大声骂，像是骂她，又像是骂她们母女。
那之后，小路梅的妈妈再不出去了，在家里种田种地，勤勤恳恳安安分分当个农民，然后全心全意照顾她。那时候，她在他们镇上上初中。
奶奶的态度却180度大转弯，虽然还是经常冷着一张脸，但是小路梅放假回家的时候，会不声不响递给她一个苹果。她喊她奶奶的时候，她会闷声闷气应一声。虽然只是这样，但是小路梅已经觉得很开心了。其实她从来没有怪过奶奶，特别是在她爸爸去世之后，她觉得最可怜的还是奶奶。
别人悄悄跟小路梅说，那是因为你爸爸不在了，她没了指望，她不对你们好点，老了还能指望谁呢！
小路梅心里感觉很难过，其实不管奶奶对她怎样，她都不会不管她的。
后来小路梅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也就是我和简丹后来上的高中。同村的一个阿姨说他们厂里招人，问她妈去不去，她妈一想路梅上大学需要很多钱，况且路梅也大了，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了，于是咬咬牙就答应了。
就这样，小路梅就又住到了她外公家，也就是简丹家。
二
我和简丹考上那所高中的时候，小路梅上高二，已经是学校神一般的人物。因为她学习特别好，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她的作文经常被各年级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诵。几乎全校都知道有个叫路梅的人。
当有一次语文老师在班上念一篇作文的时候，简丹小声在我耳边说，这是我表姐写的。
我一惊，路梅是你表姐？
简丹神气地说，嗯哪！
后来简丹还跟我了讲了很多关于小路梅的事情，让我对这个女孩有了很强烈的好奇感和崇拜感。
当知道小路梅住她家的时候，我就跟她说，也让我见识见识你这个神奇的表姐呗！
于是在高一的那个暑假我在简丹家见到了传说中的小路梅。
果然很小巧，个头还没我和简丹高。皮肤很白，眼睛很小，但是弯弯的，总感觉她在笑，但乍一看又好像没笑。不过看上去很亲和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我们班上那些学霸那么严肃和冷漠。
简丹说，这就是我姐小路梅。
我结结巴巴地说，小……路梅……姐好！
小路梅哈哈笑，说你还是跟简丹一样叫我小路梅吧，她从来不喊我姐的。
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面对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环境，我总是莫名其妙特别紧张。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天生的自卑。总怕自己出错别人会笑话自己，结果每次都成了笑话。
简丹对我说，你又来了。
简丹太了解我的这个弱点了，她见证了我一次又一次因为这个弱点而导致的惨痛后果。高一的朗诵比赛，平时私下里练得很好，结果比赛那天，面对下面一排评委，我瞬间卡壳，脑袋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接被淘汰了。
还有一次考试，有道物理题我用了一种跟别人不一样而且更简单的方法解，老师让我去讲台上给同学讲讲我的方法，在讲台下面我是自信的，可是当我欢快踏上讲台，正要开始讲的时候，一看到下面同学们的眼睛，又大脑短路了。愣是讲不出来，我我我了半天，最终尴尬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这种事情还有很多，平时无论做得多么好的事情，一到关键时刻总是莫名紧张不安，然后就办砸了。
简丹说，小路梅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她也是普通人好吗，你紧张什么。
我对小路梅说，大家都传你很厉害。
小路梅说，你不要听别人瞎传，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你们烦恼的东西我也都会烦恼，你们害怕的我也会害怕！
我说，真的吗？
骗你干嘛，是个学生都会这样。
后来的交往中，我发现她确实就是个普通的学生，只不过比一般人都刻苦努力。她自制力很强，平时她也看小说看电视，但都是在功课做好了的前提下才做这些的。她特别喜欢看书，简丹说，那些书都是我爷爷的，他有好多书，我没什么兴趣，她倒很喜欢。
那时候，我妈为了不影响我学习，小说之类的书一律不准我看。家里的金庸古龙从来不刻意收捡起来，因为我不敢看。我的阅读书籍永远只有高考优秀作文之类的作文书。后来我才知道，好的写作基础都是从广泛的阅读中积累来的。难怪她写作那么好。
我喜欢跟小路梅聊天，她对什么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从不随便附和别人的观点。她乐观开朗的天性会让跟她在一起的人特别轻松快乐，而且她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善良大度，全然不像一个童年缺失了那么多东西的孩子。
有次学校的作文比赛，小路梅班上的一个同学抄了她的一篇作文，结果那位同学拿了一等奖，她只拿了二等奖。当老师表扬那位同学并在班上念那篇作文的时候，小路梅只是笑笑，却看到了那位同学深深低下的头和涨红了的脸。小路梅知道她是一个非常刻苦努力的同学，但是进步很小，也许是学习方法不对，也许是心里压力太大，她急需一些鼓励和认可来获得一些自信和动力，所以才铤而走险抄了她的作文。后来那位同学每次都是刻意避开她，有一天，小路梅收到一封简短的信：谢谢你没有揭穿我，对不起。
她也曾把别人给她写的情书偷偷塞了回去，既没告诉老师，也没当众撕毁情书给予警告。她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拒绝了别人，也保全了男生的自尊。
我只记得那时候有的女生收到情书时不知所措，有的直接交给了老师，有的当面撕毁并警告他不准影响她学习。这一举动，做得好就是自保，做得不好有炫耀显摆的成分在里面，因为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被人喜欢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
她处理事情的方式，简单又漂亮，成熟又稳重，全然不像一个高中生。我对她的敬仰之情与日俱增。这世上有的人，什么都优秀，却容易遭人妒忌遭人讨厌，而有的人，比如小路梅，她的优秀是温暖的，是善良的，是只会让人羡慕的。因为她和别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她懂得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懂得保护别人尊重别人。在那样脆弱敏感的年龄段，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三
那年高考，小路梅不负众望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
她接到录取通知书跑来跟我分享这一好消息，并鼓励我加油！她跟我说，其实你很优秀，就是不自信，你要相信能考上这所重点高中的人本身就很厉害。
那时候，即将升入高三的我成绩很不稳定，浮浮沉沉，爸妈都很着急，我自己压力也很大。我每天抱着练习题一道一道做，但是效果甚微。甚至有一次考试我成绩掉到了中等偏下。我烦躁极了，心里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感觉怎么努力都没用。
小路梅跟我说，你之所以成绩会往下掉，不是你不够努力，而是你压力太大了。压力一大人的思路就容易混乱，一混乱你会的也不会了，这样的状态，平时影响你的学习效果，考试影响你的临场发挥。你要适当给自己减减压。
那年暑假，小路梅带我去了她家。她家后院里种了一颗很大很大的葡萄树，将她家的整个后院严严实实遮蔽了起来，风吹过时，地上隐隐落下浅浅的光斑。她说，这棵葡萄树是她出生那年她妈妈种的，妈妈一份心血两份灌溉，如今她和葡萄树都长得很好，只是妈妈太辛苦了。这一时节，葡萄树郁郁葱葱，藤蔓上挂满了果实。
那时候小路梅的奶奶和她的关系已经很好了，她叫她“梅梅”，跟她说着家长里短。她给我们做饭吃，在厨房和院子里忙进忙出，一点都不让我们帮忙。
吃完饭，小路梅带我去她们家屋后的小河边。我们坐在树荫下，双脚泡在冰凉的河水里。河水缓缓地流淌着，在我们的脚踝边泛起淡淡的涟漪。那种温柔的感觉，我想我永远都会记得。
她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说她小时候的事情。说她的爸爸。说她的奶奶。说她的理想。说她的未来。还有……她喜欢的人！
对的，她有喜欢的人。我惊愕地看着她，你早恋？
她笑着说，没有早恋。就是喜欢一个人。
我笑着问，你这么优秀，有谁能入你的法眼？
她不说话，歪着头对我说，你猜！
我说我可猜不出来。
她笑嘻嘻看着我，不说话。
我想了很久突然想到那封情书。我恍然大悟，说，不会是那个那个……
我不知道那个男生的名字，但她显然知道我说的是谁。
她说，真聪明！
我不认识那个男生，只知道他们是一个班的，但是我相信小路梅喜欢的男生一定也是和她一样优秀。
我说，你还了他情书，不是拒绝了他吗？
谁说那封情书就是他写的那封。我加了一行字。
你们还搞地下恋。你加了一行什么字？我迫不及待地问。
我说，如果你能跟我考进同一所大学，我们就在一起。
我顿时觉得自己被她乖巧的外表给欺骗了，但是心里很开心。
那然后呢，他考上你那所学校了吗？
她笑着点点头。
我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心里却感觉欣慰。我说，你一定要幸福！
她捏着我的手说，会的，我们大家都会幸福的。我知道，这个大家也包括我。
从她那里回来以后，我突然感觉自己心里轻松了很多。学习起来好像也没那么费劲了。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在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成绩居然进了前三名，并且一直保持前十名直到高考。
老师和爸妈都很欣慰，觉得我的努力终于见效了。
简丹也说，你遇到神仙了吧。
我说，一个比神仙还要厉害的人。
四
那年高考，我考上了一所一本的学校，简丹考上了一所二本的学校。
当我给小路梅打电话汇报情况的时候，她说，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我问她的情况，你们在一起了吗？
小路梅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件事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我给你写信吧？
几天后我收到了她寄来的长长的信，看完信才知道这一年她的情况。
原来她开学后不久，小路梅的妈妈就去了北京，她说反正是打工，哪里打工不能养活自己，就跟她在一个城市，也能照顾她。
那时候，小路梅已经成年了，加上她很早就独立，是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的。可是妈妈年纪也慢慢大了，她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如此一来，她反而更安心了，况且她也长大了，可以成为妈妈的依靠了。
她妈妈在她们学校附近的一家大商场里做保洁，本来有员工宿舍，但是环境太差，小路梅就给她在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她每天很辛苦，下班很晚，但是她很开心。小路梅不愿意看到妈妈这么辛苦，她自己找了四份家教，做家教挣的钱完全能够养活自己，但是见她那么开心，就随她。
小路梅喜欢的那个男生，叫苏黎，他和小路梅读的不同专业，他学金融，她读国贸。他们每天一起去图书馆，一起自习，一起吃饭。她心里很温暖，有一天他很自然牵起了她的手，就如同多年的情侣一样。
就在那天晚上，小路梅妈妈突然严肃地对她说，你现在不要谈恋爱哦，你是学生，要好好读书，不要想别的心思。
小路梅很诧异为什么偏偏是他们牵手的那一天，难道被她看到了吗？她慌乱的说，没……没有！我知道好好学习。
知道就好。
她很不理解，从小到大，这是妈妈第一次禁止她做一件事情，而这第一件事情，就是干涉她的爱情。
小路梅很无奈地对他说，再等等吧。我妈不让我现在谈恋爱，我不想让她伤心。
他们之间的感情暂时被搁置。
五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边是她妈妈，一边是她喜欢的人。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是她已经上大学了呀，正是好好谈恋爱的年纪。我妈平时那么严肃的一个人，却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跟我说，大学一定要好好过，把想做的事情都体验一遍，包括谈恋爱，只是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让自己太受伤！
我去了另外一所城市读大学，我们经常网上聊天，谈心，一谈就是很久。我们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我尽情地谈恋爱，可是她的感情，一直被搁置。那男孩说，没事，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三年。
六
小路梅发现妈妈对她的交际越来越关注，她打电话她就问男生还是女生，她跟同学一起去吃饭，她也问，男生还是女生！如果是男生，她会冷冷地说，不要跟男生走得太近！小路梅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许多时候是因为社团的事情，活动的事情，工作的事情，她感觉越解释她会更加多心。
小路梅觉得心里有点疲惫，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妈妈来北京不是为了照顾她，而是为了监督她的。每次他们之间只要稍微亲密一点，比如他给她拢了拢头发，她给他擦了擦汗，她都能看见那天妈妈的眼神很犀利，让她有点害怕。可是高中她都没有这么严厉地禁止过她谈恋爱啊，现在她已经22岁了，是个大人了。
她妈妈总是跟她说，大城市不好，压力那么大，等你毕业了，我们就回我们的小城里去，安安稳稳过日子。这几年我攒了点钱，我们在小城里买个小房子，以后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妈给你带孩子。
小路梅每次都不以为意，就只是当她说说而已。她当然是不会回去的，她要和苏黎一起留在北京发展，他们有自己的梦想。
大四的时候，小路梅终于鼓起勇气带苏黎去见她妈妈。她妈妈却一脸的不高兴，说不是答应我大学不谈恋爱的吗？找了男朋友就不听妈妈的话了？
小路梅心里明白，妈妈之所以禁止她谈恋爱，只是因为她没安全感。就像每一个爸爸对女儿的男朋友都有天生的敌意一样，你养了她二十几年，突然就被某个臭小子给拐走了。小路梅没有爸爸，但是妈妈既是妈妈也是爸爸，她的敌意当然更强烈，她是害怕女儿恋爱了结婚了就不要她了，她本身就孤苦一人，只有女儿相依为命，所以她格外敏感谨慎。
可是那是她最爱的妈妈啊，无论什么时候小路梅都不会丢下她的。
那天，妈妈坐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说到她那死去的爸爸，说到这几年她在外面的艰辛和受别人的欺负，说到女儿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了，说到以后她一个人孤苦终老。
小路梅心软了，并承诺，毕业前不再谈恋爱。
七
大四毕业，小路梅和苏黎双双在北京签了工作，一切尘埃落定，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和他在一起了。
小路梅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等她开开心心把这一切告诉妈妈的时候，妈妈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而是一脸的冷漠和愤怒。她坚决不同意让她留在北京，说北京压力太大，一个女孩子待在这里太辛苦，执意让小路梅回他们的县城。
苏黎说，阿姨，你相信我，我会照顾好她的，北京虽然压力大，但是我不会让他吃苦的！况且我们都已经找到工作了。
她妈妈说，你一个穷小子，拿什么照顾她。路梅从小没有爸爸，已经失去了很多，你忍心要让她在北京继续吃苦吗？你如果是真的爱她，你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回去？
他沉默了。为了小路梅，也为了他自己，他不能答应，他的妥协就会让小路梅变得很被动，而她是坚决不愿意回去的，他也不能回去，那样会断送他们两个人的前程。
小路梅说，妈，我们都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挣钱了，一切会越来越好的。你跟我们一起一起留在北京，我们养你。
她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小路梅终于知道妈妈平时说等她毕业就回县城的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原来她早有打算，她来北京就是为了等她毕业后把她带回去。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让她上大学！
小路梅突然觉得心好累。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要这么执拗，这本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她的爱情，她的事业，她的幸福，她的未来，全部都是绑在一起的，眼看就唾手可得，可是妈妈就是不松口不同意。
她说，那你自己选择吧，是要妈妈还是要他。
小路梅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做选择，她有信心可以同时兼顾好两边，可是，自己的妈妈却在这件事情上要死磕到底，逼着她做一个不愿意做的选择。
一向温顺的小路梅决定无论如何要违抗她一次，这一次是为了她自己，她要争取自己的幸福。
小路梅说，我不会回去的，我上了四年大学，我就想留在北京，我不想在我们那小镇里没有出息，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如果你要是不想留在北京，你先回去吧，等我们条件好点，我们再接你过来。
她不再说什么。
等晚上小路梅回来时，发现躺在床上的妈妈已经吞了安眠药。
小路梅赶紧送她去医院，幸好发现及时才抢救了过来。
她醒了，张开口，还没说话小路梅就哭着说，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听你的话，我跟你回去。那一刻，她听到了自己的心四分五裂的声音。
她出院后第二天，她们就收拾东西走了。
小路梅给苏黎发了一条信息：我终究不能陪你一起奋斗，你在北京好好发展，别来找我。
八
坐在火车上，看着火车慢慢将她带离这个城市，她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她知道这一切再也不可能属于她了。明明眼看一切都要好了，明明幸福离自己已经那么近了。却为何偏偏触手不可及呢。难道她的人生注定就是残缺的吗？
妈妈跟她说，梅梅，不是妈不让你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几年妈也是从大城市里走过来的，妈见得多了，大城市的生活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光鲜美丽，你要付出很多很多才能得到很少很少的回报，我只有你，我舍不得让你去跟别人拼去跟别人抢，我宁愿你一辈子平平淡淡。
可是妈，你怎么就觉得我拼不过别人呢。我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回到家里，我就一无所有了。
我只想要你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想你跟我一样辛苦。
可是我要是愿意吃苦呢！
那我也舍不得。还有那个小子，他口口声声说他爱你，可是他都不愿意为了你放弃现在的一切，根本不值得你去爱，你这么优秀，总会找到更好的！
一想到苏黎，小路梅心里全是伤痛，不是因为苏黎不跟她一起回去，而是为了这四年他对她的守护和陪伴。苏黎义无反顾地喜欢她，他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他本来可以像别人一样轰轰烈烈地恋爱，可就是因为喜欢的是她，所以他只有等待，到最后，终究是没等到她。花了四年的时间，就等到了一个破灭的梦。他有光明的前途，有大好的未来，他本就应该属于这光辉灿烂的北京，而她，将走上一条与他截然相反的路，从此与他不再有任何交集。
其实从小到大，小路梅从未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即使从小不被奶奶喜欢，即使她没有了爸爸，但她有个处处维护她爱她的妈妈，总要尽全力给她最好的一切，她生活中缺少很多东西，但是唯有爱是满满的。可是最后隔断她的幸福的，却也是妈妈，她用生命阻止她过想要的生活。
九
小路梅学的国贸专业，在小县城里没有跟专业相关的工作，就在一家小的培训机构当老师，工资很低，但是小城消费水平不高，用不了多少钱。她的工作热情不高，除了必需要说的话，她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其他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同事每天下班约着去哪里逛街，去哪里吃东西，她从不参与其中。有个女孩对她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不起我们，上了再好的大学最后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人生有时候真的很残忍，有的人可能正在经历着巨大的伤痛，他没有心情和精力去应付身边的人，却往往就会遭到别人的冷嘲热讽和奚落，他们不在乎你在经受怎样的煎熬和痛苦，只会怪你孤傲冷漠不近人情。所以说，即使你面对着天大的困难，也要笑着面对，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只是为了避免别人的雪上加霜，那会让你脆弱的心更加疲惫。活在人群中，你能有多洒脱才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呢？除非，你的心已经死了。
是的，她不在乎，她的心，早已死在离开北京的那列火车上。
小路梅总在想，如果自己的人生没有这个转折呢，现在的她必定是穿着干净得体的衣服，在宽敞的办公室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每天下班和他一起去买菜做饭，吃完饭一起散步或者看电视。
她是多么喜欢自己的专业啊，大学四年她年年拿一等奖学金，她的毕业论文还被评为优秀毕业论文。她总是用最大的热情对待每一件事情，并将它做得尽善尽美，却唯独对自己的人生，她却无计可施。
这个时候，小路梅很想念爸爸，那个从她生命里离开了十三年的男人，如果他还在，一切都会不一样吧，他一定会支持她的一切选择，因为记忆里的他，爱她爱得很任性很没有原则，几乎有求必应。
十
大四毕业那年，我留在了读书的城市工作，简丹考上了另外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我们自此就联系少了。
上班前，我抽空回了一趟家，并去县城里看小路梅。
她看到我就哭了。我抱着她也不停地掉眼泪。
她说，沫沫，我不甘心啊，我想去北京，我想谈恋爱，我不想在这里耗尽我的一生，如果再这样下去，我生不如死。
我说，你考研吧，考北京的研究生。
她突然眼睛一亮，说，可以吗？
我重重点头。
然后出国读博，在那里安家，结婚生孩子，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说的是赌气的话，但是我真的希望她可以永远离开这里。
于是那一年小路梅开始复习，准备考研究生。可能是边上班边复习，她很难全心全意投入复习中去，复习效果并不是那么好，结果考试差两分。
她不甘心，准备接着再考。第二年，差三分。
她给我打电话，泣不成声。她说，这是命，我回不去了。
后来小路梅就放弃了考研，经过这两次考研的打击，她终于死心了，心境也突然开朗了。她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该走什么样的路都是注定了的。
路梅路梅，我亲爱的小路梅，记忆中坚韧不拔乐观开朗的你哪里去了？我永远记得高二暑假你跟我说过的话，你很优秀，只是不自信。是你让我找回信心，可是如今你却说命运不可违抗。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神一般的存在，我总觉得你无所不能。我甚至觉得，世界有一天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更美好。那一刻，我突然很恨你妈妈，我恨她这样毁了你。
你却说，我不怪她，天下没有一个妈妈是会害自己的孩子的。
可是你自己的人生应该由你自己决定，她这样就是毁了你。
妈妈我只有一个，我不能失去她。
我很难过，一个人究竟要放弃多少的心安理得才能活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十一
第三年，小路梅考上了县城的公务员，她妈妈终于安心了，知道这下她终于不会再想着要走了。
那一年，小路梅26岁。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一个初中物理老师，人很老实忠厚，见了几次面，三个月后就结婚了。
听到她结婚的消息，我一点也不震惊。我知道她对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期盼，她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自己。她的爱情和心，在四年前离开北京的火车上，就死掉了。
她妈妈很开心，按家里的习俗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小路梅自始至终只说好，不反对不反抗。
小路梅结婚的那天，我没去，我托简丹帮我带了一个红包。我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她，她在青葱美好的年华里，甜蜜羞涩地跟我分享了一个幸福的秘密。我以为她会从此幸福快乐一辈子。可是，这个秘密将会永远成为她记忆的伤口，鲜血淋漓，永不愈合。
同在那一年，苏黎也结婚了，听说新娘是北京人，他们还在北京首付了一套房子，生活很幸福很甜蜜。我知道，小路梅一定用这一次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因为她的青春也死掉了。
不久后小路梅怀孕了，后来生了个儿子。我心里稍稍有点安慰，有了孩子，她有了精神寄托，应该会好一点吧。
十二
去年我回家，去县城找她。见了面，我差点不认识她了，又黑又胖的她，皮肤粗糙，面容疲惫，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问她，你是小路梅？她看着我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笑。
我鼻子很酸，很难过。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才30岁呀！
小路梅拍拍我肩膀，对我说，别哭，我很好。说着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儿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甜甜地笑着，小眼睛弯弯的，皮肤很白，像极了我记忆中乖巧灵气的小路梅。
她说，走，去我家，我做饭给你吃，我儿子说妈妈做饭最好吃了。
我说，不啦，这次我就是来看看你，我还要去赶火车，下次再来品尝你的手艺。
她不再挽留。
我跟她告别，走了一段路，她喊住我，沫沫，你一定要幸福啊！
瞬间，我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许多压在心里话和难过全部化作泪水肆意流淌。这其实是我最想跟她说的话，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口。
祝你幸福四个字，有时候很难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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