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渐渐成邱叔
“木耗子,教师节我们去看丁老师吧?”
我蓦然想起老丁狰狞的面目,以及上学期间被他训斥得跟儿子一样的种种经历,没好气的回道:
“不去!”
“木耗子,过年咱们去给丁老师拜年吧?”
我摸了摸了干瘪的钱包,盯着扣了无数项莫名钱款的工资条,凄惨的回道:
“不去……”
“木耗子,丁老师重病住院了,咱们明天去探望他吧?”
我正准备赶火车去外地出差,心里咯噔一下,而后毅然答应:
“行,我这就退票!”
丁老师的病房里挤满了他曾教过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我们这届的,田军一进病房,就大呼小叫的嚷道:
“靠,还是老丁面子大,这帮孙子平时怎么约都不露面,老丁这一病倒是把你们都炸出来了。”
大家懒得搭理他,纷纷聚到丁老师病床前嘘寒问暖。
老丁的气色看起来还是有些虚弱,但他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兴致勃勃地问起了我们的近况。
“小耿啊,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医生?不错不错,符合你稳重细心的性格。
“小军呢?当兵?也还行,你这臭小子一直都不爱学习,好好的去保家卫国也算干了正事。
“胡浩我知道,在当公务员对吧,毕竟你老爸可是咱们市教育系统的大官,也算是我的间接上司了,就怕以后你高升了,我也得叫你领导了!哈哈哈哈哈……
“木耗子又在哪发财呢,这么多年也没你消息……什么?给别人打工卖货?我靠,以后别说你是我教出来的学生,白瞎了你一手才华!”
我白了老丁一眼,念在他是个病人,懒得跟他争辩。
接下来就是班上的那些女生聚到丁老师面前,叽叽喳喳地唠起了家常,我们几个大男人被挤到圈外,无奈的插不上嘴。
胡浩突然神秘兮兮的叫我们几个出去说话,我们刚想挤兑他,却见胡浩神色冷肃,便知趣地跟了出去。
“你们知道丁老师是怎么住院的吗?”
我们脑袋摇的如拨浪鼓,一致表示你要是再装逼我们就要掏你了。
胡浩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我们赞叹领导的风范就是不一样,在暴力威胁面前还能镇定自若。
“不跟你们贫了,老实跟你们讲,丁老师这次是让几个熊孩子给气住院的,至于病情嘛,耿轩你来跟他们说说。”
耿轩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告诉我们。
“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俗称冠心病。老丁应该早就出现了病症,这次由于情绪太过激动,直接导致发病。
“据这里的医生说,老丁刚来的时候非常危险,直接就进了重症监护室,这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老丁也算幸运了,冠心病发病猝死的几率高达1/3,但他还是挺了下来。”
田军听完拳头捏的嘎吱作响,气冲冲地问胡浩,那几个气倒丁老师的学生怎么处理了。
胡浩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处理,象征性得让他们做个检查,给个不痛不痒的处分就过去了。现在全国都在倡导以德育人,对学生的各项政策都很溺宠,不像咱们那会儿动不动就被威胁退学。”
田军怒不可遏,咆哮着要去找那几个小崽子算账,胡浩拍了拍他的肩膀,让田军冷静下来。
“我确实从老爸那里打听来了那几个熊孩子的班级和姓名,但是大军你想想,你把他们揍一顿爽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人,最后责任可是要丁老师来背的。”
田军愣了一下,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蹲在地上恶狠狠的骂娘。
胡浩微微一笑,对我们说道:
“大家也别泄气,虽然不能动手,动嘴还是允许的。
“我求着我爹,跟他们校领导商量了一下,要了他们班级的一节自习课,这节课可以让我们自由支配。”
我们一听乐开了花,直夸胡浩官场混多了,越来越机智。
“行,那就让劳资来给他们上一课,告诉他们什么叫尊师重教——那啥,就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去就行了,女生就别叫上了,免得场面太血腥,溅她们一身……”
“打住,我们是去以德服人的,以德服人懂不懂……”
四人围在一起又商量一些细节,敲定“上课”的时间后,便跟老丁告辞,各自散去。
约定的那天,校长带着一众校领导点头哈腰的迎接了我们,当然这是看着胡浩老爸的脸面。
校领导们再三叮嘱,小孩子不懂事说教以下就行了,可千万别动手,不然可不好对他们的家长交代。
田军脸一黑,冷冷反问道:“那你们对丁老师该怎么交代?”
我和耿轩赶紧拉住了他,胡浩在一旁打了个圆场,我们就径直踏上了“战场”。
说来也巧,丁老师教的班级,正好是在我们曾经上课的教室,四人进门的一瞬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感概万千。
班里的学生大部分都在埋头看书、写作业,几个赖里赖气的孩子在交头接耳,看到我们走进来,他们没有表现得太惊讶,看来有人已经跟他们打过了招呼。
田军一把拉过椅子坐下,二郎腿一翘,一副带头大哥的模样,没等胡浩说明来意,便自顾自的做起了介绍。
“那个啥,同学们好,我叫田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了,我们几个都是丁老师以前带过的学生,今天来是要给老丁讨个说法的!”
胡浩踢了一脚田军的椅子,后者一个踉跄,差点从椅子上翻倒,台下传来一阵哄笑,气氛缓和了不少。
“大家别害怕,我这个同学喜欢开玩笑,我们今天来是受丁老师所托,跟大家聊一聊的。当然,作为丁老师的学生,我们也非常关注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
胡浩顿了顿,收起暖洋洋的微笑,严肃地问道:
“麻烦那几个把丁老师气倒的学生站起来,给我们讲下当天的情况。”
班里出现了一阵小骚动,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最终汇集到那三个赖里赖气的学生身上。
这三个坏小子一脸惊慌,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但随后如英勇的烈士,怒目圆睁,一个个站了起来。
“好,有种!你们可比我牛B多了,我上学那会儿,在老丁面前屁都不敢放,更别提敢跟他顶嘴了,来来来,给大军哥哥讲讲你们那天的英勇事迹……”
一个高瘦的男生结结巴巴地说道:“那天丁老师说,隔壁班的人看见我们3个周末去了网吧,让我们把家长叫来。
“可那天我们只是去跟里面的朋友打个招呼,就一起去打球了,丁老师根本不相信我们,坚持要叫家长。我们跟丁老师吵了起来,他越说越激动,然后就突然倒地了……”
田军托着下巴,装模作样的沉思了一会儿,道:“行,我信你们了!老丁这人确实有些死脑筋,犟的要命。”
我差点栽倒在地,暗骂这厮也太没原则了,这么轻易就放低态度,那我们还教育个屁啊。
田军慢悠悠的脱掉外套,露出壮硕的臂膀,从军多年让这个毛头小子从精神到肉体都成熟许多。
那三个少年看见田军孔武有力的肌肉,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
“唉……我上学那会儿啊,也是个惹祸精。跟你们一样,我也特别贪玩,一放学就钻进游戏厅不出来,在那里也结交了各种不三不四的货色。
“那会儿称兄道弟就以为自己是入道的古惑仔了,谁都不放在眼里。有一次,我跟着游戏厅里认识的大哥出去约架,仗着我们人多势众,把对面两三个人打的跪地求饶。
“结果这些孙子谁都没记住,就记住我的脸了。第二天他们带了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在校门口堵到了我,拖进巷道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这时老丁突然冲进人群,一把把我护到身后,威胁他们已经报警了,让他们赶紧滚蛋。
“这些人骂骂咧咧地又说了些难听话,就渐渐的散去了,我个没脑子的东西爬起来,冲着他们骂了句挑衅的话。其中的一个愣头青,从兜里摸出一把折叠刀,转过头就朝我刺来。
“我吓傻了,根本来不及闪躲,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老丁捂着肚子倒在血泊里……”
田军讲到这鼻子一酸,红着眼眶哽咽了好久,耿轩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为他鼓气。
“后来啊,丁老师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幸好他养了一身神膘,刀尖进去溜达了一圈,竟只勉强扎透了他的皮肉,内脏没受一点伤……
“打那以后我也醒悟过来了,什么江湖道义都是虚的,我真正的亲友都在这个小班里,真正的大哥也是那个肯为我挡刀的胖子……”
整个班级都鸦雀无声,那三个赖皮小子也低下了头。
胡浩叹了口气,接口继续说道:
“老丁就是这样的人,当他的学生简直要被烦死,天天这个也管那个也管,比老妈子事都多。
“而且我也没想过要考出多么好的成绩,我爸都把我未来的路铺平了,我只要中规中矩的混到毕业,就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可丁老师从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个人,他把58个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严格要求、关怀备至,就这样照顾了我们三年。
“等到我踏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男人教给了我们多么宝贵的东西——那是一种永不言弃的精神,那是人活着就该顶天立地的姿态。
“而这时候回过头,才发现这个胖老师原来这么伟大,他惦念着五十八人的好与坏,他牺牲了从激情漫溢,到疲惫憔悴的年华,鞭策着我们去成为比他更优秀的人。完了仅仅满足的一笑,就投身到下一批学生的教育中。
“能当过他的学生,真是太幸运了……”
胡浩抹了抹眼角,冲我们一挥手,示意我们接着去讲,耿轩推了推眼睛,坚定的点了点头。
“尽管气倒丁老师并不是你们的本意,但我还是有必要让你们知道这些行为的后果。
“在你们毕业前的这最后3个月时间里,你们再不会看到丁老师站在这个讲台上了,准确说,即使老丁养好身体,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再去担任班主任的职务了。
台下出现一阵骚动,我们3个也是一脸惊愕,耿轩这小子之前可是没告诉过我们这些。
“丁老师这次发病是一个积劳成疾的过程,这么多年来,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学生——早上来不及吃饭,只为早点到学校监督你们认真早读;中午凑合着吃包泡面,只为多改几本你们的作业;晚上熬过凌晨,只为在试卷上多注写几句你们的问题。然后睡眠不足,早上艰难醒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吃饭……”
“但这也不能全怪你们,是老丁自己的选择,要怪就怪我们所有被他教出来的学生,没能早点明白他的苦心!”
一些感性的女生已经开始啜泣,所有人都低着头,沉浸在难以抑制的悲痛中。
耿轩说完后直勾勾地盯着我,意思是该轮到你说教了,但我看着整个教室低沉的气氛,感觉教育效果已经达到了,我刚想告诉他们要不然算了,田军、胡浩瞪圆了眼睛冲我摆口型,大概意思是你要是他娘的不说今天就别想竖着出这个门了……
我磨磨唧唧地走上讲台,硬着头皮开了口:
“嗯……那个……啊……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不是没有想对你们说的,只是我这个人嘴比较笨,表达不清意思,以前老丁就老拿这点嘲笑我,说我穷秀才上不了大台面,只会舞文弄墨写写东西,一让我发言就大蒜调冻豆腐-难拌(办)了。
“所以我特别不喜欢老丁,但也还没到讨厌的地步。你说身为一个人民教师,却无端长了这一身肥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富豪高官呢!
“他总是得意洋洋地称:你们这些祖国花朵啊,在我这个园丁的辛勤培育下,终于茁壮成长了。而我们就会讥讽他,园丁你可能当不了,挺着个大肚子跟个腐败贪官一样,但‘圆丁’却是名副其实的,够圆!够圆啊——
“我们五十八个人就这样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度过了三年,期间有过开心,也有过悲伤,这些往事说出来可能并不吸引人,但有时突然想起的时候,却总莫名的让人怀念……”
我摆了摆了脑袋,尴尬地笑了笑。
“呃……好像跑题了,算了,我本来就不是擅长说教的人,而且我认为你们这个年纪,已经有完整的是非观了,丁老师之于你们,是好是坏,都有你们自己的评价。”
我打开带来的公文包,取出里面一沓厚厚的信笺,“这是丁老师托我带给大家的,临近高考,他却不能陪伴你们走到最后,于是就用书信的方式给你们每个人都写了寄语,希望你们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
我按照名字给每个人都分发了他们的信笺,大家小心翼翼的拆开信纸,阅读着丁老师的寄语。
“张连,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虽然成绩普通,但老师却发现了你高尚的品格……”
“罗劲,你小子再拼一下绝对有希望冲进一本的,剩下的日子别贪玩了,一鼓作气考出个好成绩,给老师我涨涨脸面……”
“何媛,你是一个漂亮开朗的女孩,但老师相信你决不仅仅是一个悦目的花瓶,你将拥有比任何人都要精彩的人生……”
啜泣声连成一片,就连那三个赖小子都满目通红,这一刻,大家终于明白,那个胖胖的可爱老师,深爱着这个集体里的每一个人。而他们,失去了最后与他相守的岁月。
下课铃声敲响,我们四人互相一望,轻轻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田军和胡浩还在互相吹比,都声称自己的发言才是最棒的,耿轩绕到我一旁,慢悠悠地问道:
“木耗子,作为一个医生,我实在不认为现在的老丁能扛住病痛,写完这么多份信件,这些真是老丁写的吗?”
我微微一笑,坦然回道:“还是耿医生心细,就知道瞒不过你,老实告诉你们,这些信都是我编的。”
“编的?怎么可能。你又没见过那些学生,你怎么知道他们成绩怎样,又是什么样的人?”田军大惊小怪的嚷道。
“当然我还是做了一些功课的,但只是皮毛。大军你想想,哪个班级不都有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有些认真听话的学生。有人成绩优异众星捧月,也有人徘徊倒数,自暴自弃,更别提那些成绩普通、相貌普通,毕业几年后都记不清他们名字的中庸阶层。
“时代虽然在变,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众人一阵马屁拍来,我神清气爽地提议一起去撸串,四人一拍既定,坐上车就向目的地冲去。
路上,我忽然回忆起学生时代的一个下午,我和老丁的一段对白。
“木耗子,你这文章写得可以啊,很有深度,反正我这教化学的水平是看不懂。”
“有啥用,作文写得好又不能当饭吃,将来拍领导马屁我总不能写封信给他老人家吧?”
“嘿……鼠目寸光,你就不能有点崇高的理想吗,比如当个作家,当个编剧,实在不行去写写主流文字,混口饭吃总没问题吧。”
“木耗子,听老师一句劝,不要丢下你的笔,不管写得是好是坏,总有一天都会有它的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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