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锁儿是个嘲巴(傻瓜),村里的人都习惯叫他“嘲锁”。
锁儿有两个哥哥。大哥叫“门儿”,二哥叫“栓儿”,轮到他就起了“锁儿”的小名。等门户上的家什都起全了,庄户人家所盼望的人丁兴旺也就遂了心愿。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繁衍子嗣的任务业已完成,锁儿爹那瘦得跟灰菜棵一样的婆娘没等锁儿满月,就得了产后风撒手人寰了。
有的人天生就是嘲巴,而有些嘲巴却不是天生的。锁儿六岁前,还没有人叫他嘲锁。相比那两个长得还算壮实的哥哥,锁儿明显地瘦小,像根风干了的柴禾棍。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却有十足的精气神,时常穿着那双露着脚拇指的破布鞋一阵风似的围着杨楼村乱窜。那双鞋大概是他哥哥穿过的,显然很不合脚,跑起来一路踢踢踏踏地响。在土墙下晒着太阳补网的二姥爷见他几次三番地从身边跑过,打趣道:“锁儿,你嘲了吧!没人撵你,跑啥呢!”锁儿远远地站定,回头冲着他嘿嘿直乐。二姥爷看着他很不灵光的眼神,嘀咕道:“这没娘的孩子,没准真嘲了!”
我看着锁儿瘦骨嶙峋的样子,不由问道:“二姥爷,为啥锁儿的俩哥哥都比他长得胖呢!”他抬头白我一眼,“头飞里出窝的家雀往往都是老大,你啥时候见过最小的家雀做头飞呢!”
我似懂非懂,正准备发问,忽见锁儿爹走过来。他几年前给生产队里磨豆粉时,不小心被崩出料口的黄豆打瞎了一只眼睛,坏了眼球的眼睛此后便瘪起来,慢慢地形成了一道缝,看起来好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刀疤,瞅一眼就让人起鸡皮疙瘩。加上他脾气大,经常骂骂咧咧的,仿佛全村人都对他有所亏欠似的。村子里的孩子都望着他害怕,背地里叫他“一眼怪”。
“补网呢,叔!”锁儿爹冲二姥爷打了个招呼。二姥爷是我家邻居,也是村里的老村长,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他轻咳一声,“都是孩子,咋就有撑着,有饿着呢?”
锁儿爹没有看二姥爷,用那只好眼望着一群掠过榆树顶的家雀,淡然地说:“孩子多,抢着吃呗!他抢不出来怨谁?养活一个算一个。”说完,便扛着锄头直奔北坡去了。
早年间在乡村里,直呼长辈的名讳是很犯忌的事。那些生性顽劣的半大小子,即便受人怂恿,都不敢轻易呼一声的,不然传到他老子的耳朵里,那肯定是结结实实的一顿饱揍。
那是一个伏天,树上蝉声一片,叫得人心烦意乱。老黄狗卧在阴凉里,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直喘。一群孩子的哄闹声把我从午睡中惊醒。声音出自屋后的树林里。我不由扒着后窗朝外望去。
扛着知了抄子的锁儿钉子似的站在那里,脸上黑渍的汗道子顺着他干瘦的胸膛直往下淌。他紧盯着村里的老光棍吉林手里的一根鸡腿。那是一只肥硕的烤鸡腿,焦黄的油皮泛着喷鼻的肉香。趴在窗户上的我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吉林一只手攥着酒瓶子,一只手把鸡腿凑到鼻子前,美美地做了个深呼吸:“好香!你要是叫出你爹的小名,这根鸡腿就归你!”锁儿不错眼珠地盯着鸡腿,情不自禁地连咽了几口唾沫。一同捕蝉的小伙伴看起来已把持不住:“叫啊!你快叫啊!你不叫我就叫了!”
“联……”锁儿迟疑着,他的身子摇晃起来,眼神却还是坚定地盯着鸡腿,“联合!”在鸡腿的强大诱惑前,他终于缴械投降。喊破了一声之后,越发肆无忌惮,有些恨恨地连声喊起来:“联合!联合!‘一眼怪’联合!”
“哈哈!锁儿嘲了!真是个嘲锁!”孩子们哄笑着,欢呼的气浪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吉林怏怏的,攥着手里的鸡腿有些不舍,似有悔意。锁儿忽然一个飞扑,夺过鸡腿奔逃而去,连捕蝉的竹抄都没顾上拿。
“锁儿,你个嘲巴,看你往哪儿跑!”吉林扬脖灌上一大口酒,脚步歪斜地追去。看热闹的孩子们,也随后紧随,像看一场大戏,边跑边喊:“嘲锁嘲锁快跑,路上捡个大元宝!”
当然那次,锁儿终是逃不过一顿毒打。
天凉的时候,锁儿爹给上小学的栓儿买了一双白球鞋,那是学校里硬性规定买的,说是参加运动会穿。可是那双鞋没等穿上一个月就被磨破了底。原因是每到夜里,等家人睡熟后,锁儿就起来穿上白球鞋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这事是在锁儿再次挨打的哭喊声里被村里人得知的,于是有好事的婆娘聚在村头纳鞋底的时候,便嘀咕起来:“你说这锁儿半夜五更不睡觉,穿着他哥的鞋子满街走,这不是嘲了是咋了!”“我看着那孩子呆头呆脑的样儿,就是一副嘲样!”
再后来,就有人戏弄锁儿:“今晚上东北闾放电影,你去的话给我占个位。”
“行呢!”锁儿爽快地应道。天还没放黑就急急忙忙拿着板凳朝东北闾而去。等到月上柳梢,场院里仍然空寂一片。等得浑身发冷的锁儿只得抱起板凳悻悻而归。
第二天,他自然又会成为笑柄。戏弄他的人眉飞色舞地讲着锁儿上当的情形,笑得差点岔气:“你说这个嘲锁,他咋这么信实呢?” “这不是嘲吗?!”
久而久之,嘲锁成了锁儿正统的小名。有时,二姥爷在补网的空当,看着当街走过的嘲锁木讷的模样,叹口气说:“这孩子,生生被叫成了嘲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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