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女子抬手抓住一片飘飘落下的叶子,沉默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对自己说道: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从今往后你便叫知秋吧!”
那时候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女子的话为他赋予了一个全新的人生,从此以后,他便只有一个名字:
知秋。
——楔子
知秋刚来绝心谷时只有九岁,个子不高,一双眼睛水润润的仿佛轻轻晃动就能落下泪来。
带他来的是个叫霜月的女子,总是一袭黑色的衣裙,面容苍白像一枚孤傲的月亮。
“知秋,从今以后流光阁便是你的家,你在这里好好呆着,莫要到处乱跑!”
他懵懂点头,一只手死死攥住了她的手不愿松开,抬眼想说些什么却在与女子清冷的眼光对视之后乖巧地闭上了嘴。
霜月性子冷,喜怒不形于色,不似她师父,绝心谷谷主艳朝那般爱憎分明,手段狠辣,其他人畏惧她的冷不肯靠近半步,除了知秋。
他不记得之前种种,只记得是霜月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自己伸出了双手,拍去他身上的泥土,带他来了这里,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名字,全新的人生。
月亮虽然冰冷孤傲,但光辉皎洁清亮足以慰藉一颗小小的赤子之心。
“霜月,我喜欢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某天他练完功,迈开还有些腿朝不远处的黑衣女子小跑过去,扬起满是汗水红扑扑的笑脸,将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说与她听。
女子先是一愣,眼睛里闪烁着不明的情绪,而后轻叹口气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那时知秋不懂,还为霜月没有理会自己而烦恼伤心好几天,后来当他真的懂了女子那声叹息中饱含了多少不为人晓的情绪时,举目四望却再也望不到那抹清瘦的身影了。
知秋十六岁时,冬天格外冷,雪下的特别频繁,绝心谷的红梅开得正好。
知秋站在漫天风雪中,看着霜月站在梅树下面,嫣红的梅花在她清冷的脸庞边怒放,少年情窦初开,眼神炽热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朦胧的情感。
他满脑子都是那枚孤傲的月亮,无心在意其他的事情,以至于他的剑法迟迟没有进步。
“知秋,为何你最近练功懒散怠慢? ”
面对霜月的质问,知秋闷头不语继续练习。
一连几个夜晚,少年都悄悄推开霜月的窗户将折下的一束红梅小心翼翼插在窗前的白瓷瓶中,他想的单纯只希望女子的心情可以因为这娇艳的花朵而愉悦起来。
“知秋,你做什么?”
潜伏已久的女子出现在窗前,瞧着低头不语的少年,一双通红的手不安的来回搓着。
“我……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生我的气!”
霜月哑然失笑,他是从哪里看出自己在生他的气,看着少年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右手还握着柄木剑,想来应该是还在夜里勤勉练功。
“我没生气,快回去睡觉吧!” 她生硬说道。
“可……” 知秋抬头,脸上流露出急切的神色,那份沉重的情意快要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什么?”
“没什么……”
知秋垂头丧气说完然后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折返了回来,在女子脸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而后飞也似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那个夜晚知秋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方才的画面,心想若是霜月生气怎么办?若是她与我是一样的又该怎么办?他想了很多,却在第二日看见霜月时通通化为乌有。
女子神色坦然地坐在那里喝茶,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霜月,昨夜……” 他小心翼翼开口说道。
“昨夜风大,把后山的几棵枯树给刮倒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她问道。
他“嗯”了一声不再开口,闷头坐了下没滋没味地吃着点心
“知秋……”
听到霜月的呼唤,他抬起头看见桌子上不知何时摆着个长条形的木盒。
“打开看看。” 霜月吩咐道。
知秋听话的将木盒打开,一把古拙质朴的佩剑静静躺在里面。将佩剑取出拔开剑鞘,他瞪大双眼望着寒光凛凛的剑身,心内说不上的熟悉感觉。
“此剑名叫落日,原是凉州穆青崖为他儿子打造的,机缘凑巧落在了我的手里,我使着不便放着也可惜,今日就便送给你吧!” 霜月说道。
“霜月谢谢你!”
知秋听言心内欢喜,抬眼笑嘻嘻地望着对面的女子,又低头爱不释手地摆弄着落日剑,全然没有察觉到女子异样的神色。
知秋二十岁那年,绝心谷谷主艳朝忽然暴毙身亡,由其大弟子霜月继任其位。
事情来得突然,所有人尚未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绝心谷已换了新主人。一时之间各种传言犹如离离原上的青草,烧不尽,复又生!
知秋不理会那些流言蜚语,满心欢喜地坐在房中等着霜月为自己簪发束冠。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是那个坐在地上哭鼻子的小娃娃了。他可以跨马驰骋在广阔天地间,也可以御剑行走在无边江湖里,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和霜月一起并肩看遍山川湖海,人世百态!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女子走到了他的身后,手轻轻拢住了他黑亮的长发。
“霜月!”
他透过镜子看见女子欢喜地叫了一声,而后又懊恼地嘟囔着:“该死,我竟然没有察觉到你回来了!”
女子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用梳子一下下仔细梳着他的头发。他心里觉得不对劲,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时,忽然听到女子沙哑的声音。
“知秋,我杀了我师父艳朝……”
流言蜚语忽然变成了事实,知秋瞪大了眼,盯着镜子中的女子若无其事的为自己拢起长发束起发冠,面色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个故事。
“绝心谷上下皆是杀手刺客,冷心冷口,绝心断爱,必要时至亲亦可杀之,我也不例外!”
“霜月,你与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里是座人间地狱,杀戮重重。今日我能杀了自己的师父,明日就会有人杀了我。你既然已经成人就不必成日缩在这里,包袱和佩剑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走吧,去外面过你自己的人生吧!”
女子的话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头,敲碎了这么多年的困惑:为什么霜月不让他和其他人在一起,连心法剑诀都不能教本门功夫?从始至终她都铺垫好了一切,让他与自己,与绝心谷分得清清楚楚。
“那你呢?”
“我陷的太深,出不去也不想出去了。”霜月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回身牢牢攥住她霜月的手一如九岁那年的懵懂孩童,急于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不愿离开的心偏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一双温润如水的眸子瞪着她,堪堪挤出一句话:“给我任务。”
“你....不准!”霜月呵斥道。
“你不给,我便把别人的抢过来!”他不甘示弱地回答道。
两个人僵持了良久,女子轻叹一声表示妥协,她转身拿过佩剑交由他的手上:
“八月初十,碧云楼,陆一鹤!”
碧云楼是全凉州最好的酒馆客栈,也是武林中人消遣娱乐的地方。
东家陆一鹤原也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后年岁大了便退隐江湖做起了酒楼生意。
知秋第一次做任务虽然紧张,但他不愿意退缩。若就此退缩,霜月不笑他他也绝对会嫌弃自己!
他躲在暗处抬头望着灯光通明的楼上,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后跟在一群小厮打扮的人的身后进入了碧云楼。
任务很顺利,顺利到让他怀疑霜月是否暗中派人在保护他,因为陆一鹤身边竟然无一人保护他,无暇顾及其他,知秋拔出落日剑一剑抵在了毫无招架之力的男人咽喉处。
“落日剑?”陆一鹤瞪大眼望着眼前的青年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穆青崖的儿子长歌?”
“不,我叫知秋,来自绝心谷。”
再度听到穆青崖这三个字,知秋涌现出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眼眶酸胀得想要掉眼泪。他好奇问道:“穆青崖是谁?”
“你既然是绝心谷的人,就该回去问问他们十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一鹤面容凄怆,仰头大喝三声天意弄人后朝知秋扑了过去,一剑刺穿心脏而死。
知秋不知所措地望着男人死尸倒地,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绣着银月的靴子,是霜月。
“你跟踪我?”知秋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黑色衣裙的女子。
“徒弟第一次完成任务,作为师父不会插手但会从旁监督,这是绝心谷的规矩。”
霜月蹲下伸手探了探陆一鹤的口鼻,没有抬头淡淡问知秋:“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没了呼吸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你确定还要继续下去吗?”
他望着蹲在地上的女子,明明年长自己几岁,又性子倔强孤傲,为何看起来那么脆弱,好像轻轻一碰就会随风而去。他心里发酸,弯下腰将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女子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躲开。他轻轻扬起嘴角小声问道:
“霜月这些年过的很痛苦吧?”
“见多了生死也就不觉得什么了,可是知秋你不一样,趁现在还来得及!”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青年一把拉起紧紧搂在怀里,青年的怀抱温暖的让她舍不得推开,只得伸手回抱住静静享受这一片刻的宁静。
“霜月,为何陆一鹤生前说天意弄人,十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穆青崖到底是谁?”
知秋抱着女子连连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过来很久女子推开他转身朝外走,边走边飘飘留下一句话:
“去鸣沙山,找一个叫文良的的人,他会告诉你一切。”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知秋希望自己从没有来过鸣沙山。
那日他一路迢迢来到鸣沙山,当他站在那个叫文良的男人面前时,男人直勾勾瞪着他许久,然后拖着跛腿一瘸一拐走过来扑通跪在知秋面前哽咽说道:“长歌师弟,有生之年我总算是见到你了!”
等到文良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缓缓开口给知秋讲述一段他遗忘许久的往事。
十一年前的幽州也是个高手云集的地方,而这其中的佼佼者当属陆一鹤和穆青崖,两人交手多次,不分伯仲。陆一鹤生性执拗狭隘,眼见宅心仁厚的穆青崖备受他人推崇,心生嫉恨的他干脆花重金请来绝心谷的杀手前来暗杀穆青崖一家。
陆一鹤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就此高枕无忧,怎料想穆青崖的弟子文良逃脱,更没有让他想到的是,多年后他竟然会死在穆青崖的儿子的剑下。
文良一直絮絮叨叨说着那夜的惨状,他如何拖着伤腿逃走以及这些年寻亲的辛酸和报不了仇的愤慨,他呆呆坐在那里,那些因为受到惊吓而不愿再想起的回忆渐渐回到了他的脑中,等到文良终于不再说话时,才木讷开口问道:
“师兄,你还记得是谁杀了我爹吗?”
“那日我晕死过去前,只听得一个杀手唤她的同伴,叫什么霜月的。”
文良犹豫了下然后对他说道。知秋哦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他不知该去哪里,不知该往何处?一个人在黄沙大漠走走停停,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是黑夜。
不远处传来几声狼叫,听在耳中凄厉瘆人。他想起幼年时自己总是会无缘无故惊醒,直到十五岁之前都要攥着霜月的手才能睡着。可是他却被告知那双白皙的,令人心安的手沾满了他父母的鲜血,他该如何去相信?
“我该怎么办?”
抬头望天,那枚清冷孤傲的月亮,他无限向往,渴望碰触的月亮,几天前还在他怀里安静沉默的月亮,她的香气还残留在他的胸口,此刻却像这月光般笼罩全身令他发冷。
是时候,该去问个明白了。
九月初八,绝心谷准备继任大典的仪式。
新任谷主霜月穿着一身红衣站在山崖上,低头眺望着工匠仆役搭建继任的高台。
“你素来喜欢穿黑,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穿别的颜色的衣服。”
一个清亮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霜月知道来者是谁,她没有回头淡淡问道:
“你去了鸣沙山迟迟不归,可是找到十一年前的真相?”
“霜月,我只问你一句话:我爹娘可是你杀的?”知秋朝前迈了一步大声像她质问道。
“师命难违,何况收钱办事,我没得选。”
女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薄施脂粉的脸,望着这样的一张脸知秋有些恍惚,这真的是那个与他朝夕相处的霜月吗?
“若真的是你,你当时为何不杀我而是留着我这个隐患存活至今?”他不死心继续问道。
“是啊,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错漏.....”
他看着女子喃喃自语,神色忧伤不能自已,心疼的想要走过去抱抱她,怎料想女子猝不及防朝他冲来,手上握着自己的清光剑,他倒退几步不得已拔剑自卫。
后来的后来,知秋已不记得那日他与霜月如何缠斗,只记得最后女子趁势握住他持剑的手反手抹上了自己的脖子,知秋大惊失色伸手将女子推开。
“如此,我也就此解脱了.....”
他慌乱地扒住崖头,呆傻地望着女子微笑向下坠落,鲜红宽大的衣袍随风飞扬,像一片巨大的枫叶般向下坠落。
知秋的月亮,陨落了.....
知秋离开了绝心谷,临走前他只带走了霜月的清光剑还有一件黑色的衣裙。
他不知道该去往何处,索性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了下来,夜夜坐在高处眺望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
抚摸着那身黑色的衣裙,知秋无意发现了几处干涸的血迹,后知后觉明白霜月为何总是穿一身素净的黑,掩饰自己的伤痕,亲者不会痛,仇者不会笑。
“你总是这般固执的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你知不知道那日我原只是向你问个清楚而已啊!”他轻声说道。
其实那日知秋不知该做何了断,只是先想着找到霜月还原当年的真相,而后再好好想想该如何解决彼此之间的恩怨情仇。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霜月如此决绝以死来了结这一切。
一片脆嫩鲜绿的叶子飘飘荡荡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手拈起叶子落下了一滴眼泪,女子略显沙哑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
“从此以后,你便叫知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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