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纯子。生活在浩瀚的大海。我在温暖的水中自由自在。仰头就是广阔的天空，低头就是碧蓝的海水。我不记得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只知道岸上的孩子一波波老了，葬了。新生儿一个个落地了，又老了，葬了。他们的生活我既熟悉又陌生。我见过他们笑，听过他们哭。见证过爱人间的多情也目睹过仇人间的无情。他们的情感五彩斑斓。我甚至有点羡慕他们。而我每天的生活除了听单调的海水，就是看岸上人的生活。
“快看!我做了一个城堡!”
一个声音打破了我的午睡。一个孩子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城堡。满手满脸都是细沙。他兴奋地向小伙伴们介绍他的杰作。“这里是我的皇宫，这边是花园。”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看。那是一座复杂美妙的城堡。孩子的眼中闪着光，雀跃的神态令人动容。那是我见过最纯净的眼神最质朴的表情。可是他的小伙伴们却只顾嘲笑他，然后把他一个人扔在沙滩上逃跑了。他落寞地蹲在自己的作品前不知所措。突然他看到了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又停住了。他缓缓试探着靠近我。我并没有意识到游离深海的危险，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似乎熟悉的东西。他在我身边蹲下，犹豫着伸出手碰了碰我的皮肤。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祖辈们的训诫：永远不要靠近人类，他们会害了你!我哆嗦了一下，孩子的手随即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俯下身来对着我的眼睛说话，鼻尖触到了我的额头!我的心脏停跳了二秒钟。稍后我尝试着微微摆了摆尾，发现自己安然无恙。我开始怀疑父辈们说的话也许只是多少年来的偏见吧？我也从未与任何人有过如此近的身体接触。连我最爱的爷爷也一直教我要与同族保持距离。可是现在，阳光下的沙滩上，一个孩子毫无防备地用柔软的手抚摸着我，我嗅到了他身上童年的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今年几岁了？你最爱吃什么？”孩子用他翠翠的童声问我。
我能听懂人讲话，但从未与人单独交流过。他知道我不会说话，继续说他的。
“我叫阿原，今年读二(1)班。我做了一个城堡呢，看!”
风轻轻拍打着海浪沙沙作响，熟悉的天空一片湛蓝。我把头仰起来，吐出我的第一次发音：“你真棒！”
孩子显然被吓住了。他用手捂住嘴，却没有捂住他惊讶的双眼。随即，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发展着。他重新蹲下来，双手托住我的下巴，对我耳语道：你能听得懂?你还会说话？
我因为尝试发音忽然感到体力不济。随后便发现自己闯祸了。我仿佛看到了爷爷震怒的面容。等阿原平静下来之后，我再次仰起头，努了努嘴：“保密。”
阿原像个大人似的极其严肃地答应道：“嗯，你放心。我谁都不说。我们是好朋友。我可以天天来找你玩吗？”
我剩下的元气不允许自己再说话，轻轻摆了摆尾表示同意。阿原立刻兴奋地叫道：“哦，太好了!一言为定。”
我带着阿原的喜悦慢慢潜入深海，很累但很开心。
此后每天我都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沙滩边迎接阿原。他向我说他的快乐和烦恼。他说自己很孤单，因为身边的朋友都变了。我就给他唱我新学的儿歌，给他讲故事，用我的尾逗他开心。告诉他孤独其实并不可怕，朋友也只能随缘，做好自己才最重要。他会用小手拍拍我的背，戳戳我的尾，还会调皮地挠挠我的腹部。我感到前所未有地幸福。许多年，我和同族间都保持着一定距离生活，没有笑，也没有泪。阿原让我享受到从未领略过的快乐。每一次阿原都会把他的城堡再完善，并且说，“纯子，等我长大后，要和你一起住在这里”。每一次阿原都会与我待到很久才离开。我回到深海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修复在岸上停留过久造成的内伤。
还有一天阿原特意带了棒棒糖给我。他不知道我的消化系统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不能吃。但是我很开心看他吃。我用尾边来回扫着阿原的光脚丫边问道：“好吃吗?”他告诉我那是香香甜甜的草莓味棒棒糖。他还说他的梦想是要当个英雄。他不想和其他人一样生活。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纯子?”阿原停下来等我的回答。我用牙轻轻去咬他的脚踝，他被逗得咯咯笑，“也是当英雄吗？”
我仰起头，说：“我的梦想是要永远和阿原在一起。”
那一瞬间我真切地看到了阿原脸庞上绽放的笑容，“真的吗？纯子，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他猛地将我抱进他的怀里。我暗暗祈祷他能快点放下我，我已经离开水太久了。
“纯子，你太好了，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我爱你！”
我听过恋人说我爱你，听过孩子对妈妈说我爱你，我猜那一定是人间最美的语言。我没想到一个叫阿原的孩子也会对我说这最美的语言。我的眼角有液体流出。我奇怪我怎么会有泪？
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夜晚，我徜徉在温暖的水中，仰望着灿烂的星空，细数着阿原带给我的快乐，期待着第二天与他的相聚。白天我疗伤修复，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可以在沙滩上陪阿原更久。傍晚我与阿原的相守是我心灵上最幸福的时光也是我身体上最痛苦的时刻。每次阿原都有好消息带给我：“纯子你看，我又得了第一名。纯子，谢谢你帮助我!”我和阿原的城堡越来越大。每次他都说：“纯子，等我长大后我要和你住在这里!”他希望快点长大。我告诉他其实长大没有那么好。人长大后会变复杂会变坏。阿原向我保证说：“纯子我不会变坏的。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岸上的人们与多少年前并无变化。不断有人老了，葬了。又有新生儿落地了。阿原也长成了翩翩少年。他仍然天天都来海边。但他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他很久没有说自己要当英雄了。眼睛也没有了以前的纯净，里面多了一些我陌生的东西。他不再爱听我说话，也不再喜欢听我唱歌。他也很久没有完善我们的城堡了。他变得烦躁多疑，也不再要求我帮助他学习了。他许久都没有抚摸我孤寂的背脊了。我多么怀念原来的阿原啊！
因为过多说话，过久离开海水，我开始脱落鳞片。看着美丽银白的鳞在夜光下闪烁，我没有太多悲伤。只要能陪着阿原快乐，一切都不重要。但是之后几天阿原都没有出现。我仍然每天按时去海边守候，每天直到确认他不会再来了才潜回海中养伤。他怎么了？是去了远方吗？还是忘了我和我们的城堡？不会的。他只是累了。明天，明天他一定会来的。阿原有他自己的生活和更重要的人，他不能只属于我。虽然他已是我的唯一，但我不是他的唯一。他只是暂时忘了我，总有一天他会想起纯子一直在等他。但是阿原从此没有再出现。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从前。我又想起爷爷离开前说的话：记住，不要上岸，好好珍惜你的鳞，你将千年统治这片海域。可是爷爷，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寂寞地看着我们的城堡发呆。直到傍晚，我正准备游回海中，忽然看到阿原向我跑来。他瘦了。我急切地问他出什么事了。他没有回答，却问我：“纯子，我想弄明白一件事。”
“怎么了？阿原。”
“我身上沾了你的鳞被老村长发现了。他说这种鳞一片就价值连城。是……真的吗？”
阿原问了最不该问的话。但我没有怪他。我把实情告诉了他。我在说话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他眼里不一样的东西。阿原没多久就匆匆离去。看着他的背影在沙滩上颤抖最后消失在夜幕中，我突然莫名地难过。又几片鳞漂在海中一上一下晃动着。耳边是熟悉的水声，天上是熟悉的星空，岸上是熟悉的人们。我在这里生活太久了。
那一天我从梦中惊醒。爷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永远不要靠近人类。他们会害了你!我终于相信爷爷是骗了我。阿原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是那一天我一整天都心慌不已，时间过得特别缓慢。黄昏时分我打扮好自己缓缓滑向岸边。那一天的云烧红了沙滩，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刺目亮眼的色彩。这时我见到了阿原。我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当年就是他的纯净质朴一眼吸引了我。后来我们一起相守相伴，一起唱歌玩耍。我说要永远陪着他，他说他会爱我。一切好像就在昨天。真好！阿原越走越近。我忽然发现阿原身后跟着一群人，手里拿着各式器械。他们来干嘛？我想起阿原昨天问我的话，心中猜到了什么。我不后悔告诉他实情，他不会是爷爷说的那种人。天边的云越烧越红，海面被照得像白昼。一个声音在催促：回自己的大海去，那里宁静安全。这里不属于你，你放弃太多了。人类是健忘的。他们世世代代忙忙碌碌不断重复历史的错误。可是我的身体在做另一个选择。我一直向阿原游去，没有犹豫。转眼间阿原到了海边，他好像没有看见我。
“纯子----纯子----”阿原的声音回荡在海面。他边喊边向身后张望。
我笑了。天边的云朵映红了我的笑脸。是阿原在呼唤我。我没有听出阿原声音里的异样，只顾欢快地游向我最美的少年，越来越近。我早就看到了躲在树后的村民们。他们眼中闪着绿光，最前面的是老村长。我不会回去的，我说过我会永远陪着阿原在一起。他许久没有出现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是我错怪他了。他对我有怀疑也很正常。现在他终于来了，我们又可以回到以前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了。阿原确定我不在海边，正打算转身。我悄悄地用尾去甩他的足，暗笑他蠢笨。他回头看到我大惊失色，慌忙摆手：“纯子，你真的来了？快走!快走!危险……”
“阿原，你来了。你累了吗?我给你唱歌吧。”
我开始唱起我们一直都唱的儿歌。树后的村民们一步步逼近。天边的云把海烧红了，耳边是阿原绝望的哭声。
“纯子，对不起。我害了你，我不应该选择背叛你。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是他们，他们骗了我……可你那天为什么不解释？”
“阿原，没有对不起。相信你就不会隐瞒，相信我就不需要解释。”
“你走啊！你可以回去的，你真傻!明明你都知道，为什么还选择回来……”
“阿原，我一直在等你，我要永远陪着你，我没有忘记。我……不后悔。”我的声音越来越弱。
阿原身后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多。他们眼里闪着绿光。我躺在阿原怀里，皮肤渐渐变干。海水冲垮了我们的城堡。阿原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的泪滴入我眼中。我看到阿原眼里的天空红得真美啊……我仰起头，眼角有液体流出。
“阿原，”我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做原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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