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蕾死了,静静的躺在床上。床头是一瓶安眠药和半杯水。
“瓶子是空的,一粒没剩。”刘夏戴着一副橡胶手套,将瓶子放进了密闭塑料袋。
“这姑娘还挺漂亮,可惜了。”法医娟子弯下腰仔细端详着女孩的五官。
“是不是抑郁症啊。”警察李子凡问。
“难说,也可能是感情问题。”
“真是想不开,才三十多岁。” 李子凡看着女孩的身份证。
“她要是知道自己死后有这么多人在她房间里翻东翻西,肯定难过死了。”娟子说。
“死都不在乎,还在乎这。”李子凡脱下了橡胶手套。
“隐私嘛,谁不在乎。人死了,名声还在啊。“娟子回答。
“照你这么说,人死都死不安生。”
“可不是咋的。”绢子翻翻白眼。
收拾完东西,三个人开车离开。
“你们待会儿去哪儿吃?”李子凡开着车,扭头问坐在后排的刘夏和绢子。
“我还没定。”娟子边说边玩手机。
“我还得回派出所把这些资料录完归档,你们先去吃吧。”刘夏说。
“那成,娟子你跟我走呗。”李子凡对着后视镜朝娟子挤挤眼睛。
“那你今天请我吃呀。”娟子故意说。
“行啊,请你吃炸酱面。”李子凡一脸顽笑。
“都成。”绢子抬头朝李子凡暧昧地笑。
凌晨一点多,只剩刘夏一个人还在办公。他正将莫蕾的信息输入档案库:
莫蕾,1981年7月6号,出生于河北Z县。毕业于DS师范学院。
这一行行的表格就能代表一个人吗?刘夏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暗想。
真正的莫蕾是什么样子?她在决定自尽之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刘夏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有一股莫名地冲动,他想要了解这个叫莫蕾的女孩。
她是独生女,父母在几年前已经离世,老家应该还有亲戚,可是一时半刻也联系不上。我现在是唯一关心她的人了吧。刘夏这样想。
因为有莫蕾的手机,他很容易就登上了莫蕾的各种社交软件。
她在豆瓣上有一个账号,她关注了几个人,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关注她。
他浏览莫蕾豆瓣日志上的内容。
2013-12-1
人们喜欢刷存在感,想获得一种价值感,毕竟,人活着,总渴望和别人发生些关系。
2014-5-6
不想一辈子,像一只蝼蚁,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瞧瞧地死去。
2015-1-1
一个人的日子真的很难过。
之后的豆瓣日志就再也没用更新过。
莫蕾还有一本手账。
手账里没有一点关于她日常生活的描述,只有一些日常开支的账目记录。
莫蕾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在临死前,她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从她积攒的小票可以看出,她花了一部分积蓄去了几家高档消费场所,剩下一半的钱捐给了一家慈善基金。她算好了自己租房合同到期的日子,会有中介带着客户来看房子。当房屋中介带着一对小情侣进了莫蕾的房间,刚开始,还以为莫蕾睡着了,可中介在连声叫喊了几声,莫蕾依旧一动不动,这时中介人意识到情况不对,赶紧打了110和120。
她的遗物里还有几本书,尤其是一本《局外人》,快要翻烂了,书的边角还用碳素笔密密麻麻写着一些话,像是观后感,或者说是读书笔记。这些读书笔记倒是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慢慢地,刘夏将莫蕾大概的样子拼凑了出来。
她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跟男性讲过话。上一次有男人跟她搭话,是在地铁里,她正在读加缪的《局外人》,其实这本书她小学的时候就读过,不过时间久远,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时候一个男子小声问:“《局外人》?” 她听到了,略微惊讶。“加缪的《局外人》?”男子又重复了一遍。她慌张地点点头。然后地铁门开了,她仓促地下车,虽然这并不是她的站点。她一直等到下一班车到来,匆匆上车。
因为一直静不下心,虽然在地铁里捧着书,却再也没有读下去。直到晚上回到家,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她才安安静静的读了一会儿。
白天遇见陌生男子搭讪的事一直在她脑海中不停闪现。她大略记得男子的模样,大眼睛高鼻梁,一张很阳刚的脸。她在发呆的时候经常想起这张脸,还有那句:加缪的《局外人》?
声音也还算好听吧,不低沉也不尖锐,很普通的那种,不过感觉很好听。
这一年,她把《局外人》读了不少于50遍,很多段落她都能背下来了。
莫蕾读到“我”(默尔索先生)与玛丽暧昧的段落,她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在浴场上,我帮她爬上一个水鼓,扶她的时候,我轻微地碰了碰她的乳房。她躺在水鼓上面,我仍在水里。她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她一直在笑。我也爬上水鼓,躺在她身边。天气晴和,我像开玩笑似的把头抬起枕在她的肚子上。她没有说什么,我也就趁势这么待着。我两眼望着天空,天空一片蔚蓝,金阳流溢。我感觉到玛丽的肚子在我的颈背下轻柔地一起一伏。”
他们一起在海水中动作协调、心气合拍地游泳的段落,总让她想到“鱼水之欢”这个成语。
和默尔索先生一样,她也不喜欢自己的老板。如果自己请假或迟到,老板一定会对她丧着脸。可她没有给过老板这样的机会。她的生活很规律。不过,和默尔索先生不同,她的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总是一脸的严肃。
她非常喜欢沙拉马诺和他的狗,每每读到这里,她都忍不住咯咯地笑,可笑过之后,她又觉得哀伤。她想过要不要养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可是她一直没有行动,她不知道,到底养一只狗会不会让生活好些,或者会更糟糕。毕竟自己是租的房子,没有那么大的空间,而且养一条狗花费也不小吧。
她不敢想象自己老了以后的样子,一个孤独的满脸皱纹的老女人,牵着一条狗,在它随地大小便之后骂它“笨蛋,脏货”,然后在老狗死去以后,一个人蜷缩在破旧的卧室里哭泣。
她觉得雷蒙·桑泰斯是个满嘴谎话的人。从第一次读到雷蒙讲和别人打架的段落她就感觉到了。一个虚伪的人。他把打女人的事说得那样理直气壮。尤其叫莫蕾气恼的是,是他这个“朋友”让默尔索处于祸患中。
当然,和雷蒙一样,她也经常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尤其是在晚上走夜路的时候。不过确实有一个小伙子,她敢确定,有一阵子,在地铁里,偷偷尾随过她。他从上地铁就开始尾随她,一直到她下了地铁,走进公司的办公大楼。为此,她搬了家,从那之后就再也没遇见过那个尾随者。
那个在赛莱斯特的饭馆吃饭的小个子女人让莫蕾感到局促不安,因为,她也是这个样子,生活得像个机器人一般。从一本书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叫她感觉不舒服。
莫蕾想到,周围和她同样年纪的同事,孩子都上小学了。在她们眼里,我是个怪人吧。莫蕾这样想。如果随随便便找一个人结婚的话,更不会幸福,就像马松和他的妻子——两个完全没用共同点的人,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两个人怎么会生活到一块呢?
让她感觉更糟糕的是一句问话:你幸福吗?——这是她从网络上的视频里看到的。一个善意的生活调查。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她忧伤,甚至忧郁。她肯定算不上幸福,可是想到自己是别人眼中不幸的人——单单这个想法就够叫人难受的了。这就像默尔索扣响的手枪扳机,扣动了她的苦难之门。
看完关于“你幸福吗”的视频,她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站在一台摄像机旁,提着话筒问:“你幸福吗?”摄像机就像一个法官,在居高临下的审判她,所有的人都像看客,拿着冰凉的眼神盯视她,然后她结结巴巴讲话的样子引起他们的哄笑。
看到默尔索在监狱里的生活,莫蕾突然想到霍金,霍金是伟大的,他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因为渐冻症,他不能拥抱自己爱的人,不能亲吻自己的孩子,更谈不上去海里游泳。默尔索就像霍金一样,有自由人的意志,身体却被限制住了。
“可是一切都会习惯的。就像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甚至容纳不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搭讪。
可是,这世界上比我更不幸的人多着呢。这或许能叫我略微找到些安慰。可是,周围的人都比我幸福,这真叫人痛苦。记得三年前回家参加父亲的葬礼,自己无意间听到婶子对堂妹说:“小孙再不好,也是你老公,难不成你还想和蕾蕾一样,三十多岁了还孤孤单单一个人。”更叫人生气的是堂妹的回答:“这倒是,现在连大伯都去世了。哎呀,和她相比,我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嘻嘻。”
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心里拿我做比较吧,我就是他们眼中不幸的人。我就是他们自我安慰时的由头。
牢房里的默尔索还想着性和香烟,我是一点嗜好都没有的。如果睡觉算一种嗜好,大概算我的最大嗜好。“我一直不理解,在何种程度上,既可说日子漫漫难挨,又可说苦短无多。日子,过起来当然就长,但是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成了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说得真他妈好!就是这样,日子好像过得很慢,回忆起来却又是一片空白。直到发现自己白头发越来越多,甚至体毛也有白色的,我感觉自己老了。我必须要为自己做好准备——在我还没有更糟糕之前。
默尔索的审判就像一出戏。当宣判的时候,我紧张到了极点,即使读了那么多遍,依然如此。我想象过默尔索先生上诉,我给他做辩护律师的样子,我是否能替他胜诉呢?
渐渐地,我明白了,胜不胜诉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人们早已经在心里对他宣判了。只因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处决。
不是他必须要死,而是人们想看断头机执行死刑。
“但是,世人都知道,活着不胜其烦,颇不值得。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区别不大,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其他的男人与其他的女人就这么活着,活法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总而言之,没有比这更一目了然的了。反正,是我去死,不论现在也好,还是二十年以后也好。……既然都要死,怎么去死、什么时间去死,就无关紧要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讲的真叫人舒服,每次看到这一段,我反而不觉得害怕了,不,我不仅不怕,我还可以嘲笑那些贪生怕死的人,他们根据活得一塌糊涂——我并不畏惧死亡,死亡是一扇大门,仅此而已。
如果我死了,肯定不会像默尔索先生那样引发震动,有些人注定了是风风火火,有些人或者就像隐形了一般。”
刘夏读完莫蕾的笔记,突然想起一年多前,在地铁里遇到过一个读书的女孩,因为现在读纸质书的人已经很少了,所以他凑了上去,因为正是上班高峰期间,很拥挤,他正好就在她身边,能闻到她身上有肥皂的香味。他好像是问话,其实是喃喃自语:“《局外人》……加缪的《局外人》。”
这本书,他也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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