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诗曰:
我做媒人实自能,全凭两腿走殷勤。唇槍惯把鳏男配,舌剑能调烈女心。
利市花常头上带,喜筵饼锭袖中撑。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
话说西门庆家中一个卖翠花的薛嫂儿,提着花厢儿,一地里寻西门庆不着。因见西门庆贴身使的小厮玳安儿,便问道:“大官人在那里?”玳安道:“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算帐。”原来西门庆家开生药铺,主管姓傅名铭,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这薛嫂听了,一直走到铺子门首,掀开帘子,见西门庆正与主管算帐,便点点头儿,唤他出来。西门庆见是薛嫂儿,连忙撇了主管出来,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西门庆问道:“有甚话说?”薛嫂道:“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的窝儿,何如?”西门庆道:“你且说这件亲事是那家的?”薛嫂道:“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门庆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问薛嫂儿:“既是这等,几时相会看去?”
1、富而美的孟玉楼:曾经是贩布商人的嫡妻,现在成了遗孀;有南京拔步床两张,四季衣服四五箱子,金镯银钏若干,现银千两,好三梭布三二百筒;年轻貌美、能干、多才多艺:二十五六岁,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灯人儿一般。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还会弹月琴。
2、先说富、再说美,是当时的世道人心使然,还是薛嫂的职业特点使然,还是西门庆的价值取向使然,还是兼而有之?总之,西门庆听完薛嫂的介绍后,马上问,几时相会看去。
3、“西门庆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从孟玉楼嫁入西门庆家至西门庆死,西门庆从来没有让孟玉楼弹过月琴——西门庆分明是看上了孟玉楼的富有,作者却偏偏说他钟意孟玉楼会弹月琴。《红楼梦》也有类似情节,明明是薛家制造的金玉良缘的舆论,等到元春赏赐给贾宝玉和薛宝钗的礼物一样时,薛宝钗却觉得好没意思。这可真是咄咄怪事,宝玉、宝钗并论不正是你们薛家心心念念的吗?
4、西门庆这一边厢和潘金莲如胶似漆,另一边厢又开始积极谋划迎取孟玉楼;三老婆卓丢儿去世,西门庆心情烦闷,上街闲逛偶遇了潘金莲,从一开始到目前,他也没想到将潘金莲迎娶回来顶了卓丢儿的窝,看了富有比美丽有魅力,至少对西门庆来说是如此。事情对已经死了养家人的潘金莲很不利,不定哪天西门庆审美疲劳了,潘金莲就会陷入经济困境。
薛嫂道:“相看倒不打紧。我且和你老人家计议: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是他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槅哩。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歪头死了,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拿一段,买上一担礼物,明日亲去见他,再许他几两银子,一拳打倒他。随问旁边有人说话,这婆子一力张主,谁敢怎的!”这薛嫂儿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正是:
媒妁殷勤说始终,孟姬爱嫁富家翁。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孟玉楼是杨姑娘的侄媳妇,是张四的外甥媳妇,杨姑娘是内亲,张四是外戚,男权社会,杨姑娘在杨家的地位自然高于张四,所以薛嫂让西门庆用金钱、礼物一拳打倒杨姑娘。
西门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了,明日是好日期,就买礼往他姑娘家去。薛嫂说毕话,提着花厢儿去了。西门庆进来和傅伙计算帐。一宿晚景不题。
西门庆是个紧锣密鼓的人,一件事一旦决定,马上行动,毫不犹豫拖延,这是商人当机立断的本色。
到次日,西门庆早起,打选衣帽整齐,拿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装做一盒担,叫人抬了。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头口,小厮跟随,迳来杨姑娘家门首。薛嫂先入去通报姑娘,说道:“近边一个财主,要和大娘子说亲。我说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来觌面,亲见过你老人家,讲了话,然后才敢去门外相看。今日小媳妇领来,见在门首伺候。”
薛嫂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给了杨姑娘足够的尊重,其中不乏恭维和讨好,还有就是对西门庆的介绍也是一语直击要害,财主。
婆子听见,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来说声!”一面吩咐丫鬟顿下好茶,一面道:“有请。”这薛嫂一力撺掇,先把盒担抬进去摆下,打发空盒担出去,就请西门庆进来相见。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一口一声只叫:“姑娘请受礼。”让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礼。分宾主坐下,薛嫂在旁边打横。婆子便道:“大官人贵姓?”薛嫂道:“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西门大官人。在县前开个大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
杨姑娘问的是大官人贵姓,薛嫂应该回答“大官人复姓西门”才对,但是那样的话薛嫂就不是媒婆了,媒婆就是要凭三寸不烂之舌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西门庆是财主不错,但是清河县数一数二似乎缺少权威的认证,在县前街开生药铺也没错,大生药铺就是利用了语言的模糊性,因为大小并没有明确的标准。至于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呵呵、哈哈。“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这是含义最丰富的话,不是没有娘子,而是没有主持家政的娘子,而主持家政的娘子多半指的是嫡妻,但不一定就是嫡妻——听众理解的是通常含义,西门庆家是特殊情况,他家是由嫡妻吴月娘和李娇儿共同掌管,吴月娘负责理家,李娇儿负责财务,“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这话没毛病。
婆子道:“官人傥然要说俺侄儿媳妇,自恁来闲讲罢了,何必费烦又买礼来,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不恭会让对方很不舒服,有愧是使自己内心受煎熬,与其让对方难过,不如让我自己受煎熬好了,所以我决定收下礼物)
西门庆道:“姑娘在上,没的礼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去,拿茶上来。吃毕,婆子开口道:“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挣了一分钱财,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里,说少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娶过门时,遇生辰时节,官人放他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
杨姑娘也是个泼辣有为的婆娘:脑子清楚、思路清晰,敢说敢做。把话都说到明处,一点不藏着掖着。钱是我侄儿挣下了,我侄儿死了钱就落到孟玉楼手里了,西门庆你娶她是做大老婆还是小老婆我不管,你只要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帮你做成此事,一是给我一个棺材本,我不是在向你你要,那钱是我亲侄儿挣下的,我只是和你说一声;二是好好给我侄儿念个经;三是成亲之后,要相互之间保持亲戚关系。
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说的话,我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张得定,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小人也来得起。”说着,便叫小厮拿过拜匣来,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你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管上门行走。”(三十两算先期支付,待事成之后七十两马上到账,就是这样一件小事都能体现了西门庆作为商人的精明与果断)
这老虔婆黑眼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意小,自古先断后不乱。”薛嫂在旁插口说:“你老人家忒多心,那里这等计较!我这大官人不是这等人,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县知府相公也都来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话说的婆子屁滚尿流。吃了两道茶,西门庆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见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往门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西门庆一拳打倒了杨姑娘)
西门庆作辞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预备,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两步,西门庆让回去了。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因说道:“我主张的有理么?你老人家先回去罢,我还在这里和他说句话。明日须早些往门外去。”西门庆便拿出一两银子来,与薛嫂做驴子钱。薛嫂接了,西门庆便上马来家。他还在杨姑娘家说话饮酒,到日暮才归家去。
薛嫂和杨姑娘交好,说成这门亲事,薛嫂得劳务费,杨姑娘得好处,若依了张四,张四一人得好处,杨姑娘和薛嫂都没有份。读《金瓶梅》,一定要注意万事“利” 字先行。
话休饶舌。到次日,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袖着插戴,骑着匹白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骑着驴子,出的南门外来。不多时,到了杨家门首。却是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薛嫂请西门庆下了马,同进去。里面仪门照墙,竹抢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薛嫂推开朱红槅扇,三间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薛嫂请西门庆坐了,一面走入里边。片晌出来,向西门庆耳边说:“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西门庆吃了。这薛嫂一面指手画脚与西门庆说:“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只这位娘子是大。虽有他小叔,还小哩,不晓得什么。当初有过世的官人在铺子里,一日不算银子,铜钱也卖两大箥箩。毛青鞋面布,俺每问他买,定要三分一尺。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都是这位娘子主张整理。手下使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大丫头十五岁,吊起头去了,名唤兰香。小丫头名唤小鸾,才十二岁。到明日过门时,都跟他来。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西门庆道:“这不打紧。”薛嫂道:“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
1、春梅的出场写得巧妙的很:买春梅的是薛嫂,将来卖春梅的还是薛嫂,春梅也和薛嫂的关系一直很好。
2、薛嫂和西门庆家关系密切,吴月娘是她说来的,孟玉楼是她说来的,春梅是她给买来的,而且薛嫂也不像王婆那样要求西门庆先付钱再提供劳务,她能允许拖欠,她和西门庆家近似乎朋友关系,王婆和西门庆是单纯的劳务关系。
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不多时,只闻环佩叮咚,兰麝馥郁,薛嫂忙掀开帘子,妇人出来。西门庆睁眼观那妇人,但见: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
1、孟玉楼不仅是富有的女人,而且是体面的有身份的女人,因为富有,所以体面而有身份。她娘家的经济情况不会太差,至少不会像潘金莲家那样自小就把孩子卖给别人,极有可能是和夫家杨家是不相上下的,所以能以嫡妻的身份嫁进杨家。
2、薛嫂带着西门庆登门相亲,薛嫂先要进去通报,出来后带出话来,“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坐一坐”,因为矜持,所以尊贵,这种矜持和尊贵来自从容,是潘金莲从来没有的,永远也不会有的,潘金莲有的永远是等米下锅的急切,要么精神要么物质。见到武松不顾一切爱上武松,爱而不得没多久见到西门庆,在五天之内和西门庆见了三次面,第三次便打得一片火热,武大死后,更是陷入了双重的等米下锅的急切之中,而且从此以后,这种双重的急切一直和她如影随形,没有西门庆的宠爱,她就在西门府站不住脚,在西门府站不住脚她就衣食无着,只能被卖掉。
3、孟玉楼的出场写的很精彩,先写声音和香气,令读者形成千呼万唤的美好期待,然后在写外貌和举止,模样不错,身材也好,脚也很小,但没有潘金莲那样的令人惊艳,孟玉楼独特之处是脸上有几点微麻,在以后的回目中还会涉及到。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妇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西门庆眼不转睛看了一回,妇人把头低了。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这绝对是骗婚了,西门庆的妻子陈氏是去世了,但他已经娶了吴月娘做了填房)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见他人物风流 ,心下已十分中意(孟玉楼也是外貌协会成员),遂转过脸来,问薛婆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
西门庆见了孟玉楼满心欢喜,便直接问道,我想娶你,你愿意不?孟玉楼心里愿意但嘴上并不接西门庆的话茬,而是转过脸来向薛嫂询问有关情况。
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西门庆又把话头接过来,以这种积极的态度来表明他强烈的爱慕和求婚的热切)
妇人道:“奴家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媒婆的职业术语)说着,只见小丫鬟拿出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来。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道个万福。薛嫂见妇人立起身,就趁空儿轻轻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正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叉、尖尖趫趫金莲脚来,穿着双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低鞋儿。西门庆看了,满心欢喜。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他自取一盏陪坐。吃了茶,西门庆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在托盘内送过去。薛嫂一面叫妇人拜谢了(女方收下男方的礼物就表明答应了)。因问官人行礼日期:“奴这里好做预备。”西门庆道:“既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准娶。”妇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对姑娘说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妇人道:“姑娘说甚来?”薛嫂道:“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椿事,好不喜欢!说道,不嫁这等人家,再嫁那样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这门亲事。”妇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说,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这等捣谎。”说毕,西门庆作辞起身。
1、西门庆和孟玉楼的婚事基本上属于一说就行的那种,所谓相看,在整个程序中只是一个必要的环节而已,在决定中并没有多大权重,首先西门庆先去拜杨姑娘本身就是奔着事成去的,到了孟玉楼这,也是早已备好了各种定亲必备之物,而且当场定下了婚期。西门庆对孟玉楼是没见面就中意了,那只能说明中意的多半是媒人薛嫂所说的丰厚资材。而孟玉楼中意的多半是西门庆的样貌。
2、王婆帮闲遇雨,是在五月初旬,当时武大的丧事已经过了几日了,西门庆所说“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礼过门来”,就是指五月。
3、孟玉楼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初嫁从亲,再嫁从身,我现在想嫁谁嫁谁,全凭自己做主,自己满意就把婚事定下来,对于作为长辈的杨姑娘,给予必要的尊重是她作为侄媳妇的义务,所以要把事情告知她一下。
4、事实证明薛嫂让西门庆先一拳打倒杨姑娘的策略是对的,杨姑娘不仅坚定了孟玉楼的决定,而且在后文中还为这门婚事保驾护航。
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门庆说道:“看了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门庆道:“薛嫂,其实累了你。”薛嫂道:“你老人家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说句话就来。”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薛嫂转来向妇人说道:“娘子,你嫁得这位官人也罢了。”妇人道:“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见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薛嫂这话说得很策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关于西门庆的房里人,她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她说即便有,也没有像娘子这么优秀的)他老人家名目,谁不知道,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又把西门庆的富贵夸说一遍)”妇人安排酒饭,与薛嫂儿正吃着,只见他姑娘家使个小厮安童,盒子里盛着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几十个艾窝窝,就来问:“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说来: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妇人道:“多谢你奶奶挂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么,天么!早是俺媒人不说谎,姑奶奶早说将来了。”妇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又与了安童五六十文钱,说:“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二日准娶。”小厮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来什么?与我些,包皮皮皮了家去孩子吃。”妇人与了他一块糖、十个艾窝窝,方才出门,不在话下。
1、和贩卖人口只收买家钱一样,媒婆只收男家钱不收女家钱,所以薛嫂就向孟玉楼要了点小礼物。
2、和王婆的孤身一人在家不一样,薛嫂有孩子在身边,看样子年龄还不大,也正因为此,王婆能够大拉拉地为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提供场所,若有孩子在身边,她便是提供,潘金莲也未必上套,相比之下,潘金莲家要更清净,而薛嫂的生活呢,也许更普通一些,不像王婆那样没啥敬畏和顾忌。
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东西,一心举保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有话说,不想闻得是西门庆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了。寻思千方百计,不如破为上计。
张四给孟玉楼介绍的尚推官的儿子尚举人,听说西门庆已经下了插定,他知道西门庆的实力和影响力,即便是借助尚举人的力量也动不了西门庆,更别说仅靠他一个泼皮老混混,于是他千方百计,从孟玉楼这下手。
即走来对妇人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他是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
张四的确是没安什么好心,但他对西门庆的介绍基本属实:积年把持官府,是刁徒泼皮,有正头娘子,房里现有两个老婆,家里年轻貌美的丫头若干。
妇人听见话头,明知张四是破亲之意,便佯说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你老人家不消多虑,奴过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在西门府立足的问题上,孟玉楼对自己有信心,她也的确有这个能力。
张四道:“不独这一件。他最惯打妇煞妻,又管挑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受得他这气么?”(西门庆是有打妇煞妻的问题的,每次必是有理有力有节;“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这就是夸大其词、吓唬人的话了,西门庆活着的时候,只是往家里鼓捣东西鼓捣人,卖人是西门庆死后吴月娘所为,她先后卖了春梅、潘金莲)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孟玉楼真是个有胆识的女子,我坐的端行的正不怕在西门庆家立不住脚)”张四道:“不是我打听的,他家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诚恐去到他家,三窝两块惹气怎了?”妇人道:“四舅说那里话,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儿们好,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女儿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张四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此人行止欠端,专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惹说虚实,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况姻缘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张四见说不动妇人,到吃他抢白了几句,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有诗为证:
张四无端散楚言,姻缘谁想是前缘。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总是闲。
张四对西门庆的情况说明要比薛嫂详实具体得多了,孟玉楼一一都怼了回去,她是真那样想的还是就为了怼张四呢?恐怕是二者兼而有之;更重要的一点是,孟玉楼听到张四说西门庆的种种不堪时,一点也不惊讶、无一丝悔意和迟疑,只有一种解释,孟玉楼对西门庆是一见钟情的,于是一俊遮百丑了。
张四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单等妇人起身,指着外甥杨宗保,要拦夺妇人箱笼。
话休饶舌。到二十四日,西门庆行了礼。到二十六日,请十二位素僧念经烧灵,都是他姑娘一力张主。张四到妇人将起身头一日,请了几位街坊众邻,来和妇人说话。此时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正进来搬抬妇人床 帐、嫁妆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同了街坊邻舍进来见妇人。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挣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只把你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有东西没东西,大家见个明白。”
张四的话在今天看来,没甚道理,既是孟玉楼的丈夫杨宗锡挣下的家业,杨宗锡死了,他的妻子孟玉楼便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若说杨宗锡和杨宗保是一母同胞所生,杨宗保所能分得的财产应该是他兄弟二人的母亲留下的遗产,张四他作为年幼的杨宗保的监护人他能染指的也只能是杨宗保应得的母亲遗产的一部分。
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添羞脸又嫁人。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子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张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看一看。就有,你还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
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喏(齐声唱喏:既有看一出好戏的兴奋,又有些人心向背的成分)。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道:“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罢了。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杨姑娘一语中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不能因为杨宗锡死了,就让杨宗保侵吞了他的财产,亲兄弟,明算账;另外,杨姑娘说张四,孟玉楼丈夫已死,孟玉楼年纪轻轻,又没孩子,你故意刁难不让她再嫁,你什么居心?——张四只不过想赖点钱花花,并没有什么淫邪之念,杨姑娘这是用的围魏救赵之计,我不说你是无赖想骗钱,我就说你是流氓对外甥媳妇图谋不轨,这是作为舅公的张四无法承受的。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市民社会的风气:1)好热闹,从而滋养了市民文化的蓬勃发展。2)自保+公道,在不伤害个人利益的前提下,有公正的一面。3)讲究互利互惠、礼尚往来。
婆子道:“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与我什么,说我护他,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他,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公平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只这一句话道着婆子真病,登时怒起,紫涨了面皮,指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才,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膫子[入日]的?”(杨姑娘虽说是女生外向,但她毕竟是杨家的嫡系血亲,张四再怎么说也是外戚,和杨家没有血缘关系)
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怎一头放火,又一头放水?”(一头放火一头放水,在两方之间挑拨是非、制造事端,张四的意思是杨家两兄弟本是一奶同胞,哥哥弟弟之间的财产不应该分的那么清楚,以此攻击杨姑娘将两个侄儿之间划出界限,主张亲兄弟明算账)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他少女嫩妇的,你留他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杨姑娘顺势攻击张四,你给孟玉楼再嫁设置障碍,要么是图色欲要么起谋心)张四道:“我不是图钱,只恐杨宗保后来大了,过不得日子。不似你这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我不是图钱,我是为年幼的外甥杨宗保着想,担心他长大了生活无着:作为杨宗保的监护人,张四这话没毛病)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杨姑娘词穷了,开始泼妇骂街和诅咒)”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婬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你无儿无女。(张四上当了,开始和杨姑娘对骂,双方开启互殴模式)”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入日]道士,你还在睡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多亏众邻舍劝住,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罢。”(真打起来,男人力大,吃亏的是女人,若是骂战,吃亏的是男人,因为人们普遍认为,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和妇女一般见识)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 ,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 帐、妆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杨姑娘成功地牵制了张四,使孟玉楼的财产得以顺利转移,进一步证明了薛嫂先搞定杨姑娘后搞定孟玉楼的策略无比正确 )。那张四气的眼大睁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众邻舍见不是事,安抚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他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
张四弄得里外不是人: 没得到钱,在众人面前出乖现丑,外甥杨宗保也没和他这个监护人站在一条战线上。
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兰香、小鸾两个丫头,都跟了来铺床叠被。小厮琴童方年十五岁,亦带过来伏侍。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生日。西门庆与他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西门庆是熟知并主动遵守游戏规则的人,他曾和杨姑娘有言在先,在孟玉楼过门后,再给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作为杨姑娘送终之资)。自此亲戚来往不绝。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与他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姨。到晚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有诗为证:
怎睹多情风月标,教人无福也难消。风吹列子归何处,夜夜婵娟在柳梢。
潘金莲除了一个将她卖来卖去的亲妈之外,再无别的亲人,她的人生是一个坑接着一个坑,而且是越来越深的坑,她越挣扎越深陷,一步一步走向深邃幽暗的所在。她不像孟玉楼那样和人能保持比较和谐的关系,孟玉楼和婆家和娘家,以至和西门庆家的人都很和睦,这是潘金莲做不到的——没被世界善待过的人很难善待世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