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23年。阿阮十二岁。
十二月的南京雨雪齐下。刺骨的寒风像锋利的刀片狠狠的擦过阿阮年轻娇嫩的肌肤。
阿阮将手缩进衣袖,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起来。
顾先生的授课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了,假如她十分钟内没有赶到,免不了又是一顿板子。
阿阮缩了缩脖子,回忆起戒尺打在手心的痛感,她着急得逆风跑了起来。
她一路小跑到了顾先生家门口,头顶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顾先生拿着戒尺在门口等她。
“阿阮,你又迟到了。”
阿阮怯懦的伸出双手,仰着头看着他。先生今日里穿了一件藏蓝色细丝驼绒长袍,好看的剑眉微微蹙起。许是在门口等她等得太久的缘故,原本光洁白皙的脸庞,被冻得有些苍白,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
其实顾先生也只大阿阮十三岁。虽然他平日里对待学生严厉,但课余之时却温柔得如同邻家大哥。他还定了规矩,授课时称他顾先生,课后叫他顾琛哥就好。
“先生,可不可以轻一点?天气太冷了,打起来好痛……”阿阮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他睨了阿阮一眼,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雪花。
片刻之后他拉住阿阮的左手,高高扬起手中的戒尺。阿阮一看形势不妙,立刻将头偏向一边,闭上眼睛。
谁料戒尺落到手心时,只是轻轻的一下触碰。
阿阮缓缓地睁开眼看着他,一时之间语塞。
“下不为例。”他转过身子将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踏入院内。
阿阮轻快的跟在他身后入了学堂。
她落了坐,慢悠悠的翻开课本。顾琛捧着一卷诗书,自顾自的念了起来。
“嗟余只影系人间, 如何同生不同死?”
阿阮生性懒散,对诗书文典没有多大兴趣。虽然家中的父亲逼迫她多看多记,但她却也只是浅尝辄止,只将诗书内容记个大概,有时大概都难以记住,至于其深刻含义更是从未去考究。
他走到阿阮跟前,用戒尺点点阿阮的课桌。
“阿阮,你倒是来说说,我念的是哪首诗?”
阿阮慌张的站起身来,因为过于紧张,她的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说不上来,那可就是老规矩了。”
所谓的老规矩就是将今日里在课上先生所提及的内容全都整理出来,然后亲自去他那里一一讲解给他听。
偏巧阿阮上课最易分心开小差,对阿阮来说,他上课所说的内容基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阿阮圆溜溜的眼珠四处乱转,邻座的同学仿佛都像是约好了似的装作看不见阿阮的“求救信号”。
顾琛有些愠怒,缓缓地合上课本,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阿阮。
“课后留下来。”
阿阮没了上课的心思,整个脑袋里想的都是先生一会儿苛责她的神情。
一堂课下来,外头的雪积得更深了。同班的同学忙着收拾课本赶回家吃饭,而阿阮坐在位置上不敢轻易挪动,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身边的同学走了一个又一个。
待到人群散尽,顾琛走了过来右手握空拳,轻轻的叩了叩她的课桌。
“随我来。”
阿阮像个没脾气的小白兔,唯唯诺诺的随着顾琛的步子跟在他身后。她只顾着低头走,没发觉他已经停下脚步,便一头撞上了他坚实的后背。
那个时候的阿阮还未长开,站在顾琛一旁也仅仅只到他的胸膛。
她吃痛的揉揉脑袋,满眼迷糊的望向顾琛。顾琛站在内院的屋檐底下。许是逆着光的缘故,阿阮抬头看他时,竟觉得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下子变得温润柔和起来。
“阿阮,今日我所说的诗是陈衡恪的《题春绮遗像》。你可知?”
阿阮轻轻摇头,只是说不知。
“这是陈衡恪为了悼念亡妻所作。你年纪还小,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阿阮暗自腹诽。既然知道我不懂,何必在课上刁难我?莫非是觉得今日我来迟了没有重罚不甘心,所以现在随便就找个理由让我留堂听你训斥?
阿阮虽如此想,却也不敢多言。
“阿阮不知,先生可否告知今日所吟此诗是因何?”
顾琛站立良久不发一语,只是痴痴的看着院内的雪缓缓的坠落。末了他只是低头一笑,对着阿阮说:“不过是想起一段往事罢了。”
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那日顾琛的笑里藏了最深的眼泪,而她也始终无法取代那颗眼泪在他心中的位置。
02
南京的春天去了又来,冬天的飘雪堆了又消。
一转眼,阿阮的眉眼都已长开。曾经的双马发髻高高绾在脑后。她着一身蓝色的翠烟衫,外罩粉梅色雪狐棉衣。
今日里管家告诉她,她成功被金陵女子大学录取了。
阿阮喜上眉梢,立马换了身好看的行头去顾琛那儿跟他报喜讯。
南京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冷,但一想到一会儿顾琛听到这消息时惊讶的神情,阿阮顿时就觉得体内流过一股暖暖的热流。
阿阮走在路上,记起六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也是那样冷,她还是个愚钝的小女孩。那个午后顾琛因为她没识出《题春绮遗像》还罚她课后留下来。
他一定没想到,当年那个不读圣贤书的小女孩,如今居然能考上一所优秀的学校。他一定会替她骄傲的吧。
到了顾琛那处,她却没在教室里寻着他。认识顾琛这么多年,阿阮自然深谙他的脾性。顾琛平日里不教书就会在房里窝着。
阿阮蹑手蹑脚到了顾琛房门口,却发现他房门大开,一卷书躺在房内的圆桌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她倚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瞧,顾琛居然没在。她咬着指头暗自思忖,真是奇怪了,他能去哪儿?
“看什么呢。”
阿阮听见背后有人开口,不自觉的身子一震,便撞到了站在她身后的顾琛。
只见他手里端着两碗菜,他的长褂的下方被阿阮那一撞浸了些许油渍。
他微微皱眉,但还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只是用一种宠溺的语调轻轻责难她说,冒冒失失的,不像个女儿家。
阿阮只是吐了吐舌没有说话,顺势接过他手里的两盘菜进了里屋。
“阿琛,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阿阮双手支着下巴。
顾琛没有抬眼,只是往杯中斟酒。
“没大没小。我哪是和你平辈,你就这样乱叫先生的名字。”
“左右也不过大了十岁。我娘亲比我爹小十来岁不也常叫他阮郎?”
顾琛依旧没抬头,只是笑说:“阿阮,你爹娘那是结发夫妻,就算差了二十来岁都得亲密相称。我和你又不同。”
“索性我们也在一起,这样我就能叫你阿琛了。好不好?”
阿阮说罢,耳朵根都烧的通红。尽管这些年来顾琛一直教导她女孩子得矜持端庄不可冒冒失失,但她今日却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说出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
六年来,阿阮没有哪一日不是和顾琛一起度过的。顾琛教她诗书礼仪,教她琴棋书画,陪她谈人生之理,陪她看满天繁星。
阿阮早就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她对顾琛的情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是从他戒尺轻轻落在她柔软手心的那一刻?还是梨树下他替她的发鬓插上梨花的那一刻?亦或是,第一次见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悄悄的埋下了这颗相思的种子?
阿阮不知。但其实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顾琛怎样作答。
顾琛终于抬了头,定定的望着她,眼神里有捉摸不透的情绪。
“我只当你喝多了酒说了些我不明白的胡话。”
阿阮看顾琛这架势,摆明了是要和她玩太极。横竖也到了今日这一步,她鼓起勇气说出来的话,怎能任由他一句“胡话”就给囫囵过去了?
“我再说一遍。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顾琛闻言,不得不认真的审视眼前这个女孩。这些年过去,他竟没发现,曾经那个畏手畏脚的小女孩已经从一株幼苗长成了一棵姿态优雅的柳树。
可是,他只是一棵满叶凋零,毫无生机的老树。过往惨痛的经历如同蛀虫一样在他的体内肆意的啃食他的血肉。
这样的他,如何接受她这份炙热的情感?
“不说这个了。听说你要去金陵女子大学念书了?恭喜恭喜。我们阿阮果然没令我失望。”
顾琛转移了话题。他端起酒杯在半空中象征性的和对面的阿阮碰了碰杯,然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阿阮默不作声,看着眼前的顾琛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壶酒尽,顾琛已经微醺。
他软绵绵的趴在桌上,闭了双眼。阿阮自然晓得他此番是装醉,但却也无可奈何。她取了顾琛床上的一件衣替他披上,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
房内的顾琛装模作样的睡了几分钟,直到确定阿阮已经彻底离开,他才缓缓站起身来推开房门。
院内的雪堆的一尺深,一阵大风裹挟雨雪狠狠的扑在他的脸上。
顾琛朝外面张望,旋即去里屋拿了一把伞追了出去。
这样糟的天气,这丫头来时竟也不带一把伞!
刚出门走了没两步,顾琛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停住了脚。
他远远的瞧见阿阮抽抽搭搭的边走边哭,在她一旁站着个穿中山装的男学生为她撑着伞。
顾琛喉头动了动,看着那双人渐渐远走的背影迟迟没有转身。
直到大雪将那一双人留在雪地里的一串脚印全部覆盖,顾琛这才举着伞进了门。
陪在她身边的,应当是能够在风雨里呵护她一道前行的人。而不是像他这样,举着伞不敢靠近她,更没有能力陪她一起走的人。
03
自从阿阮上次求爱失败后,她已经有三个月没见顾琛了。
阿阮是想过去找他的。可是学校里课业繁忙,再加上那日顾琛冰冷的态度,她实在没有勇气去见他。即使去见,她又应该用怎样的姿态?是装作一切从未发生,还是恬不知耻的继续表白心意呢?
阿阮苦恼得很,只得一门心思扑在课业上不去理会这愁人的情爱。
不知不觉已经是初春时节了,学校里的惯例是要举办春游的。
阿阮本是不愿意参加这种活动,可是禁不住好友的劝说,此次春游权当是散心了。
春游的地点是紫金山,学校里的计划是清晨出发登上山顶然后在那里住上一晚,第二日早晨看日出。
阿阮爬山爬得精疲力竭,在半山腰的时候累的气喘吁吁说歇一会儿。
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阿阮的左肩。阿阮侧头一看,原来是陶之然。
阿阮认得他。陶之然一家在南京很有地位。阿阮和陶之然曾在一次交流会上有过交集,不过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最近一次见陶之然是在顾琛家附近,那天她顶着噼里啪啦的雪粒哭的稀里哗啦。刚好陶之然正好路过,他一眼就认出了阿阮。
“阿阮姑娘好兴致,也来登紫金山?”
阿阮上气不接下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山顶说:“没办法,学校举办的活动。我体力不好,跟不上。”
陶之然笑了笑,眼珠转的飞快,上下打量阿阮。
“怎么,今天是心情很好吗?”
阿阮晓得他是指那天她哭成泪人儿的事情。那天陶之然没有多问,只是撑着伞陪她走了一路将她送回家。
阿阮是个聪明人,她飞快地跳过这个话题,继而问他怎么也来紫金山。
陶之然耸耸肩说自己学的是植物学,这次来紫金山是来搜集资料的。
两人聊的正开心,结果一滴雨啪的落在阿阮白皙的手背上。紧接着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
两人仓皇的奔跑,雨水打湿了二人单薄的衣衫。在雨越下越大之前,他们终于找到一个歇脚亭。
阿阮狼狈的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水珠。亭子的檐角向着天空高高翘起,雨点像断了线的水晶珠随着檐角往下坠落。
“披着吧。冻着了就不好了。”陶之然脱下外套递给阿阮。
阿阮看着陶之然。她想起有一次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浇得她狼狈不堪。顾琛也像今天的陶之然这般脱下外衣轻轻的罩在她单薄的肩头。
眼前的陶之然一直保持刚刚的动作,阿阮迟迟没有反应。
陶之然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阮才回过神来。
眼前人不是心上人。
阿阮礼貌的推开他的手,笑着说不用。
陶之然哑笑,他转过身去不去看阿阮。陶之然是个聪明人,他自然晓得能让一个姑娘哭成泪人儿除了家人便是情人。只是不清楚哪个男人如此有幸,竟然能得到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的青睐。
两人各揣心事的看着山雨渐渐停歇。
“雨停了,我们走吧。”阿阮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
“你要去山顶找同伴吗?路很湿滑。”
“不去了,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
二人搀扶着下了山,临分别前陶之然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写了一张字条给阿阮。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要是有事情可以来这里找我,我一定帮你。”
相思令 |余生只影系人间04
阿阮同陶之然道别后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回了学校,一个人钻进了图书馆继续研究古典诗词。
阿阮一直待到日落黄昏时才从图书馆出来。她独自在外走了许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顾琛家门口。她一个人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敲门。她叹了口气往家走,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等她回到家时,发现阮家乱成了一锅粥。家里的用人忙上忙下,管家守在电话旁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
管家抬头看见了阿阮,激动得差点哭了出来。
“阿阮小姐,你究竟去哪了呀!不是说好了去紫金山郊游吗?你怎么不见了!学校里的同学跑来跟我们说没找见你,我们着急得要命……”
阿阮愣愣的看着管家。当时她才只低头喘了口气的功夫,结伴而行的朋友就已经走的老远了。再加上偶然碰见陶之然,二人一来二去的聊了会天,阿阮和大队伍早就脱了节了。阿阮以为跟不上又没有关系,等山雨停了后就直接走了。
“你可不能这么做了呀阿阮小姐。我们大家听说你不见都急死了。再加上听说中午紫金山下了场雨,那路又泥泞又湿滑,假如你出点什么意外你让我们怎么办哟……”
管家气得捶胸顿足,拉着阿阮好一通说。
阿阮自知理亏,也懒得去辩驳。
管家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阿阮终于听得厌烦了,直接撇下他回了房内。
阿阮刚进去,便看见桌上摆了个精致的小礼盒。拆开一看,是个八音盒。阿阮晓得,这是西方那边的洋玩意。
以前阿阮还小时,在别人家看到过这个东西。那时的阿阮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抱着不肯撒手。父亲知道了阿阮喜欢这洋玩意后狠狠的打了她一顿,告诉她不许喜欢洋鬼子的东西。阿阮气的大哭,赌气的跑出家,去了顾琛那儿诉苦。那时的顾琛一手捧着书,一手摸着阿阮的头说,阿阮乖,等你以后长大了,我送你一个好不好?
阿阮捧着八音盒喜滋滋的去问管家。
“吴叔,这八音盒是谁送来的?”
“阿阮小姐,这个我不清楚。我今天下午在门口时看到这礼盒摆在地上,上头只留了一张便条说是给你的。”
“那今天下午有没有谁来过?”
“顾先生今天下午来找过你。”
“那你怎么不早说!”阿阮气的直跺脚。
“哎呀阿阮小姐。当时阮家上下听说你不见了我们都乱成了一锅粥。我只跟顾先生说你去登山结果和朋友走散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他过来是做什么的?”
“他说过几天是你的生辰,他请你去他那里聚一聚。”
阿阮听了喜上眉梢。顾琛虽然嘴上说不喜欢她,但其实心里也是很在乎她的吧?如果不在乎,何必记得她的生辰?何必送她最爱的八音盒?
那晚阿阮睡得很安稳。她梦见一树梨花下,顾琛逆光而立,朝她张开怀抱说,阿阮到我这里来。
05
三月十一。今日是阿阮十八岁生辰。
她挽着发髻,施了最美的粉黛,穿着一件清雅的水绿旗袍,上面是青莲花纹,领口、袖口与裙摆处锁着精致的淡蓝花边,整个人就像是一朵高雅的青莲。
走在去顾琛家的路上,她的嘴角都有藏不住的笑意。
阿阮在脑海里反复练习见到顾琛的场景。
一会儿见他,是装作还在生气的样子好呢?还是喜笑颜开的看着他同他撒撒娇?
她还没决定好用什么姿态去见他,却已经走到了他家门口。
阿阮犹豫的在门口来回踱步。
她正要敲门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顾琛手扶着门框站在她面前。三个月不见,顾琛似乎有些瘦了。他的发像是才理了不久,衬得他的五官深邃明朗。他的脸色好像比以前要白一些,唇色也没有多少光泽。
“你来了。进去说吧。”顾琛侧身让阿阮进门。
阿阮坐在屋内百无聊赖。三个月没见顾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顾琛坐在她对面不停的咳嗽。
“你最近身体不好吗?”
顾琛摆摆手说没事,只是前些日子受了寒。
“今天你过生辰,我去厨房给你烧几个好菜。”他双手撑着桌面站起来。
阿阮注意到从进门开始顾琛就一瘸一拐的走路。
“你腿怎么了?”
顾琛回过头来看着阿阮微微一笑。
“这几天下雨,路太湿滑了。”
顾琛去了厨房。阿阮原本也想跟过去,但顾琛说她去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留在房内安心看会书。
看书看书。成天只知道看书,一点都不浪漫。阿阮暗自腹诽,生气的鼓起腮帮子。
她晃悠到顾琛的书架旁,飞快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这些书籍。无聊透顶。真不知道他这些年来一个人是怎么读下这些书的。
阿阮仰头一看,发现他的书架上有一个精致的木盒。
她搬来一把椅子,终于够到了木盒。
有些故事会随着岁月远走,但有些过往却如同刺青牢牢的镌刻在心上。如果时光倒退,阿阮绝对不会打开那个盒子。她真的未曾想过,她还未和他开始,就已经被踢出了局。
盒子内静静的躺着一支珠钗,还有一封书信。
那是一封写给顾琛诀别信。阿阮看得出,那是女人的字迹。
她起笔时亲昵的唤他阿琛,结尾时却说今生缘尽,此生不复相见。
阿阮拿起珠钗轻轻抚摸。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个女人残留在上头的气息。当初顾琛一定是用他那双温暖的大手替她将珠钗别进她的青丝里的。
她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悲伤像浪潮一般朝她袭来。
“别碰它!”
一声历呵响起,阿阮吓得赶紧擦眼泪。
顾琛拖着那条受伤的腿飞快的跑到阿阮面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珠钗。
阿阮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顾琛。站在她眼前的仿佛是另一个人。顾琛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样暴怒过。
为了一根珠钗。为了一个已经和他诀别的女人。
顾琛意识到他的失态了。他转过身去背对阿阮说:“菜烧好了,快来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般。
“她是谁?”阿阮不死心,她不信他还爱着那个人。
“和你没有关系。吃了饭就走吧。”
阿阮砰的一声将木盒扫落在地。顾琛听到这动静迅速的转过身来。
他的眼神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给我捡起来。”他从齿缝里艰难的挤出这句话。
“你是不是还爱她?她都已经不要你了!你没看她给你的诀别书吗?你别傻了好不好?站在你面前的是我,陪你度过这些年的是我!”阿阮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的哭着。
“我爱谁,从始至终和你没有关系。”顾琛丢出的这句话像是一个炸弹,炸得阿阮那颗炽热的心七零八落。
“你不爱我?不爱我为什么送我八音盒?不爱我为什么要给我过生辰?不爱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给我看得见的希望?”
“你太年轻了,有些事情你根本不明白。”
阿阮忘记那天她哭了有多久。她只清楚,她以最狼狈的姿态逃离了这场爱情的博弈。她甚至不清楚她的对手是谁,她就已经被顾琛踢出局了。
06
阿阮走后,只留下一地的狼籍和悲痛欲绝的顾琛。
她又怎么会知道,当他听见她登山和同学走失以后他有多焦急?那天他去阮家找她,却听见她在山里走失了,吓得他拔腿就跑去紫金山,整整找了一天一夜。
山里黑的快,又因为下过雨所以路很湿滑。他只顾着找阿阮,却没看清脚下的路。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脚打滑滚下了山坡。
他咬着牙,拖着受伤的腿在山里走了一夜。整整一夜他提心吊胆,他在心里不断的祈求神明保佑阿阮平安。
直到他终于精疲力竭,昏倒在山脚下。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人送了回来。昨日摔伤的腿已经被包扎好,纱布上还渗着猩红的血迹。
他派人去阮家问,得到回复说阿阮平安无事,只是一个人在爬山腰的时候折回了学校罢了。
顾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不敢想,假如阿阮出点意外他可如何是好。
顾琛想过最坏的事情。假如阿阮和当年的那个人一样遭遇了什么不测,那他此生便真的没有了快乐的理由和幸福的资格。
当他看见阿阮拿起那支珠钗时,他仿佛看见阿阮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所有的过往在那一瞬间像一场滔天大浪般朝他涌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是一段很痛苦的回忆。痛到顾琛日日夜夜背负着深深的罪恶感,再不敢轻易去拥抱一个人。
那时的顾琛不过才二十岁。一场风雪将那个眉目如画的女孩带到他的眼前。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很冷。那天他收拾书本准备回家,却遇上一场很大的风雪。
顾琛迫于无奈只好蹲在屋檐下继续看书,他原本是打算等到雪停的。
忽然一声清越的声音响起,像是湖边的芦苇被风轻轻拂过的声音。
“雪太大了,不介意的话一起走吧。”
顾琛一抬头就看见穆清依撑着一把伞,像一株雪地里傲然挺立的红梅般站在他的面前。
那天二人共着一把伞在雪里走到了天黑。临分别时顾琛忍不住问她的姓名。
“穆清依。你呢?”
“顾琛。”
“幸会。”
“幸会。”
后来的故事倒是像命运安排好了一般的水到渠成。
顾琛和穆清依趁着浓情蜜意时定了婚约。二人没有告诉任何亲友,只是对着山川大泽许了誓言。
一年后,穆清依去了日本留学。她在那边变了心,给顾琛书了一封诀别信后就断了联系。
顾琛伤心欲绝,他把自己关在房内关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他路过穆清依家门口时,发现穆家正在操办丧事。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匆匆忙忙跑上前去问,穆家的下人说是穆家小姐自从去了日本之后水土不服染上了恶疾,没有撑过冬天就香消玉殒了。
顾琛节节后退。他早该料到的,穆清依怎么可能会变心?
她初到日本没多久后就给他来信说因着水土不服所以连日里发着高烧。但他却没有在意,只是草草回信叮嘱她自己保重身体。
收到那封诀别信时,穆清依已经药石无灵了。
倘若,他能在一开始就去日本陪着她。倘若,接到那封来信时他就去找她问清楚。倘若……
顾琛思及此处,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和穆清依的往事就像是藏在树干里的蚜虫,深深的蚕食着他几近崩溃的心。
穆清依离开后,他也曾想过跟随她一走了之。但,大丈夫顶天立地,他还有很多的梦想与抱负没有实现。他只恨,当初没有在穆清依的信中觉察半分的危机;他只恨,只能与她同生却不能同死。
或许,他永远都无法从穆清依的阴影里走出来。
今天,看到阿阮捧着穆清依生前最爱的那支珠钗,他突然很害怕阿阮会和当年的穆清依一样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他欠穆清依的这段情缘还未曾结算清楚,他又怎么能慎重的用双手接下阿阮的爱。
07
阿阮游走在大街上。
远处的砖灰色建筑上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的赶着路。天空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风开始叫嚣了。它像个潜伏在暗处伺机已久的魔鬼,趁你心灰意冷时钻进你那残缺不堪的心里将你的心事吹得七零八落。
阿阮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一个逃难者。她拼命的想要逃离这场知晓结果的爱情战争,却不断的被顾琛的温柔重新拉回战场。
当她渴望背离他时,顾琛就跳出来给她肯定的眼神,让她却觉得自己能够再靠近顾琛一点点。
她无处可逃。
阿阮顶着风继续向前走。她精致的发已经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脸上还带着刚刚哭过的泪痕。
实在是太狼狈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在顾琛看不见的角落里,她无需在意自己是否优雅得体。
她径直走进前方的教堂,里面的修女们正在唱诗。
阿阮静静的站在神像前祷告:如果不能偕老,那祝愿他往后的日子里无忧无病吧。
“你也信这个的?”
阿阮闻言调转头来。是陶之然。似乎他总在自己心情低谷时出现在她眼前。
阿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反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对街就看见你了,你哭丧个脸,难看的很。刚巧天要下大雨了,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就跟了过来。”
阿阮微微一笑。原来她的难过这样明显。可是为什么,顾琛却看不见她眼底的失落与悲哀呢?
“对了。我送你的八音盒你收到没有?”
阿阮满脸疑惑的看着陶之然。
陶之然看她满脸困惑,继而解释道:“那天和你分别后,我一个人在街上看到一个橱窗里卖八音盒。我想着你应该是喜欢的,就买了送你了。我又不好意思当面送。只好放在门口了。怎么,你没收到?该死的,一定是被过路人捡走了!”
原来八音盒不是顾琛给的。阿阮听到这里不禁自嘲,顾琛从没把她放在心里,关于这八音盒的诺言,他又怎么可能记得?
“八音盒我收到了。很漂亮,谢谢你。只是我向来不太喜欢西洋的东西。”
“不喜欢也没关系。只是……”陶之然低下头欲言又止,阿阮看见他耳根悄悄烧红。
“只是什么?”阿阮认真的看着他。
“你不喜欢八音盒没有关系,往后我可以送别的;你心里住着谁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
陶之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阿阮从没见过他这副害羞的模样。
她听了陶之然说的这番话,莫名有些悲伤。他可以等自己忘了顾琛,那么顾琛又何时能够忘记那个女人呢?一个人忘记一个人,真的有那么容易吗?如果轻易忘记的话,那便不算长情了。
阿阮很清楚。今日一闹,她和顾琛从此再无以后。以前她一直单纯的以为,顾琛的拒绝是因为他们年龄不相仿。原来,这些拒绝都只是借口。是因为心里住了一个无法代替的人,他才没有余力转头去看一直陪在他身后的自己。
“不如,我们打个赌。”阿阮看向他。
“赌什么?”
“如果我们走出去,这场雨停了。我们就在一起。”
阿阮屏住呼吸和陶之然走到门口。与其说,是跟陶之然的赌注。不如说,是她给自己的机会吧。如果雨停了,那么这是上天的旨意,要她忘了顾琛。用这样的理由去忘记他,倒也不显得自己薄情了。是不是?
拉开门那一刻,阿阮低头不敢看天空。她实在太害怕了,害怕从此以后她的生活将与顾琛无关。
忽地,一个清凉而又带着男性特有温热气息的吻落到她的嘴角边。阿阮一惊,抬头一看。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已经云销雨霁,已经飞走的鸽子又重新拍打着翅膀擦着天际来回飞动。
那么,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了。
“阿阮,我爱你。”陶之然一脸幸福的看着她。
那么,这一生愿你无忧无病吧。
“陶先生,往后的日子里还麻烦你照顾了。”
从那以后,阿阮再也没有去见过顾琛。和陶之然在一起的每一天阿阮都过得很精彩,精彩到阿阮时常会产生一种她已经忘记了顾琛的错觉。
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根本无法忘记。因为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和顾琛的过往就会在她脑海里一一闪现。然后陪着她度过夜晚的,是一串又一串泪珠。
和陶之然在一起的第二个春天,陶之然向她求婚了。婚礼定在阿阮的生辰当天,陶之然说这样双喜临门,大家会觉得更热闹一些。
陶之然为了给阿阮一个难忘的婚礼,决定采用西洋的结婚方式。他书了许多请帖,寄给自己的亲朋好友。
“阿阮,你还有什么朋友要宴请?我替你一起书写好。”
“你给我一张帖,我自己来。”
阿阮拿过那张大红的喜帖,悄悄的写上了顾琛的名字。
不管如何,她依旧希望,在她人生中最特别的那天,顾琛能够陪着她。
婚宴前天,阿阮去店铺取新娘装。原本陶之然是要同她一道去的,但是他临时有急事,阿阮便放他去忙了。
阿阮低头在店内整理衣物,忽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老板,前些日子我定的礼服准备好没有?”
阿阮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是顾琛。在最不可能相遇的地方,他们重逢了。
他似乎更瘦了。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原本挺直的脊梁也变得有些佝偻,走起路来腿脚还有些不便。
“阿阮,这么巧。”
顾琛一手接过礼服,一边镇定的看着阿阮同她打招呼。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给阿阮一种此时此刻想要一把抱住他的冲动。
“顾先生来取礼服做什么?”
“噢,你说这个。”他扬了扬手里的衣服,“我同她和好了,我们过几日也要操办喜事。对了,上次收到你的请帖,你也好事将近。恭喜恭喜,我们阿阮终于寻得如意郎君…对了,我好像同你同一日办喜事,那我便是不方便来了,那我先在这里恭喜你………”
顾琛说了一大串,阿阮却没办法再听下去。站在她眼前的顾琛此刻越来越模糊,脑袋里嗡嗡作响。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哪个地方在流着温热的血。
阿阮佯装镇定的看着顾琛,嘴角微微牵起一丝笑。
“顾先生同喜。那么,我先走了。之然还在家里等我。”
“好,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相思令 |余生只影系人间08
三月十一,宜嫁娶。
陶之然起了一个大早,今天是他和阿阮结婚的日子。
自从和阿阮在一起后,他就日日夜夜盼着这天。这几日夜里他都没有安稳的睡过一觉,睡到迷糊时总会梦见阿阮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里离他越来越远。
陶家张灯结彩,四处摆放着阿阮最喜欢的花。
阿阮穿着白色的新娘装和陶之然甜蜜的挽在一起。
西洋牧师站在他们面前问他们是否心甘情愿结为夫妻。
“我愿意。”陶之然用力的握住阿阮的玉手。
周围的宾客脸上都堆着祝福的笑容。
阿阮的视线不停的在他们身上穿梭。恍惚间,她觉得她看见了顾琛站在人群的最后温柔的看着她,他的嘴角噙着她最熟悉的笑容。
怎么会,一定是自己多想了吧。今天对他来说应该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又怎会有心想到她?
“阿阮小姐,你是否愿意和陶之然先生结为夫妻?”牧师提高了音量,将阿阮的思绪拉扯回来。
阿阮慢慢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陶之然。他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他在等那个肯定的答案。
“是的,我愿意。”
从此以后,她便和顾琛山水不相逢了吧。
夜里九点,顾琛房内烛光摇曳。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站在荣喜堂面前独自拜了天地。
“阿阮,从此刻起,我们便结为夫妻了,好不好?”
顾琛带着笑意看向一旁。他的四周空无一人,只有荣喜堂上的烛光随着夜风轻轻摇摆。他一瞬间觉得,放在案前的红花和那段烧着的烛一起在流泪。
“阿阮啊阿阮,你果然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这么拙劣的谎言,你怎会就轻易相信。”
缘起时万水千山,缘尽时沧海桑田。她不过是经过他生命里的一阵穿堂风,却引起他心中的山洪泛滥。
思及此处,顾琛拧着眉头忍不住剧烈的咳嗽。
两年前他专程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因为上次他在紫金山受了严重的上没有及时处理,再加上山里寒气重,他的身体状况山河日下。
“顾先生必须得加紧治疗,不然的话,以你的身体状况很难撑过两年。”医生表情凝重的看着他。
他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哪里是在紫金山受的伤拖累了他,明明是自己积郁成疾却又难以解脱罢了。
自穆清依的离世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曾经的他以为自己这一生会活在无休止的痛苦中,却未曾想阿阮宛如降临凡尘的仙子般误入他混沌不堪的世界里。
可是,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即使有心去爱,却又无可奈何。阿阮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她还有很多的梦要去完成。
他不是那个能够陪她在风雪里一起行进的人。他能做的,不过就是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默默祝她幸福。
今天的阿阮实在太过于美丽,她清秀的眉眼在那一刻都闪着别样的光芒。她应该和那个人并肩站在一起,从此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与其让她一直挂念自己,还不如早早断了她的念想。让她现在痛苦,总好过未来的漫漫时光里她抱着一颗残缺的心度过遗憾的一生。她那么年轻,爱上一个人容易,忘记一个人也会很快的。
“阿阮,我爱你。”
以我此生长情不悔,换你余生岁岁无忧。
09
三年后,阿阮诞下一子。
春天的风似轻罗小扇拂过院内的刚刚绽放的梨花。今年的梨花开的有些早,不过每一朵倒是生的精致。
阿阮坐在梨树下一手拿书一手轻轻的摇着摇篮。东风穿过梨树,落下漱漱梨花。
“太太,这里有你一封信。”
王妈系着宝蓝色围裙匆匆跑来,手里紧紧捏着一封信。阿阮接过来一看,是顾琛的信。
“太太,今天中午陶先生回来吃饭吗?”
“之然这几天忙着出去收集资料,早出晚归的。王妈你夜夜给他做宵夜,真是辛苦你了。”
“哪的话,没事的话,太太我就先走了。厨房里还炖着鸡,我得去盯一会儿。”
打发走了王妈后,阿阮失神的看着信封。
三年前,阿阮和陶之然完婚后她去了一趟顾琛那里。跟着顾琛的管家告诉她说,顾先生带着妻子去南洋定居了。自那以后,阿阮再也没有找过他,为了不触景生情,平日里出去逛街都特意绕开了顾家。
阿阮倒吸一口凉气,如今来信是什么意图呢?试探她是否还惦记他吗?阿阮想着便拆开了信。
阿阮:
展信佳。前些日子想起你快过生日了。但是我人在南洋,礼物寄过来怕是要隔了很久你才能收到了。我不太确定现在的通信状况,甚至写封信都不知道能不能送达。如果你收到了,那我祝你好,也祝你先生一切安好。
阿阮将信叠好,眼眶泛红。
到了晌午时,陶之然回了家。他蹬掉靴子,横七竖八的躺在床上。
“怎么今天有空回来?”阿阮拿着湿毛巾替他擦脸。
“我忙完了呗。阿阮,我记得那个叫顾琛的教书先生是不是教过你?”
阿阮心下一惊,不知道陶之然的用意。
“今天我和老师忙完后,他跟我说了一档子事。前几天那个顾琛死了,病死的。我老师和他是旧交情了,那顾琛死前百般要求不办丧事,只要给他立个坟头就好。”
阿阮闻言手里的毛巾一掉。
“怎么可能?顾先生和她妻子去南洋了,怎么会突然病死呢?”
“他哪有什么妻子?我老师今天还跟我感叹呢,说他一个人活了这么久,无依无靠的,身边也没个伴。至于这病嘛,我听说是顽疾,病了几年了。”
怎么会,明明今日还接到他的信,明明她曾经和上苍祈祷过庇佑他无忧无病。
阿阮匆忙的放下毛巾后就跑了出去,一路小跑到他家门前,她的发都已经散的不成样子。
“阿阮小姐,怎么是你?”顾家的老管家正要关门,看见了她便停了下来。
“顾琛呢?让他出来,我要见他!”阿阮神色焦急。
“顾先生前些日子走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去他房里看看,有什么东西就拿走吧,做个念想。”管家叹了口气,放阿阮进了大门。
阿阮一步一步踏入院内,这里面的一切还和当年一样,院心的那株梨花安静的在东风里沉睡。
她推开顾琛的房间的大门,房内的陈设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原本的书桌改成一个简易的荣喜堂。
她走上前去,发现案前放了一顾琛和她的合照,那是阿阮十六岁那年硬拉着他去拍的。照片里的她还很青涩,顾琛则一脸微笑的看着自己。
阿阮翻开背面,是一行字:唯爱吾妻,顾氏阿阮。
忽然一下子,所有的记忆都涌上心头。那天他在店内取衣服只是单独取了他自己的喜服而已,而他却没有替他口里所谓的新娘取喜服。婚宴那天,她看到顾琛也不是错觉。他是真的来了,见到了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样子,然后一个人回到家里独自一人完成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婚宴。
如果当初的她能够发现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那是不是顾琛也不会离开她?如果她不选择放弃,那么现在她是不是有资格陪着他?
原来他从未放弃过她,原来他和她一样爱着对方。想到这里,阿阮不由得恸哭起来。
“嗟余只影系人间, 如何同生不同死?”她总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这一生最遗憾的不是爱而不得,也不是迂回曲折。最遗憾的是我爱你,你却留我一个人在世间形影相吊;最遗憾的是我爱你,我却无法和你同生同死。
梨花落了,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阿阮站在屋檐下想起1923年那个冬天,顾琛逆着光站在她面前问她:“阿阮,你可知这首诗的意思?”
从此以后,江湖再难相逢。从此以后,余生欢笑是你,遗憾也全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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