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去Natick，本以为是个短约，没想到前前后后等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是下午四点左右到的，四点半以后，天光便一点点暗下去，窗外暮色渐浓，有灯次第亮起来。这个地方来过多次了，但从未等过这么长时间，也从来没仔细看过周遭的景致。
正对着房间的窗户，有一户人家。天色还亮的时候，能够看得清斑驳的外墙，显是很久没有重新漆过。有些旧房子的陈旧中有一种朴拙气息，这房子的陈旧就是单纯的陈旧，似乎只有一次彻底的翻新，才能让它重新焕发昔日光彩。房子很大，有殖民地建筑的典型风格。待暮色将斑驳的外墙掩住，只余下充满旧日风情的建筑轮廓，整个房子就有一种巍巍然的大宅子气象了。房子前面有一棵很大的松树，圣诞刚过，上面还缠着一圈圈的彩灯，在将暗未暗的天光里亮起来，煞是好看，充满节庆的气息。房子周围有很多树，不很粗壮，但很高，从树的间隙里可以看到房子另一面正对着一个pond。也就是如果从那栋房子望出来，会有一片水，一些树，还有我们所在的这栋房子，以及两栋建筑间大片的空地。此外无它。
我在窗前伫立了很久。看到对面房前来了一辆车，停下来。一个女人从驾驶位开门出来，打开后面的车门，跑出来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差不多三、四岁的样子。想来可能是母女俩。妈妈又打开后备箱，拿出很多袋子，两手提得满满地向家里走去。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跟在妈妈身后，跑进房子里去，看不到了。
在漫长的疫情生活中，我一直有个疑问，就是人们怎样渡过了这段时间？和谁？在哪里？做了什么？感受如何？有几次，我试着想象，但完全想不出。就像这户人家，他们家里还有谁？这个小女孩是否和家人常常绕着pond散步？春夏季节她会不会在岸边采野花？她在这期间是否见到其他的亲人或者朋友？附近商业配套很好，有不少小饭店，他们全家周末是否还会相约着去那里晚餐？她的房间是否对着这片pond？当她早晨醒来，拉开窗帘，是否能看到水面上有阳光印上去的一层层金色的光？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们以为现实是枯燥的、单调的，为了寻求快乐而去求助于艺术、幻想，去阅读小说；对他来说却相反，在他眼里，没有什么能够比现实更富于幻想、更出乎意料，更不可思议。
在那栋旧旧的大房子里，一定有故事在上演，因为凡有人渡过时间的地方，一定有故事。那些故事也许很精彩，也许有些无奈，但它们是独属于这里的，属于这栋大房子，属于小姑娘家里的每个人，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的。
小姑娘长大后也许会忆起这一切：旧旧的、阔大的房子，树，pond，还有身边的人。也许还有一幅画：某个冬天的黄昏，就是那个历史上空前绝后的疫情中冬天的黄昏，妈妈带她去买了好多东西，回来的时候，屋前的松树上亮着彩色的小灯，仿佛是刚刚过去的圣诞节里那棵美丽的圣诞树。
她当然不会知道对面房子的一个客人在默默看她。如果她知道这个异国客人为什么会在疫情中站在Natick的土地上，可能会觉得人生充满偶然性和戏剧性。
是的，我也想了一下我自己，为什么在这场空前绝后的疫情中恰巧在美国渡过。我既往的人生中如果曾有一个时刻指向在异国的生活，可能是在读研究生准备GRE考试的时候。可即便在那时，我也没有想申请什么学校，更不用提在国外生活。我爱自己土地上的万丈红尘。所以考试结束，就奔去自己热爱的证券公司上班了。如果写小说，很难将这两个举动放在一起，言之成理地写下来。可现实中，我确实这么做，这么选的，甚至都没有什么思考过程。
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一遍。就是在我疯狂迷恋中国的文化和风土人情、迷恋每日平庸却快乐的生活的时候，我又毫无征兆地来到了美国。有人说做什么都是按计划的。我其实花很多时间思考和规划，但真的到了选择面前，却几乎找不到自己的思维路径。所以，我只能说，我是因为偶然才在疫情中被放在了这片土地上。以后想起这场史无前例的疫情，我将只能陈述我在的这个地方的情况，也许可以讲讲这个黄昏中偶然看到的小姑娘，而且觉得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渡过这段时间，就跟站在窗前看到这个小姑娘一样偶然。是的，如果按以前的情况，我早已离开，根本不会在这里这么久，就像我来了很多次，从不知道对面房子里住着一个可爱小姑娘一样。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主人公想到他和妻子的遇合，即便她就在他身边，他依然会觉得“她是一个被放在树蜡涂覆的草筐的孩子，顺水飘来他的床榻之岸”。决定了生命中重大选择的，仿佛就是那一瞬，她偶然性地飘来，他偶然性地将她捞起。米兰.昆德拉也许是真的抓住了生命中某种本质的现象：我们看似重大的选择，往往出于很偶然的原因；而我们处心立意一定要完成的目标或志向，常常于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不知道这场疫情创造出多少这样的偶然，让人瞬间转向，奔向完全不同的选择呢？这些，可能要很久以后，人们都愿意书写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我们才看得出来。
有很多时间，我都认为自己可以从此点到彼点画一条笔直的线。但可以说，从未成功过。也许正因为这样，生命才有了枝桠，尽管不是本来要去的方向，但终于能长成一棵树吧。也许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如果一件事取决于一系列的偶然，难道不正说明了它非同寻常而且意味深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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