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家的老房子里出来,我终于憋不住在门口这棵老枇杷树下痛哭失声……
前不久,母亲因败血症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床位医生告诉我们,你们的母亲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们已经尽力了。如果你们还需要救治,那就只能转院。
我急切地喊,要尽全力抢救。随后,救护车就把母亲转到了本市最好的一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医院开始全力抢救我妈,二十几天后,母亲终于睁开了双眼,病情得到控制,体温开始慢慢下降到正常,母亲也能吃些流质食了,还被转到普通病房。我们都很高兴,虽然花去了很多钱,但终于保住了母亲的生命。可医生说,母亲的全身脏器都有些衰竭了,虽然暂时保住了生命,但以后的日子恐怕都要在床上度过了。
听到这儿,三个哥哥都黑着脸要求把母亲拉回家去,因为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就这次抢救,在重症监护室里花去了几十万,他们都借了不少钱。我作为唯一的一个女儿的那一票,也只能弃权。母亲被拉回灯笼巷自己的老房子里,由三个哥哥家轮流照顾。三个哥哥都是普通的工人,有的还是下岗职工,虽然都已退休,每月有退休金,但也就两千多。三个嫂子也都已退休,工资都不高,他们三家的孩子也都已经成家立业,还欠着房贷,需要他们帮忙接送,烧饭什么的,他们都暂住在孩子家里。灯笼巷的房子就是母亲家的四间房,三个哥哥一家一间。
我和丈夫在机关事业单位工作,工资比他们高,这次出的钱也最多,这其中也借了一些。因为我儿子刚在大城市里按揭买了房子,老公又患胃癌住院开刀,前后还化疗,报销后,自己也出了不少钱。
照顾母亲的事由三个哥哥家一周一轮。我时不时地就跑到母亲家去看看,每次去都给嫂子手里塞上几百块钱,希望她能好好照顾母亲。可每次去,进门就听到母亲的呻吟声,看到母亲躺在昏暗老旧的房子里,那张大床还是母亲结婚时的旧床,诺大个床,母亲孤零零的躺在上面,要不是看到她的头,真看不出还有人躺在床上。
我扑过去抓住母亲被子外面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就听到母亲说,我疼,全身都疼。我赶忙给母亲轻柔地按摩手和全身,顺便给她翻身,发现尿不湿已湿透。给她换了尿不湿,又给她用温水擦身,她这才感到舒服了一点,但还是全身痛。嘴里不住的说着,那次为什么要救活我,让我就那样去见你爸爸多好啊!你爸爸还在那边等着我呢。我现在活在这儿还有什么用?一点质量也没有。再说,你们几个的孩子也都大了,成家了,我也完成任务了。
我只能一边安慰她一边给她按摩全身,后来二嫂提着午饭进来给母亲喂饭,我刚好抽空出去在门口的小超市里买尿不湿,回来在门口,我亲眼目睹嫂子一只手捏住母亲的嘴,一只手拿筷子把饭硬往母亲嘴里塞。一边还喊着,你要多吃点,这样才不会死,可以多活……
我大喊,二嫂,你这是干嘛?
她不肯吃饭,我是帮助她一下。二嫂吓得声音颤抖着小声说。
我过去夺过筷子,看到碗里是干巴巴的米饭混着一点菜。母亲双眼满是泪水在滚动,我的眼泪混合着火气一下子就澎出。我问嫂子说,你每天给妈换几次尿不湿?
她小声回答说,三次。
以后每天最少要换五次才行。这时,母亲摇摇我的手,虽然很无力,但我知道这是母亲在让我沉住气,我低头看到满脸泪痕、满眼祈求眼神的母亲,我这才想起,以后还要她们来伺候母亲,要是我和她就这样争执起来,只能对母亲不利。可我不能看着她那样虐待母亲而不管吧?
我哭着打电话叫来三个哥哥,让他们看看母亲的中饭。三个哥哥说,就为这把我们喊来?我们还没有吃饭呢,我们也都要生存,还有小一辈要管,还要出去打工还债,每家因为母亲这次生病都欠下十几万的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上。看到瘦弱、比实际年龄大很多的三个哥哥,我忽然发现他们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很多,我的火气也小了。二嫂看到哥哥们过来,就以家里小孩要人带扭身回家去了。我就把自己亲眼看见的告诉他们。他们居然说,就这样,买尿不湿一个月也要靠近一千元,你看不过就自己来伺候几天看看,然后就都转身走了。
我气哼哼的给自己家里打了电话说我今天要在母亲身边陪护后,就自己留下来照顾母亲,放下电话时我听到老公嘀嘀咕咕的说,那我晚上吃什么?我用力把电话扣下。心想,我伺候你已经几年了,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该伺候几天吗?你虽然患了癌症,但总还能自理吧。真是的,看来生病的这几年让我给惯出毛病来了,也变得自私自利,只想自己啦。
老公自从三年前患了胃癌,当时就手术切除了大半个胃。术后化疗了六个疗程,现在一切指标都很好。都是我一人伺候他,儿子那边房子在装修,要利用下班时间和休息时间去监工,也没时间管他,都是我一人跑前跑后,直到他现在一切指标都正常了。现在就过母亲这边尽点孝心不应该吗?听听哥哥们对我说话时的口气,满是责怪和抱怨。这也不能怪他们,作为家中唯一的又是最小的女儿,又由于我从小身体虚弱,父亲母亲从小都很偏袒我。三个哥哥也都是很照顾和爱护我。自从他们结婚娶了嫂子后,慢慢的就开始对我有怨气,这次我坚持要抢救母亲,转院住进重症监护室,一天就是几万,最后农保也保不了多少,还是让大家都背上了债,他们就更怨恨我啦。十几万的债,对于低收入托儿带口还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无疑是巨大的压力。毕竟嫂子家的父母也都健在,要是再有个什么,他们也不能不出钱。可看着母亲在死亡线上挣扎,我难道能不让去抢救?看着母亲不治疗离开人世吗?我的心被双重的痛苦揪扯着……
我跑出去买了米和菜还有止疼片等,回来给母亲烧了她要吃的菜粥喂给她吃。母亲服了止痛片后入睡,我也赶忙在母亲身边眯了一会儿。下午又给母亲换下床单、枕巾和被套洗掉,又给母亲彻底打扫了满是怪味道的房间,给母亲按摩,陪母亲说说话,这大半天就换了四次尿不湿,真不知母亲那些天是怎样过来的。我的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赶忙出门走到门前的枇杷树下,任由泪水横飞起来……
记得小时候,小巧玲珑的母亲总是会在晚上抱着我坐在枇杷树下,三个哥哥围绕着她取闹,爸爸坐在一边的摇椅上打瞌睡,有时还给我们讲故事。爸爸说,母亲曾是这灯笼巷的美人,学习好又能干,只因家里姊妹多,父亲突发急病,这才不得已放弃已经考上的市里的初中,辍学后就和一帮年轻人去广州打工,挣的钱全部寄回家供养弟妹上学,给父亲抓药看病。直到四个弟妹两个考上大学,两个考上中专,都毕业后,她这才回来。那时的她已经三十岁了,这在当时的我们那个小县城里已经是大龄剩女。回来后因年纪大,又是初中毕业,错过了招干和招工机会,只能在街道或饭店打打零工。
好在母亲长相甜美,最后只能嫁给家里六个光头男孩的大哥——爸爸。爸爸也是为了五个弟弟在外打工支助弟弟们上学,一直没有成家,五个弟弟考上大学的大学已经毕业,招干、招工的都已经工作成家,有的在外地,有的在周边城市,还有一个在本地市中心买房搬了出去,家里的老房子就留给了他。虽然后来爸爸的父亲退休后叫回在外打工的爸爸,由他顶替其进了机关食堂里做厨师,但因家徒四壁,还要照顾二老和几个弟弟,就只能拖到三十五岁变成剩男。最后,在灯笼巷媒婆的撮合下,他捡到了宝,最终抱得美人(妈妈)归。
那年那月,正逢五一劳动节,灯笼巷河边高悬的红灯笼都被擦拭一新,河边的杨柳也喜滋滋的在风中摇曳。远远望去,河边两排望不到头的红色星星点点,河边上的柳枝随风飘舞,河里掩映出两旁古香古色的名居老房,小船在绿波中荡漾,船上的江南女子摇桨哼唱起民谣,红绿交映,树影婆娑,让这普通人的普通婚礼也染上了浪漫和喜庆。
从此,夫唱妇随,家里翻盖起了四间大瓦房,还育下三男一女,都很懂事乖巧。后来母亲总是烧好饭站在这棵枇杷树下,扯开喉咙喊我们回家。那声音又高又长还带着回音,我们无论在灯笼巷的哪个角落里玩,都能很快就听到。然后就是笑笑的一蹦三跳的往家跑,那声音如集结号一般,就这样召唤着我们兄妹四个,直到我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三个哥哥都被国营企业招中,唯一一个闺女的我考上了师范,毕业回来当了一名老师。在父母操持下,我们四个都分别成了家。一个哥哥家住一间房,我结婚住在老公单位里分的房子里。母亲一家一家的给我们带大了孩子,接送幼儿园,直到高中才放手。母亲也由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妇变成瘦弱的中年妇女,到如今耗干了自己,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步伐蹒跚的老太太。就像秋天里灯笼巷河边那随风飘荡的杨柳,任由风雨的吹打而枯萎风干……
哎吆……哎吆……
母亲不停地继续呻吟着,我忙给她按摩全身,又给她换掉纸尿裤,她这才舒服点露出微笑来。望着脸部浮肿,白发苍苍的母亲,想起母亲在外艰难打工,起早贪黑的都是为了我们几个孩子。她没有医保,这几年我才给她找人走后门办了个农保。农保在城里门诊看病不报销,住院才报百分之四十。所以她常常是小病能忍则忍,大病忍不了才肯住院治疗。但她一直都是微笑着面对这一切,现在这样呻吟一定是痛得不能忍受才会发出的。记得父亲几年前因心梗突然离世,我们第一次看到她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母亲这一生虽然辛劳,但父亲对她言听计从,所有的工资都全数上交给她,下班后帮她干家务,对她爱护有加,从来没有见他们争执过或红过脸。所以,母亲的内心应是温暖舒畅的。
记得哥哥们无论哪一个如果和嫂子争执吵架什么的,找到家里让父母来评理,母亲总是对自己的儿子们说,看看你爸爸,这才是个男人。回去反思一下,怎样做个大丈夫。
父亲就会对媳妇说,看看你们的妈妈,每天从早忙到晚有多辛苦,但她从不抱怨。你们现在就生一个孩子,还争执吵架,回去好好想想吧。男人在火头上时让着他,等他平静下来再给他讲道理才能讲得通。
哥哥嫂子们就都低下头乖乖地回家去了,以后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能和睦相处。
还记得我刚结婚不久,就因谁管钱的问题闹到父母那儿去了,在我们两陈述完自己的理由后。父亲说,我从来不管钱,因为管钱是个操心活。你们看,你们的妈妈把头发都操心白了,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到头来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妈妈说,钱管好了一家兴旺,管不好,家破家败。女人心细,男人心大,这钱都是一点一点的积累起来的。我们家里孩子多,我得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这才养大了四个孩子,给他们都成了家。你们现在就一个孩子,又都有工资,日子也好过多了。可如果这钱管不好,孩子将来有出息想要在大城市扎根或出国,如果没有储备好足够的钱,买不起房子,老婆都找不到好的;出国没钱交不上保证金,就出不了国,岂不可惜?那可就是个大问题啦。
坐在一旁的哥哥嫂子们听了,也都是直点头。
我们回去后,我就对丈夫说,我们各人管各人的钱。老公立马说,我出生活费,男人养家。就这样,他买菜购物,回来自然得洗菜烧饭,我就负责洗碗打扫卫生。我的工资基本存下来,大家相安无事,我还省了去菜市场、超市那又脏又乱的地方;还省去了和小贩们讨价还价的尴尬;也省去了为了一毛一块钱算计的时间和精力;更不用天天想着要给家人变着花样吃什么而绞尽脑汁的赶着奔忙,就算那样还不一定能让家人满意呢?我可以穿得体体面面,婀娜多姿、悠闲自得的美哉美哉……
我把做好的粥喂给母亲,母亲吃得很少,我还是劝她多吃点,可她只是摇头。吃完晚饭,母亲又开始喊痛,我给她继续全身按摩,又换了尿不湿,母亲还是全身疼痛,我又给她喂了止痛片后,她对我说,不要怪你嫂子她们,她是想要妈多吃一点,怕妈死在她照顾的日子里,给邻里留下话柄,是妈妈拖累你们了。
我听后犹如万箭穿心,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愧疚的说,妈,我送你去医院。只听妈妈说,不用了,去了医院也没有用,还花那冤枉钱干什么?就因这病,你们都背上了沉重的债务,是妈对不起你们。说完,她的泪水再次流下。
我愧疚得大哭。对她说,妈妈,是我们没用。
母亲只是摇摇头。说,这是命。就像大家所说的,我活着已经没有了质量。多活几天又能怎样?也免不了一死,我希望快点去见你爸爸。
这一晚,我都是在母亲时而入睡,时而喊痛声中给她全身按摩中度过。我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想起小时候母亲吃完早饭,坐在门口的枇杷树下对着初升的太阳笑着给我梳小辫,然后目送我一蹦一跳的去学校上课。我那时的小辫天天变花样,急得同学们都要缠着自己妈妈梳同样的头。可她们的妈妈哪会呀?每次放学后再玩一会儿回到家,就见母亲正忙乎在灶台上,满屋子都是饭菜的诱人香味。我当时就觉得在这世上,有妈才有幸福。每天晚上起夜上卫生间,都能看到母亲坐在灯下缝补和做针线活的身影。那时的我们都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灯笼巷流行什么款式的衣服或鞋子,母亲都能在第一时间做了穿在我们身上,同学们都很羡慕。
如今,看着躺在床上无助的母亲,被病魔折磨着不能自己,我的心沉沉地被撕扯着,一夜无眠。天亮时,头昏脑胀,我跑出去给母亲买了鲫鱼,熬了汤喂给她吃。又给她喂了些蒸蛋,她也只是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还对我说,你回去吧,就你这身体,经不住的。你看你满脸通红,一定是发烧了。她抬抬手,但也只是抬起了那么一点就又落下来了。她一定是想摸摸我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小时候每次有个头疼脑热她都会用手摸着我的额头喊,宝贝,你又发烧了,你这娇贵的女儿身啊!可叫我怎么办呢?我宁愿生病的是我自己。然后,就让我平躺在床上,找来体温表,给我夹在腋下测体温,再把毛巾放在凉水里泡湿,拧个半干不滴水,折好给我盖在额头上,过一会儿翻一下,我就感觉舒服了很多。测完体温,如果太高,她就背起我向医院跑去……
我从小身体较弱,动不动就会生病发热,让母亲操碎了心。当我婚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知当一个母亲的不易。我的儿子还从小身体健康,只要吃饱穿暖就行,不像我小时候那样体弱多病。现在想想,多亏母亲为我们姊妹四个带大了孩子,接送他们上幼儿园、小学、初中,直到上高中。不然,作为双职工的我们,一定会忙得乱了阵脚。我们身边就有不少这样的实例。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就又在眼框里打转转了。
小妹,你回去吧!你哥说你身体吃不消。刚进门的二嫂对我说到。
我扭头看了一眼和言悦色的二嫂,这才感到浑身酸痛,就站起来对母亲说,妈,我先回去啦。然后又对嫂子说,你每天最少要给妈换五次尿不湿,我回去就在网上买很多,明天快递员就会送过来的,你尽管用。
嫂子点点头说,好。我又看着她的眼睛说,要好好对妈?她养我们四个孩子不容易,还为我们带大了每家的孩子。吃什么最好问她一下好吧!她不吃也不要强求。
小妹,我知道了。你快回吧,你的脸很红,恐怕是又发烧了。
我艰难地迈开步出了门,想起二嫂娘家也有几个姊妹,他的父亲不太顾家,她的母亲也是含辛茹苦的把他们拉扯长大的,很是不容易。只是她排行中间,比较油滑,没有那么体谅母亲罢了。
门前的老枇杷树还是那棵树,可我却觉得它在旋转,凭经验,我知道自己又发烧了,我忙到河边用手捧起流动的河水不停地浇在脸上,这样,才感觉舒服了一些。我又想起了母亲温柔的手摸着我额头时的感觉和叫我宝贝时那满是担忧和焦虑的口气,禁不住大哭起来。不知是为自己的无用还是为母亲的无助。
一周后,母亲离开了人世。我知道这是她绝食导致的。出殡的那天,是个阴雨天,电闪雷鸣,时而大雨倾盆,时而阴雨绵绵,大家都说,就连老天爷也在敲锣打鼓的为母亲送行和流泪。那天,也正逢创建卫生城市检查。门口河边的灯笼不知什么时候都换上了新的大红灯笼,白天也开着灯,红色仿佛点亮了整个阴雨萌萌的灯笼巷,星星点点的红光照亮了前行的路,嫩绿的柳枝在风雨中飘摇,河两岸的民居老屋仍是倒影在河水里,若隐若现的,船上的江南女子一边摇着桨一边还在清唱着忧伤的民歌,这红和绿的闪烁,这风雨兼程的送行,组成了一副凄美的图画。
哥哥和嫂子们都在送葬的路上大声的嚎啕着,不知是在为母亲的离去还是在为他们身上背上的那沉重的债务而痛哭失声?
作为女儿,只能仰望天空,似问苍天?人活着仅仅是为了质量吗?
此刻,我已无泪,只因母亲终于得以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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