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许正年纪大了，并且生病了……
当儿子许阳拿着医院下的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他把通知书悄悄放到了包里。
“多费钱啊，非要来这种地方”许正是第一次进城，他忙忙碌碌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福。
“花不了多少钱，小病，早知道就带你去村里诊所瞧”许阳开玩笑的笑着，带着父亲走出来医院。
外面阳光明媚，温暖的阳光照在父子俩身上。
“还是暖啊”许正笑着，“我就说没得病，回老家啦，那堆牛羊还等着养”
许阳本来想留下他，但是拗不过许正，只能让他回家，自己担心，也跟着回去了。
许正在家里忙忙碌碌，一边搅拌着猪食，一边责怪许阳，“你爹我认得你忙，你跟着来干嘛”
“好久没回来了，回来看看”许阳笑着说。
“要是你下次带不回个儿媳妇，你就不要来了”许正白了他一眼。
他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感觉没什么亏的了，媳妇早去了，他感觉自己也差不多快了。唯一的遗憾就是许阳，三十好几的人，连个媳妇都找不到。
“忙嘛，没得办法，哪个瞧得着我”
“少忙点，多理理自己的事”许正自己说着，他自己也很忙，家里一大堆牲畜还要养。
“你也少忙点，你咋就是不听我的，跟我进城”
许正没有回答，他摸摸身前的小猪仔，舍不得这堆牲畜哦！
家里就他一个儿子，没人照顾家里，他在这里待了两天，手机差点被打爆，各种电话，各种事情要他去处理。农村网又不好，有时候他就拿着手机跑到山顶，那里网速就快了。
2.深夜睡的正香，电话突然响了，许阳迷迷糊糊的接了电话，就起身穿衣服拿着手机朝山顶跑去。
“这大半夜的，还睡不睡”许阳披着衣服在树林里跑着，今晚风也正好，月也正好，星星亮得清澈，照亮了前行的路。
等许阳处理完文件，夜已经很深了，深深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放松了很多。
山野黑暗一片，还是小时候的漆黑，风偶尔吹动，留下沙沙沙的足迹声，星星亮极了，一颗颗组成一片星空，照亮了黑暗的夜空。
许阳想到了小时候自己坐在院子里看着这星空，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萤火虫也还在，闪亮亮的……仿佛自己也明亮了。
一大早，许阳就起床了，许正上山找猪食，许阳也跟着去。
踩着清晨的露水，闻着泥土特有的香味，手机响了。
“老板，怎么了？”许阳看了眼来电人，接了电话。
“你去哪了？公司这边很忙”
“我父亲有事，我回老家了”许阳解释道。
“你父亲？那关你什么事！”电话里的声音陡然抬高。
“这话就过分了”许阳皱着眉说道。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你知不知道你请假几天了？”
许阳还没说话，电话就挂断了。
“挨骂了？”许正看着他笑道。
“还行，脸皮厚”许阳也笑道。
“得啦，赶紧找时间回去了，我这老头子还没得那么不堪”许正拍了拍他的肩膀。
终于还是不得不走，许阳把包里的药全部拿了出来，这些药他不知道有没有用，但都是拖朋友找来的。
“这个你要一天熬一次，喝两次，都是在饭后。这个一天三次，可以混着其他药，中午多喝一次就行。还有这个，睡后吃一次”许阳拿着笔在袋子上写着各种注意事项，写着写着，自己眼圈反而红了。
“好了，又不是小娃，赶紧走，省得麻烦”许正推着他，让他赶快走。
“你一定要吃，记得吃，等我忙完我再来”
3.车子终于离开了，许正出了一口气。他默默转身走进屋里，踏进大门的那一刻，房子冷清了下来。
“真的是，都老了害怕冷清”许正摇摇头，走进了房间里，他戴着老花镜，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份病危通知书。
拿着这份证明走到门口，那里光线好些，看得清字了。
“老小子，还想骗你爹，虽然没读过几年书，还是看得懂字”许正得意的看着病危通知书，倒是没什么难过。
他转身从房间里拿出了一个水壶和一把锄头，去院子里把一些好看的花挖了出来，然后用塑料袋装着上山去了。
房背后是一座大山，山的那一侧，有一座老坟。
“真的是，走不动”许正把锄头放下，往塑料袋里浇了些水，从袋子里把花拿了出来。
都是些小野花，红的白的黄的，各种颜色，绚烂一片，这些花已经种了好多年了，前一任主人是他妻子，然后变成了他。
坟墓就在山腰上，这一片空旷的地上，四周已经长满了杂草，两棵松树长在坟墓身后，像守卫一般。
“干活，干活”
他喝口水，提着锄头把老坟周围的野草也拔了。
“好长时间不来了，草都这么深了，放心，打扰不到你”许正说着，在野草的坑里，又把一颗颗花种了下去。
“放心啦，我也觉得这里冷清得很，到时候我就睡你旁边，这些花我就提前种，哪个都拔不掉”
许正喘了一口粗气，他感觉胸口闷的难受，把衣襟扯开一些，风吹过舒服多了。
“我跟你讲，许阳那个龟儿子，现在连媳妇都没得，整天说忙忙忙，我看就是想气我”
许正喘一口气说一句话，老脸还是累的通红，一滴滴汗珠从下巴滑落。
“真的干不得了，歇一哈，歇一哈，你不准笑”
许正靠着墓碑，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在衣襟上擦了擦，“老都老了，不将就”
“老小子整天忙，自己来修修看看，到时候就住这了，不要嫌弃我啊”
他好像在跟自己说话，又好像在跟坟墓里的人说话，就静静靠在墓碑上，他记得第一次来这，是来给老婆子下葬来着，当时哭的那叫一个惨，现在想想都觉得害羞。
幸亏老嘴老脸，他这样想着。眼睛看着周围的大山 一座连着一座，人生好像也就是这样了。
4.等许阳忙完的时候，许正已经再次来到了医院，他风风火火的跑到医院里。
“你给是没有吃药”许阳问道。
“吃啦吃啦，真的吃啦”许正喘着气说道，“你不要忙嘛”
他现在说话都已经很吃力了，一动就感觉全身都疼。许阳沉默的坐在一边，许正刚开始喘着粗气也不说话，后面就开始呻吟起来。
“医生，有没有办法？”许阳在病房外，红着眼睛问医生。
“先用止痛的试试吧”医生也没有办法了，“另外，许先生，准备后事吧”
许阳点点头。
以前的亲人，老朋友都来了，一波又一波，各种牛奶水果，堆了一大堆。
许阳开始还很热情，逐渐就麻木了下来，也只是象征性的应付一下。他知道这些人的到来没有任何作用，表示一下与父亲的这大半辈子的交情，抒发一下亲戚的关切之情。
但是这些都救不了父亲。
许阳没日没夜的坐在医院里，同时打电话找朋友四处求药，朋友都摇摇头，只能想办法帮忙找找缓解疼痛的药。
“老小子累的不行吧”许正深夜的时候会清醒一下，跟许阳聊聊天。
“肯定累，你倒是快好，好了就不累了”许阳开口说道，“你是不知道你有多磨人，还跟我说我小时候咋个咋个，你看看现在”
“老嘴老脸”许正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不敢动弹，身上的疼串联着每一寸肌肤脉络，肌肉移动的撕裂感让他倒吸凉气。
“开玩笑开玩笑，你不要动”许阳按住了他。
两个人都沉默了，谁都没有说话，许正眼睛看着天花板，许阳看着他的侧脸。
“要是就这么走了怎么办”许正问道。
“说什么丧气话，打嘴尼噶”许阳说道，小时候说这些忌讳的话，许正就会这样吓他。
“好嘛，开玩笑的”许正笑着，“你给我挪个身位，我看看外面”
许阳沉默起身，把床摆向扭到了朝着窗外。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城市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万千灯火，这是多少人家的烟火气和生命。
“这辈子没来过城市”许正瞪大眼睛看着外面。
“没什么好看的，星星都看不见”许阳也看向了窗外，迷人的灯火让人头晕目眩。
“这就不懂了吧，城市有城市的好，农村也有农村的好”
“你还是记得小时候的农村星星嘛”许正笑道。
“还是记得”许阳说道。
“外面这棵是什么？”许正问道。
“我听医生说是梧桐”
“梧桐好啊，现在春天，夏天叶子就长的老茂盛了，还是想看看这树长得好不好……”
5.许正的病越来越严重，医生用了好多药物，但是都已经遏制不住他的疼痛。许阳沉默的坐在床边陪着许正。
许正的手疼得颤抖着，手脚都冰冷起来，许阳摸着他的手，许正就立马死死抓住，疼痛让他无法忍受，他用了很大劲。
许阳闷哼一声，没有把手抽出来，让许正死死抓住。他把手放到胸口，用衣服包裹着，深深地抱住那冰冷的手。
“疼啊，疼啊，真的好疼”许正呻吟着。
“不疼了，不疼了”许阳摸着他的皮肤，一遍遍摸过，他知道叫医生已经没用了，医院已经束手无策了。但他不想就这样放弃，他真的不想。
“你是怎能请假的”又一个深夜，许正缓缓说道，他现在吐字都已经不清了，清醒的时间也很短。
“请假，肯定是请假喽”许阳开口。
许正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的眼睛，许阳默默避开了他的眼睛。
“骗人了吧”许正露出惨白的笑容，“咋个还是像小时候”
许阳的确骗人了，他跟公司吵了一架，公司给了他最后三天处理。
“送我回家吧”许正说道。
“不行”许阳肯定的说。
“送我回去，不然你老子跟你急”许正激动的说，身上的肌肉颤动着，他倒吸一口凉气，“还真疼啊”
许阳终究拗不过，把许正送了回去。
路上，许正跟他说，这就是叶落归根。他已经认定了，自己的命运。
6.许正躺在老家的床上，外面来了一些亲戚，都是些老人，跟父亲关系很好。
许阳跟一些近亲轮流换班看着父亲，那些老人指导许阳去准备后事。
几天忙忙碌碌，许阳在街市上到处跑，各种鸡鸭鱼肉，鞭炮竹纸，几个老人跟着他，给他介绍各种丧葬品，还有找唢呐队。
许阳大包小包的提着走在街上，看着熟悉的街道，他会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周围的一切突然陌生起来。
他看着手里的丧葬品，感觉一阵荒唐，这些东西是给死人准备的，自己的父亲还没有死，他只是生病了！他这样想着。
一堆亲戚轮换照顾父亲，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重压，前几天还有些伤感，后面就逐渐开始不耐烦，都是些老人陪着。
父亲现在话已经说不清了，整天喊疼，因为不能移动，各种大小便都直接拉在裤子里。
许阳一边清洗，一边笑，“现在老嘴老脸都没用了”他笑着，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垂死之时，人都会恐惧，许正蜷缩在床上，像个婴儿一般，他抽噎着，哭泣着，呻吟着，一定要听到身边有人说话，他才会安静下来，否则就会剧烈挣扎着。
他像个孩童一般，生怕被大人抛弃，不要他了！
许阳就坐在他身边，死死抓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的背，让他轻松。
7.深夜的许阳接了个电话，默默起身走了出去。
“许阳，还想不想干？”
“我辞职”许阳突然说道。
“不干了？你确定？”
“确定，滚”
许阳挂断电话，又走进了屋子里，他坐在凳子上抓回父亲的手，夜里已经没人了，他靠在床铺边，小声地说着话。
许阳对父亲，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好兄弟一样，这是他俩的相处模式。
许阳小时候经常摸黑去田里摸黄鳝，抓牛蛙，很晚才回家，那时候许阳的母亲凶得很，动不动就骂。
他就会叫许正一起去摸，许正只允许他一个星期去一次，有时候耐不住就去两次，许正都会跟着他去。
两个人挽着裤脚在田里摸来摸去，夜里就顶着星光，悄咪咪的把装满黄鳝的水桶放到房背后，然后许正带他回家，老妈问起，许正就说他带许阳出去上山干活，干晚了。
然后第二天一早，两个人起的老早，许阳去把桶换个地方藏，许正去山上干活，把撒的谎补回来。
中午的时候，两个人又把桶拿出来，许正就说这是朋友给的。
许正是个很好的父亲，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当时家里虽然穷，但是许正总会留些好的，他不喝酒不吸烟，从不会把外面的脾气带到家里，像个小孩子一样，还经常陪着许阳玩耍。
8.“那树怎么样了？”许正偶尔清醒的时候，就会问这个。
许阳知道他问的是医院里的那棵梧桐。他让朋友去拍了几张照片拿给许正看。
“这树长得好啊”许正颤颤巍巍的说着，“我感觉我的病也要好了”
此后，每过一天，许阳就让朋友拍一次照片发来，许正看后都会露出开心的笑，虽然略显狰狞，但是这仿佛是他阴暗中的一缕光了。
“能不能让我去你老妈坟墓那里看看”许正僵硬的说道，他现在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许阳沉默了，装作没有听见，山路并不好走，从这里去到那里，无疑会给许正雪上加霜。
许正见许阳没有反应，也就沉默了。
不知多久下来，许正已经脱形了，他全身蜷缩在一起，蓬头垢面，腮帮缩了进去，瞳孔也深深陷入，如同一具干瘦的骷髅，眼神充满了混浊与死寂，直愣愣的看着一个地方。
许正还是走了，那是一个深夜。
许正小声的说着话，许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靠过去。
“花……花……”
这是许阳好不容易听清的，但是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说着，他就看见许正蜷缩的身体缓缓张开，他眼睛愣愣的看着天花板，直到没有了动静。
许阳起身开门走了出去，一家家通知，把附近的亲戚喊来了。
谁都没有抱怨，这应该是对死者的尊重吧。
他们一起帮父亲脱下衣服，用清水擦洗，给他穿上了寿衣。许阳整个过程都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亲戚的动作，僵硬的做着。
他没有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9.葬礼在农村很是隆重，我不懂这些，一堆老人在旁边帮忙，我只管提供需要的东西，各种琐碎的事情都要准备。
一大早，唢呐就吹响，亲戚叫许阳去休息一下，不用这么忙，他们来负责就行，许阳摇摇头，拒绝了。
村里的妇女都赶来了，帮个情分，大家烧火搭棚拉灯，摆桌子凳子茶椅，采购各种果蔬，杀鸡洗菜。
村里的老人说，要停个一天，等风水先生找好地方。
许阳摇摇头，强硬的要把父亲葬在母亲旁边。村里人都在劝他要听听风水先生怎么说，可许阳就是强硬，谁都劝不了，谁的意见都不听。
下葬不知道过了多久，各种琐碎的，大的小的，他都差不多忘记了。他只记得那一天。
八位举重扛着寿杆，身后唢呐声喧天，鞭炮声连绵不绝。许阳拿着遗照跟着，一路上了山。
昨夜下了雨，山路泥泞不堪，露水从树叶上滑落滴嗒在领子里，人情不自禁的紧了紧衣服。一连串的泥巴溅在裤腿上，一会儿就黄了大片。
离的很远，许阳就看见了母亲的墓地，那旁边许多花在昂这头开着，灿烂的像一颗颗星星，不同颜色，不同风雅。
等走到了近处，才看到母亲坟墓的周边都是花朵，各种颜色，迎着风满脸都是笑容，仿佛母亲慈祥的笑。
送葬的人也愣了一下，但还是按照规矩把棺材放进坟井里，准备掩埋。
铁锹下去，一朵黄花折断，一些花朵被泥土掩埋，艰难的抬着身子。
“我来吧”许阳上前说道。
“怎么了？”掩埋的人问道。
“我来就好”许阳阻止了他们，把他们赶出了这一片空地，众人只能在外围看着许阳。
许阳小心的把泥土掀走，被掩埋的花朵又抬起了头，高兴的向着天空。
谁都不说话，就看着许阳一点点把花解放出来，然后把他们挖了出来放在一边阴凉处，开始从地上挖土去掩埋棺材。
天空漆黑一片，又要下雨了。
雷声轰隆隆，巨大的乌云如同一张黑色的手掌握住了天空。
“要下雨了，许阳！”周围有人喊道。
“你们先走”许阳说道，继续埋头干活。
雨点开始落下，从那边天径直而来，一道朦胧的雨幕埋藏了大地，一切开始模糊。
人群开始散开，这场大雨很大，很大！
闪电肆虐着，雷声轰隆，树林里都是雨声滴打的声音，刷刷刷的声音充斥着耳边，许阳眼前迷茫一片，他把衣服脱下盖住了地上的花，大雨已经打湿了全身。
大雨中呼吸困难，每一次喘气都是雨水，身上的衣服裤子黏在皮肤上，每一次挥动铁锹都沉重无比，他感觉胸口闷疼，他感觉快要窒息，他感觉天地一片昏暗，他感觉四周都开始消失。
大雨里，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上山放牛被雨淋。喘息里，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带着他躲雨一路狂奔。痛苦里，他仿佛看到了父亲痛苦的样子。
他无声的张着嘴，他感觉整个天地都在呐喊！
花？什么花？好多花！
10.许阳再次来到医院里，已经是夏天，医院的那棵梧桐长得茂盛，满树的绿叶如同一个个精灵一般跳动着，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亮了地上，几个孩子在踩着光晕玩耍。
他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坐在了父亲躺过的病床上，医生认出了他，没有说话。
坐了多久？他已经不知道了，护士害怕他会做傻事，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深夜有病人把她叫走了。
许阳看着漆黑的病房，天上的星星真的看不见，思念从心底迸发出来，蔓延的岩浆毁灭着一切。
病房外，行人走过，好奇的听着里面，谁家的人又去世了，哭的这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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