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帆跟着他妈去钩洋槐花的地方,叫沙河。
沙河是一条河的名字。就在庞家堡的西边,走路不到十分钟的距离,很近。它从秦岭某个隐秘且深的地方流出来,越过许多山沟,翻过许多田野,绕过许多村庄人家,斗折蛇行,才到了庞家堡,然后没有停歇地一路向北蜿蜒而去,不知所踪,至少好奇的张小帆不知道。
张小帆刚学会骑自行车那阵子,曾沿着河岸向上游骑了很久。他从小学二年级语文老师家的包谷地前骑过,从他大姑家村子的戏台前骑过,甚至从他爸的舅家开的诊所门前骑过。张小帆踩着脚踏板,越踩越快,他听得见风从耳根底下跑过时的喘息声。他原以为自己可以骑到沙河的源头,但很不幸,骑得越远他就越饿,越惦记他妈做的油泼扯面。于是在某个他也不知道名字的村子前,调转了车头,哼哧哼哧又原路返回了。
张小帆之所以生出这奇怪的举动,是因为他们说,几十年前沙河还是条挺大的河。那时候它一年四季从不断水,夏天涨水最厉害的时候,河面能直接没过近乎两米的大高个儿,还有从上游跌跌撞撞被冲下来的肥美的鱼,一只只正兀自晕头转向,拿破蚊帐做个简易网兜,站在岸上,一下午就能收获颇丰。
这些都是张小帆听别人谝闲传时听来的,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他们最喜欢在午饭时间,端着大老碗蹲在自家门墩上,一边谝闲传,一边呼噜呼噜地滋溜着碗里的油泼扯面。张小帆也想把碗里的扯面滋溜得像在念一种咒语,一种生生勾人肚子里馋虫的咒语,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会以辣椒油呛进眼睛而狼狈收场。
张小帆是想象不出那样的沙河的。他眼里的沙河大约只能叫做小水沟——一条窄窄的刚能没过他脚踝的小水沟。它像一条曝晒在烈日下的蚯蚓,虚弱地在干涸空旷的河床中央,垂死蠕动,命悬一线。这总能让张小帆莫名其妙地联想起刘振国光溜溜的大脑袋上,那条细长且拧巴的暗红色伤疤,每每刘振国讲到激动的时候,那个伤疤就随着他夸张的动作和表情,也在蠕动似的。哦,对了,刘振国就是那拨人里最会滋溜油泼扯面的一个。
一边谝闲传一边滋溜油泼扯面,那是技术活,张小帆当然学不会,他才小学五年级。
但他有一项技能却很厉害——钩洋槐花。
洋槐树就生在沙河的两岸,沿着河堤一溜儿地排开。每年四月中下旬,花开正盛,远远就能望见从南向北,蜿蜒铺展开的一抹白色。这抹白色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令张小帆十分自然地以为,所有河堤两岸种的大概都会是洋槐树,开白色的小花朵。关键是,还能钩下来,做成吃食。
张小帆的妈会用洋槐花做许多的吃食,每一样张小帆都喜欢。她用新鲜的洋槐花蒸麦饭;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将吃不完的嫩洋槐花用笼屉蒸熟,然后在太阳底下曝晒成洋槐花干儿,储备起来,吃的时候只需要用开水烫一烫,凉拌、炒菜都可以。这样就能一直吃到秋末,百吃不厌。但并不是所有的洋槐花都会被做成吃食,太嫩和太老的都不能要。太嫩的,花朵初生,草味儿过重;太老的,花已盛开,香气尽散;那种含苞待放、似开未开的,最是鲜嫩。
当然,还有一部分新鲜洋槐花会被卖掉,一斤三毛。
所以每年洋槐花开的时候,张小帆就会跟着他妈去钩洋槐花。
钩洋槐花就是钩洋槐花,真的是钩。洋槐树大多生得高大,不借助工具,大概是吃不到洋槐花的。张小帆就有他的特殊工具——他妈临时做的——在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用细铁丝紧紧地绑着一个铁钩。张小帆仰着脖子,相中了哪支洋槐花,就举着竹竿,把铁钩往那细细地枝干上一钩,然后转动竹竿,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支洋槐花就被折断,然后晃晃悠悠地落下来。
张小帆喜欢听那声清脆的“咔嚓”。
不过张小帆每次也就只能过过钩洋槐花的瘾,大多数时候他是蹲在竹笼旁,捋洋槐花的那个。
张小帆往竹笼里捋洋槐花的时候,他的眼睛并没有盯着手中的洋槐花,而是瞥向不远处的鱼小米。
鱼小米是张小帆的同桌。但张小帆以前并不认识鱼小米,并不是因为他们学校太大班级太多,而是之前他们在不同的小学。张小帆在庞家堡小学,鱼小米是隔壁村的,就在隔壁村的小学——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小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村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一个村子再也养不活一座小学。所以临近的三个村子一合计,在居中的地方盖了一座新小学。
张小帆就这么在自己四年级的时候,认识了鱼小米,还和她成了同桌。直到升入五年级,依旧是同桌。
大概小女生发育得要比小男生早些,譬如鱼小米。鱼小米生得很高,比张小帆还要高,她喜欢扎马尾。张小帆最开始也极其无聊地招惹过鱼小米。他曾趁着鱼小米打盹儿的时候,剪了她一撮儿头发,但他并没有在随后收到预期的“效果”——鱼小米在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剪了之后,并没有撕心裂肺地大哭,只是轻飘飘地瞥了眼张小帆,然后自顾自地接着打盹儿。
就那么轻飘飘的一瞥,张小帆断定,鱼小米是与旁人不同的,至少与那些爱哭哭啼啼的小女生是不一样的。有了这个觉悟之后,张小帆对于招惹鱼小米这件事就兴致缺缺,甚至有些挫败感。
幸而后来张小帆发展了新的兴趣——放学后跟一群男生在去沙河捞鱼。每每一场大雨过后,命悬一线的沙河就像是再次得到了一口喘息的机会,水多起来。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抓到几条不及自己小拇指长的小鱼,然后用塑料袋装回家去养,但大多数时候是养不活的。
这项爱好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张小帆有个毛病,他不怕天不怕地就怕打针。他们班齐引他爹是村医,开着一家诊所,所以当他有一次看见齐引他爹把用过的针管药瓶棉花球玻璃渣一骨脑儿埋在河底的时候,他就再也不去了。有一阵子张小帆总觉得自己的脚底板隐隐作痛,仿佛有针在扎他。
所以张小帆再次把兴趣转向自己的同桌鱼小米。他往鱼小米的书包里装很大的石头;他把鱼小米的书藏在教室后面的柜子里;甚至他幻想夏天快点儿到来,撩起鱼小米的裙子时她一定会大声尖叫吧?但似乎鱼小米并不怎么穿裙子。
除了得到鱼小米轻飘飘的一瞥,张小帆知道自己无聊的招惹,得不到任何意料之中的效果,但他乐此不疲。张小帆觉得鱼小米就是一阵风,就和他骑脚踏车时从自己耳根底下跑过的风一样,惹得他耳根痒痒的。
张小帆在升入五年级的时候,得了辆崭新的脚踏车,他没事儿就喜欢放学后不回家,骑着他的新脚踏车四处晃荡。张小帆知道鱼小米家在哪儿,所以一放学,他抢先推着车子出校门,往隔壁村的那条道儿上骑去,他骑得慢,等到鱼小米出现在他身后的时候,他就说:“鱼小米,你怎么总跟在我后面呀?”
鱼小米不说话,这次她没有轻飘飘地瞥张小帆一眼,而是盯着他看了几秒钟。
“我这是要去我姑婆家!”张小帆下意识地握紧了车把手,大声冲鱼小米喊道。然后重重地踩着脚踏板,极其迅速地从鱼小米身旁骑走。张小帆的姑婆家就在隔壁村,而且和鱼小米家只隔了条巷子。张小帆的姑婆身体不大硬朗,但他姑老爷很硬朗,而且他会做豆腐。据说姑老爷年轻的时候经常半夜起来做豆腐,然后十里八村的挑着买,豆腐实诚人更实诚。姑老爷家有口很大的铁锅,就是用来做豆腐的,张小帆小时候还见过。后来姑老爷上了年纪,就不怎么做豆腐了,但逢年过节偶尔会做做豆花,给馋嘴的小辈们。他的两个儿子不愿继承他的衣钵,大约做豆腐赚不了多少钱,那口大锅也就彻底闲下来了。张小帆很庆幸自己确然有个住在隔壁村的亲戚。
自从那件事后,张小帆就很少骑着他的脚踏车去隔壁村,除非是真的要去他姑婆家。但年前那段时间,张小帆不得不每天骑着他的脚踏车去隔壁村。
因为鱼小米一不小心崴了脚,在家休养,不能去学校上课了。张小帆没了同桌,整张课桌和整条凳子都成了他一人的,高兴的情绪在维持了几天之后,张小帆就觉得他的书也没多到需要一整张桌子的地步。但当班主任问谁可以负责每天给鱼小米送笔记和作业时,张小帆有些不自然地瞥向窗外,抬了抬右手,然后在纠结中挠了挠头,又放了下来,就像那天他仿佛真的要去他姑婆家似的,他仿佛并不乐意去的样子。
但这个任务最重还是落到了张小帆的身上。因为班主任说他骑车技术好,而且是鱼小米的同桌。张小帆觉得,在班主任眼里,大约自己除了骑车乱晃荡外,不会再有其他特长了,譬如学习。
张小帆曾经从鱼小米家路过了许多次,但这是第一次去,他有些拘谨。以至于闹了笑话。
鱼小米的妈妈很热情,鱼小米这点儿可不像她妈妈,张小帆想。他见到鱼小米的时候,鱼小米正半躺在床上,手里捧着本故事书。她右脚打了很厚的石膏,底下垫了个枕头。张小帆把笔记和作业交给了鱼小米,又替班主任传了几句话,便再没了言语。鱼小米的哥哥在一旁打游戏机,超级玛丽。这游戏张小帆也打儿,但没鱼小米的哥哥打儿得好,一时看得入了神。忽听见鱼小米的妈妈喊她哥哥去买些零食回来,张小帆猛地一紧张,不好了,太麻烦鱼小米的妈妈了!然后二话不说冲到院子里,骑上脚踏车就往外飙。
鱼小米的哥哥在后面追,张小帆在前面骑。他骑得风驰电掣,一路上头都不敢回,耳朵被呼啸而过的风熏得通红。直到骑回庞家堡,他才微微回头看了看,没望见鱼小米的哥哥,长长地吁了口气。
为此,第二天再去的时候,鱼小米的哥哥一个劲儿地揪着他问,你昨天突然跑啥啊?发疯啦?张小帆只能红着耳朵,咧嘴笑。
一个寒假过去后,鱼小米的脚好得七七八八,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张小帆终于结束了一个人霸占整张课桌和整条凳子的日子。
此刻,鱼小米扎着马尾,正蹲在地上挖荠菜,竹篮放在她身侧,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当年被张小帆偷偷剪掉的那撮儿头发,已经长得看不出来了。
张小帆一边捋着洋槐花,一边瞥向鱼小米。
他冲鱼小米喊:“鱼小米,你干嘛呢?”
鱼小米没搭理他,低着头继续挖荠菜。
他冲鱼小米喊:“鱼小米,我今天钩了许多洋槐花,可甜了!”
鱼小米依旧没有抬头。
他又冲鱼小米喊:“鱼小米,去我家一起吃麦饭吧!”
鱼小米停下挖荠菜的手,抬起头,向张小帆望去。
张小帆正咧着嘴傻笑,他身后是一抹白色,洋槐花开得正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