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4)—— 引子 : 截杀
建兴元年,冬月,成都。
东方刚刚露出了一片儿鱼肚白。太阳还躲在崇山峻岭之后,散发出软绵无力的光,勉强照亮近处几个低矮的山头。整座城池依旧笼罩在大片黑暗和清冷之中。寒风肆虐呼啸,张牙舞爪,迅捷地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呜呜的风声,给这座尚在睡梦中的城池平添了许多悲凉的气氛,似乎是要刻意激荡起埋藏在蜀汉君臣心底最深处的痛苦和绝望。
太阳渐渐升高。光明终究战胜了黑暗,由近及远渐渐漫延开来,就像那种最贪婪、又最狡黠的诸侯,不声不响地,一点点扩大着自己的领地。最浓郁的黑暗从山头开始溃败,顺着山势慢慢下滑,落到了山腰,退下了城楼,只留下一片片逐渐明亮的青白。城头上,依稀能看出军旗模糊的轮廓了,绣着“汉”字的蜀锦大纛在寒风中奋力招展,发出裂帛一般的声响。城下的民居中,渐次有了些人气。赶早的农夫已经起身,开始洒扫庭院、休整耕具。农妇们则蒸煮粟米、哄抱婴孩。一片忙碌之中,自有生命的真意。
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成都城北部的街道上,两个裹着官府青布棉袍的年轻人,正借着这微弱的晨光,急匆匆地向前走着。
这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看其神色举止,再配着身上的青袍、腰间的布袋,和脚上的粗制官靴,一眼便知是早起办事的府衙低等文办人员。那个年龄稍小,有着细长脖子白嫩面颊的青年,此时正满脸倦容,昏昏欲眠。每走七八步,他便因为过于瞌睡,而猛地一低头,身子随之一震,有好几次都差点被街道上突起的石头绊倒。细长脖子揉揉惺忪的睡眼,狠狠地掐一下自己的人中,结果不小心使老了劲,呲牙咧嘴地直喊疼。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边快步走着,边对身边的同伴抱怨道:“要我说,咱们就不该起这么个大早,到各位大人府上去做什么接引。明明丞相府已经下过公文的事情,大人们还敢不按时来驿馆集齐吗?我看咱们糜部丞就是吃饱了撑的,多此一举,不过是为了巴结那些个议郎、将军们罢了。倒累得我们这些人大冷天的活受罪。”说罢,他略微歪了细长的脖子,伸手从棉袍领口里拉了拉有些褶皱的锦织里衬,觉得比刚才舒服了些,这才扭脸向同伴接着说道:“你说呢?伯贤。”
那个表字伯贤的年轻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却因为方正的脸型、挺直的身板和微微隆起的肌肉,看起来比细长脖子要成熟得多。他身上的青布袍虽然已经洗得发白,脖颈间露出的里衬也不过是寻常粗布,可是浑身上下自有一种厚重之气。他虽然穿着长袍,腰间却挎着一把剑,显得有些奇怪。只见他微微一笑,对细长脖子解释道:“咱们糜部丞也是出于好心吧。东吴使节从广汉驿过来,路途短,入城早,要是真有一些大人们赶不上,误了时辰,咱们大汉的面子上可不好看。或许,还会让东吴的使节觉得咱们有意轻慢了人家呢。”
细长脖子听了不以为然,说道:“哪里就那么严重。伯贤,我说你现在打起官腔来和咱们糜部丞可真有三分相似了。过不了几年,咱们的冯主记室怕就会是冯部丞了。部丞大人在上,请受小吏陈含一拜。”说着,他就装模作样地要向方正脸鞠躬行礼。
方正脸扑哧一乐。他伸手一推细长脖子后背,笑道:“快些赶路吧,要是误了事,糜部丞可真给咱俩小鞋穿了。”说罢,他自己先禁不住大笑起来。细长脖子也跟着笑出了声。
这二人,正是蜀汉都城治所——成都府中文吏。方正脸冯纶,现居成都府北部衙门卷宗室主记室,虽然还只是蜀汉帝国官员序列中最末的位置,却也算是平民子弟中的后起之秀了。细长脖子陈含,是冯纶的下属,在北部衙门卷宗室里担当书办。他本来只是最寻常的吏员,却因为祖居益州本地,宗族颇有家产,又和之前颇有人望的老太傅许靖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倒养成了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昨日,二人的顶头上官——北部衙门部丞糜亮,下令安排衙门中文员悉数到各位将要参加汉吴和谈的官员府上请安接引,冯、陈二人亦在此列。他们这才在天还未大亮之时便早早地赶路,到成都城内各衙门府第去公干。
虽然已是冬月,但蜀地现在并不十分寒冷,最令人恼烦的,还是那似乎永远也散不尽的潮气。偶尔有阵如刀割般的寒风吹过,陈含才裹紧了棉衣,将双手套在袖筒里咒骂一声天气和上司。冯纶修习剑法多年,身强体壮,并不觉得寒冷。他看看天色,似乎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些许,便不由得赶紧加快了步伐,陈含不得不迈着大步紧紧跟随。不多时,二人便走到了位于城北的驿馆。见驿馆中杂役人等已经开始慌慌张张地打扫门庭,而北部衙门的部尉黄路,也正带着衙门里的百十来个兵,在驿馆四周检查巡视。冯纶便拱手向黄路施礼,恭恭敬敬地道声:“黄部尉早。”
黄路是个面色和善的中年人。虽然他每日里穿着皮甲,挎着刀剑,却始终带着一种亲和之气,因此,北部衙门中众人都愿意跟他亲近。黄路官居北部尉,比北部丞糜亮低了半级,主管成都府城北一带治安事宜。今天汉、吴双方使臣要在这里的驿馆会面,此事自然非同小可。黄路一早就抽调出衙门中大部分衙兵,在驿馆周边安排岗哨巡逻,免得到时候出什么岔子。
过了驿站,再穿过几条大街,便到了成都府最大的饕餮之所——“汉兴阁”楼下,陈含和冯纶将分道而行。冯纶要到位于城中心的前安汉将军糜竺之子——禁军统领虎贲中郎将糜威的府邸去,陈含则是要去位于偏西一带的后将军刘琰的将军府。二人暂且别过,各奔路途。
后将军刘琰的府邸,坐落于成都中轴略微偏西,近邻皇宫之处,是一座极尽人间机巧又包罗天地自然万象的庞大宅院。数月之前,蜀汉先帝刘备终因不忍夷陵惨败之辱,悔恨交加,驾崩于白帝城。随即,后主刘禅于成都登基即位,改年号为建兴,是为蜀汉第二任皇帝。时任顾陵郡太守的刘琰,敏锐地看透了这位帝国年轻统治者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渴望,快马加鞭,赶在顾命大臣丞相诸葛亮和中都护李严之前,率先向刘禅表达了自己的顺从与忠心。刘禅大喜过望,投桃报李,绕过丞相府和中都护府,短短几个月之内就将刘琰从一介地方太守,迅速提拔为后将军,不久之前,又赐予其都乡侯的爵位。倘从官爵上说,刘琰目下已经是刘禅之下,蜀汉内部仅次于诸葛亮和李严的第三号人物。若不是借着汉吴议和一事,陈含奉了北部衙门的令来为刘琰做接引,像他这样的小吏怎么会有机会见到刘琰这种炙手可热的人物呢?
刘琰不爱政事,只好奢华,此事蜀中尽人皆知。饶是如此,当陈含走到后将军府门前时,还是吃了一惊。透过府门打里望去,只见前头小院内,琼楼玉宇、雕梁画柱,各种奇花异草、假山活水,一片盎然之色。似乎那誓要肆虐天下的寒冬和冷风,偏偏十分胆怯地绕过了这里。陈含踮着脚看得忘情,不提防耳边猛地传来一声断喝:“干什么的!敢在后将军府前逗留。不要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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