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诗曰：
六街箫鼓正喧阗，初月今朝一线添。睡去乌衣惊玉剪，斗来宵烛浑朱帘。
香绡染处红余白，翠黛攒来苦味甜。阿姐当年曾似此，纵他戏汝不须嫌。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
潘金莲是个生命力很旺盛的女人，当主角的各种特质基本上她都具备：美貌、聪慧、嚣张、多动、多疑、好搬弄是非，各种各样的闹腾，片刻不能岁月静好。春梅虽身为丫鬟，却也不是能忍能耐的温克性儿，这一主一仆就是两台大戏。
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槌台拍凳闹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这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雪娥见他性不顺，只做不听得。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
潘金莲是主子，骂了奴才春梅几句，春梅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怒气郁结于心必要发之余外，潘金莲住处西边是花园，前面是吴月娘住处，后面是厨房，春梅要找人撒气，去后面最便捷，她并不是要针对谁，赶上谁算谁，厨房是孙雪娥的工作地点兼领地，春梅去那里闹腾，孙雪娥当然会有所反应，孙雪娥说话也是很讲策略的，用开玩笑的方式把难听的重话说出来了：“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约等于“小淫妇，想汉子想得起浪了，去别处浪去，在我的地盘上发什么骚啊”——这句话正说在春梅的心病上，她刚刚被西门庆收用了，正觉得自己人五人六呢，正想着恃宠生娇，可目前不仅没能耍成大牌，反挨潘金莲一顿骂。孙雪娥这下撞枪口上了，春梅登时大发雷霆，“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俨然一副翻脸打架的架势，孙雪娥一见这阵势，赶紧撤退。春梅转了一圈回来，在潘金莲那里给孙雪娥下了话。——春梅在潘金莲那受了气，不敢跟潘金莲发作，便把一腔怨毒发泄在孙雪娥身上，所谓怨毒，就是不论有辜没辜，碰上老娘在气头上，算你倒霉，尤其是对方实力比较弱时更是在劫难逃。
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摇颭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来？”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走来。”金莲道：“他与你说些甚么来？”玉楼道：“姐姐没言语。”金莲心虽怀恨，口里却不说出。
1、孟玉楼可不简单，每句话都是箭不虚发，句句都是在套潘金莲的话，“如何闷闷的不言语？ ”、潘金莲没说因春梅传话间接和孙雪娥生气的事，“我从厨房来”，孟玉楼就接着用话来套问，潘金莲不是竹筒倒豆子的人，不仅不接受孟玉楼的询问，反而询问对方，““他与你说些甚么来？”，孟玉楼见潘金莲不说便也不说，其实她早把事情调查清楚了。
2、潘金莲的特点是：生小气发作，生大气要下狠手时一声不言语。
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拿茶来，吃毕，两个闷倦，就放桌儿下棋耍子。忽见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报道：“爹来了。”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西门庆恰进门槛，看见二人家常都带着银丝鬏髻，露着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趫，红鸳瘦小，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潘金莲说道：“俺们倒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你往那里去？我来了，你倒要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里做甚么？”
这段话很精彩：西门庆虽然说得是玩笑话，而且满面堆笑说的，但是那种把小妾们当妓女的得意洋洋还是泄露无疑，潘金莲不爱听这话，当下否认并将污水向孙雪娥身上引。孟玉楼不想开启和西门庆嬉皮笑脸、不尊不重的相处模式，而且她为人一向比较中立，不伤害她利益、不让她实在看不下去她不出手，何况她和孙雪娥又没过节，所以她不说话，直接走人，以此表达对西门庆言语不当的不满。西门庆有点下不来台了，便一把拉住她，并不是道歉，堂堂的西门庆、贵为一家之主，怎能向小妾道歉，不仅不道歉反而倒打一耙，“我来了，你倒要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里做甚么？”——其为人怎一个奸诈、无赖了得。
金莲道：“俺俩个闷的慌，在这里下了两盘棋，时没做贼，谁知道你就来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西门庆道：“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天气又热，我不耐烦，先来家。”玉楼问道：“他大娘怎的还不来？”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先回，使两个小厮接去了。”一面坐下。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甚么？”金莲道：“俺两个自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金莲道：“俺们没银子。”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当，也是一般。”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这妇人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遂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问：“你们笑甚么？”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莲只在月娘面前打了个照面儿，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效鱼水之欢。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入银钱，都在李娇儿手里。孙雪儿 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或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去拿。此不必说。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人歇了。
1、潘金莲说的“俺们没银子”，是说孟玉楼和她没有钱，含有小媳妇向自己男人撒娇的口气，实际情况是只有她没有钱，她是一个光人嫁进西门府的，带过来的一些零儿八三的东西根本值不了几个钱，和她相比，孟玉楼可算是超级富婆了，当初她嫁进来时，后来她嫁出去时，都是名副其实的富婆，而且一进一出之间财富还没有缩水。西门庆娶孟玉楼，多半是看中了她手里有一份好钱，娶潘金莲则纯是为了美色。
2、撒娇卖萌摆pose飚才艺，是潘金莲把拦西门庆的全套功夫：输了棋，把把棋子扑撒乱了，毁灭证据，撒娇耍赖；扮演天真小女孩掐花，西门庆一说她输了棋耍赖，她又红口白牙的赖到孟玉楼身上。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这是一个多么浪漫多么有诗意的场景，一个美丽的女子向一个高富帅美的男人身上撒了一身美丽的花瓣：此等娇憨有趣的女子哪个男人招架得住。
3、第一次写明西门府众妻妾的分工：1）第一夫人吴月娘负责对外交往。2）二老婆李娇儿是会计，负责出入银钱。3）孙雪娥是厨娘，负责一家人和来客的饮食。其中1）呼应本回中吴月娘出去参加出殡。2）为本回中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时向李娇儿支取银子做下铺垫。3）为本回中潘金莲和春梅怂恿西门庆暴打孙雪娥做下铺垫。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下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鮓汤，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使他后边做甚么去？”西门庆便问：“是谁说的？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桌儿放了，白不见拿来。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的不见来。”
潘金莲主仆配合太默契，不用写剧本，不用对台词，春梅站着不动身，潘金莲马上就给了个完美的解释。西门庆一问是谁说的，因为那些话根本就是潘金莲和春梅编造出来的，若指出具体人，西门庆一查问，很容易起纠纷，给西门庆留下潘金莲爱嚼舌子、搬弄是非的印象。于是潘金莲就另外炮制了一套说法，“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类似于地球人都可以说，地球特只西门庆家的厨房。把一盘脏水向厨房泼将下去 ，泼这谁算谁。总会、早晚有个别不长眼睛的或倒霉的，只要碰到一个她便不算造谣。
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着哩，便骂道：“贼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着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婬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
1、孙雪娥说那些话多半是因为，她认为是春梅和潘金莲假传圣旨、故意刁难她，或是调唆西门庆故意为难自己。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潘金莲一进门就炙手可热，春梅被收用后穿衣打扮、说话做事也颇有些乔张做致，二人俨然成为一股新势力，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等旧党早就有不满，而孙雪娥又是直筒子脾气，一有机会就要发泄出来。
2、孙雪娥的话本身没啥毛病，早饭要变样需要提前说，如果没提前说就要耐心等一等。只是态度不好导致语气太硬，粥都做好了，又摆忙要吃饼喝汤，一时半会我做不出来。
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毴淡！主子不使了来，那个好来问你要。有与没，俺们到前边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着！”春梅道：“有时道没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于是气狠狠走来。
春梅真是牛人：
1、西门庆派春梅到厨房要荷花饼和银丝鮓汤，她敢抗命不遵。偌大西门府，除了她，还敢？
2、潘金莲派她去看秋菊怎么久去不归，她便只和秋菊说话，用指桑骂槐的方式激怒孙雪娥，孙雪娥果然中计。
3、孙雪娥骂她怪小婬妇儿，然后巴拉巴拉一堆话，春梅马上反击，你跟那瞎扯什么淡，要不是主子派我们来，我们才不会来呢，有没有，我们只是传话的，你和我们说那些淡话说不着。说完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她根本不把身为四娘的孙雪娥放在眼里，不仅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而且孙雪娥说一句她就顶回去一句，那气焰俨然比孙雪娥还要凌厉几分。潘金莲的丫鬟都能这么嚣张，难怪孙雪娥等人会愤愤不平。
4、潘金莲尚且了得，再加上春梅这个得力干将做臂膀，强强联手，不能说所向无敌、纵横四海，称霸西门府确是小菜一碟。
妇人见他脸气得黄黄的，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他慢条厮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走到的就是！只象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说俺娘儿两个霸拦你在这屋里，只当吃人骂将来。”
春梅的转述充满技巧：（教科书级调唆和经典版恶人先告状）
1、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他慢条厮礼儿才和面儿。——这是在说秋菊只知道傻愣愣地在厨房干等着，也不知道催催，不催他们就慢条斯理慢慢腾腾。我自不是（先自我批评，我做得不对，我自找麻烦），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此处与原文有异。原文为：贼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着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春梅省去了两个信息：1）骂春梅的脏话、也就省去了自己嚣张跋扈、泼辣有为、绝非善类的信息。2）西门庆等着吃了饼往庙上去，急的在前边暴跳：正是这话激怒了孙雪娥，孙雪娥就此认为潘金莲主仆太嚣张，拉大旗作虎皮、调唆西门庆为难自己。）倒被那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孙雪娥骂的是“怪小淫妇”，春梅将之篡改为“千奴才、万奴才”，借以表现孙雪娥多么蛮横霸道，自己多么无辜被欺负多么委屈）
2、说爹马回子拜节──走到的就是！只象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孙雪娥的原话是：怪小婬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小淫妇，做饭的人又不是吃饭人肚里的蛔虫，他想吃什么没法提前知道，现通知现做就是需要更长时间，不能立等可取。我们今天的饭做的不晚也不慢，是你们通知晚了。——“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她骂的是春梅，春梅转身把帽子戴到了西门庆头上。
3、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这话就是赤裸裸的调唆了，孙雪娥不高兴归不高兴，可并没有罢工。
这西门庆听了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
这就是恶人先告状的奇效：听话者先入为主，马上下结论、上措施，不经调查不容分说。这就需要相对人有勇气有魄力，赌咒发誓寻死觅活来点极端的反击才有可能扭转局面。潘金莲能做到，春梅也能做到，孙雪娥却做不到，她若做到了便不再是孙雪娥。
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孙雪娥对着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没曾说什么。他走将来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地把恁一场儿。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婬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
孙雪娥不是春梅的对手，更不是潘金莲的对手，形势有利做不出来，形势不利时忍不住。她的话没毛病，很客观很准确，没有添油加醋更无虚构。但是她的对手是先告状的受西门庆宠爱的春梅，悲催、苦逼在所难免。那么西门庆因为什么又来个二次革命呢？就因为孙雪娥说的“看着主子奴才如何如何”中有个奴才，正好和春梅刚才说的“倒被那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对上词儿了。西门府骂人的话琳琅满目、很丰富的，什么“贼淫妇”、“怪小淫妇”、“贼歪刺骨”、“贼奴才淫妇”“小油嘴”“怪小肉”，偏偏孙雪娥骂了个偏于客观中性的“奴才”就糟了两顿暴打——狼宠爱狼有的是理由，狼要欺负羊同样有的是借口。
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流，放声大哭。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里乱些甚么？”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忙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往庙上去，不题。
1、不同口气反映不同立场：小玉的叙述简单明了、立场明确，事情的起因是西门庆要吃了饼出门办事，一来二去孙雪娥骂了潘金莲的丫鬟春梅，被西门庆听见了，踢了孙雪娥。——小玉的话非常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西门庆宠爱春梅和潘金莲。
2、按理说孙雪娥是和潘金莲都是西门庆的小妾，身份是平等的，位次还比潘金莲靠前，春梅是潘金莲的丫鬟，身份要低一等，潘金莲打得骂得， 孙雪娥也打得骂得，即使不大合适，也不至于招顿打骂，这件事表明西门庆对潘金莲主仆的宠爱已经开始破坏家庭秩序了，而吴月娘却没有引起警觉，反而助纣为虐，虎兕出於柙为害西门府实为月娘之过也。
这雪娥气愤不过，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诉此事。不妨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西门府里的两个董事长，一个西门庆，一个吴月娘，孙雪娥从西门庆那受了委屈，潘金莲是算准了她一定会到吴月娘跟前告她的状）。见雪娥在房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还不知婬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
孙雪娥说潘金莲是又浪又狠外带狐狸精，并向大家拉响安全警报，汉子不待见咱们了，潘金莲不定哪天把咱们都灭了呢。
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吴月娘还是秉承捡软柿子捏的绥靖政策）孙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到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了。”（孙雪娥的意思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善主有善仆恶主有恶仆，既攻击了潘金莲和春梅主仆二人，又拍了吴月娘的马屁）正说着，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这是小玉第二次上台表演，第一次是上文中向吴月娘汇报孙雪娥为什么大放悲声，第二次就是此处。这个五两银子买来的小丫头很不简单，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话说的相当客观，把自己的倾向性深藏起来，听话人不知不觉就会受到她的影响，旁人却抓不到她的把柄）
少倾，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如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得我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明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险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
这一节应该叫潘金莲侍宠撒泼：孙雪娥张口闭口“俺们”，以便组队对付潘金莲，潘金莲当然反其道而行，张口闭口“你”，以便分化瓦解对方阵营以便各个击破，首先要解决心机浅最不受宠的孙雪娥。
1、就算是我真是谋害了亲夫，你就应该拦着西门庆娶我来家，省得我独占他，抢了你的位置：居高临下地讽刺挖苦孙雪娥在西门府没地位、不得宠，充分表现了潘金莲的侍宠嚣张以及对孙雪娥的蔑视。试想，连大老婆吴月娘都不敢拦西门庆娶小老婆，区区孙雪娥敢拦？再说了，孙雪娥在西门府说白了就是一个做饭的厨娘，她哪有什么地位！这次因为春梅她挨了两顿暴打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可是潘金莲偏偏把孙雪娥说的十分有权势有地位。
2、全家人都知道，春梅离开月娘去服侍潘金莲是西门庆一手安排的，谁敢篡改？是吴月娘敢还是孙雪娥敢？明知谁都不敢潘金莲还偏偏那这个叫板。“省得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孙雪娥你一个第四位的小妾却和一个丫鬟置气，你可真够往下流子钻的，你往下流子钻就钻吧，还把我这么个心地善良、清白无辜的牵扯进来，你可真够好斗的。——潘金莲这招扮清白扮无辜假装妥协，谁能招架得住？她办坏事、说坏话没人看见没人听见，孙雪娥说她的坏话现场的所有人可是都听见了，她这么一搞，俨然是理全在她、错全在孙雪娥，孙雪娥活该挨打。她还可怜的不行、委屈的不行，哪个愿意死了汉子再嫁，这不是走投无路没办法嘛（你就愿意死了汉子再嫁，并且“死了汉子”的“死”是使动用法，害死武大郎，嫁给西门庆、和西门庆做长久夫妻就是你曾经的理想）
3、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这句话很重要，貌似是潘金莲示弱了、认输了、退却了，其实是表明因为这次争端孙雪娥挨了两顿暴打而潘金莲并没有鸣金收兵、见好就收的意思，她还要继续扩大战果，等西门庆上庙回来，继续梨花带雨地给西门庆施压，西门庆哪舍得放她走，被她哭闹不过还会找孙雪娥的麻烦，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其他人，比如吴月娘，这就要得理不饶人、这就叫狐狸精。
4、潘金莲“ 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 ”——此时的潘金莲没有装扮其实是最好的装扮，把自己装扮成楚楚可怜受尽委屈的小女人。 ——这是要取人性命的节奏。
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时，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说道：“没得大家省些事儿罢了！好交你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正是：
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1、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西门庆为什么这么愤怒？对于摆杀武大这件刑事案件，西门庆和潘金莲是共犯，一个供药一个喂药，而且整件事情皆因西门庆而起，是他搅尽脑汁把潘金莲拖下水的，现在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事情摆平了，却又被靠他吃饭的最不得宠的小妾又提起了，他怎么会不暴跳如雷。再说春梅，刚才上文提到了，春梅是西门庆特意从吴月娘那里调到潘金莲屋里的，以方便自己收用。——潘金莲说的这番话，无异于举报孙雪娥谋反，谋西门庆的反。
2、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若未报时刻未到，西门庆死后不久，聪明伶俐、如花似玉、集万千恩宠于一身的潘金莲被赶出西门府、最后惨死在武松的尖刀之下，这其中孙雪娥出力最大。
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他。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 爱愈深。
总结：潘金莲激打孙雪娥，潘金莲在春梅的有力协助下，用激将法挑唆、怂恿西门庆暴打了孙雪娥三次，不战而屈人之兵、取得了全面、彻底的胜利，从此西门府出现新格局，为了自保，吴月娘开始警惕潘金莲，孟玉楼开始渐渐变成潘金莲的盟友，春梅和潘金莲更加嚣张。
话休饶舌，一日正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这花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摆酒，甚是丰盛。众兄弟都到了。因西门庆有事，约午后才来，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顷，西门庆来到，然后叙礼让坐，东家安西门庆居首席。两个妓女，琵琶筝琴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但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转，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调，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拍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两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颭般来磕头。西门庆呼玳安书袋内取两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道：“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东家未及答应，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弹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栏后巷吴银儿。这弹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说的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着他的亲姑娘。如何推不认的？”
关于弹唱的两个妓女：
1、为什么安排妓女弹唱：因为妓女是色艺双绝的专业人士，可以提高宴会的档次，更因为李桂姐是妓女，有人想要通过这次宴会向西门庆隆重推出李桂姐。
2、为什么安排吴银儿和李桂姐：本次宴会的东道是花子虚，若不安排吴银儿，那吴银儿就不是花子虚的相好（令翠）了，另外，后来花子虚死了之后，吴银儿和花子虚的遗孀李瓶儿还有一段交往。为什么安排了李桂姐，因为有人积极运作。
3、为什么“东家未及答应，应伯爵插口道”-----因为应伯爵和谢希大多半受了妓院老鸨和李桂姐之托，撺掇西门庆梳拢李桂姐，然后应伯爵得好处，钱、色兼得。
4、李桂姐按辈分来说是西门庆第二房小妾李娇儿的侄女，西门庆梳拢她是亲上加亲，这个信息很重要。
西门庆笑道：“元来就是他，我六年不见，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 了！”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与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妈妈好可怜）。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皮皮皮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里好冷清）。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好不辛苦（桂姐我谋生好辛苦）！时常也想着要往宅里看看姑娘（咱们是好亲戚），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您这个好亲戚怎么这么久也不来看看我们）？几时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也好（好亲戚就该多走动）。”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撒娇、砸实，扮崇拜扮可爱）”西门庆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先说一声，作个预备。”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迳进勾栏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 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温 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里（虔婆也是个戏精）？”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虔婆又向应、谢二人说道：“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虔婆演给西门庆看，表明此次西门庆登门纯属意外，并非有人刻意为之）？”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闲，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西门爹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应伯爵也赶紧抓住机会表白一番给西门庆听）”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面点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旁边陪坐，免不得姐妹两个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正是：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幙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娇娥语，不到刘伶坟上去。
当下姊妹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 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请歌一词，奉劝二位一杯儿酒！”应伯爵道：“我又不当起动，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见识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说道：“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桂姐连忙起身谢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来唱。这桂姐虽年纪不多，却色艺过人，当下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剌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唱道：
【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梦中。
“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李桂卿话虽说得很含蓄，明白人一听就明白，我们家桂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当贵姐富养着，所以她自来也活得高贵，若人家随便一说唱个曲就唱岂不有失桂姐高贵的身份？您出钱点唱方才显得您的不随便和桂姐的高贵。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紧着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内因是变化根据，外因是变化条件：西门庆之所以一进妓院，没几个回合便决定出钱梳拢李桂姐主要是因为他见一个爱一个、喜欢在情色上不断地开疆拓土，另外是因为知他底细的列位狐朋狗友的顺势撺掇）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总结：本回书第一节内容是无事生非，静日没有玉生香，平地却是起波澜，春梅的三言两语，潘金莲的一哭二闹，孙雪娥挨了三顿打；第二节内容是常规活动出现意外亮点，西门庆等十兄弟轮流做东聚会，本次是花子虚，引出了两个妓女，一个是后文中还有重要戏份的吴银儿，一个是本回中的主角、日后还有精彩表现的李桂姐。——西门庆是个忙人，忙了家里忙外面，他闲不住，永远紧锣密鼓，永远精彩纷呈，生命不息，折腾不止，艳情不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