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首山）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榖。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
——《山海经·卷五·中山经》
一.总角之宴
我是一只腓腓。或許你觉得奇怪，這就如同一個人说我是一個人一样怪异。但我的名字確實是腓腓啊，不是肥肥！好吧儘管我的體型說明了一切……心痛地啃了一口雞腿……
自小便在霍山长大的我，愛在沟树丛中打滚惹得一身塵土，回家自然被韓媽嫌弃。哦对了，韓媽呢，就是我的主人啦。他有著月白色的長袍，唯美如仙，還有著黝黑的皮肤，黑白相稱十分有趣（噓……不要讓他聽到）。記不清他在這裡度過多少年歲，我只知道這個人有永遠不老的容顏，和清風朗月般舒和溫暖的笑。他總會說，“腓腓，我好嫌棄你哦。”然後我就會撲到他懷裡打滾，把他的白袍子弄得一團亂，得意地看他對我無可奈何的神情。
我愛這山林中的一切，晨時林間升起的薄霧，午時大片大片撒下的陽光，輕盈的鳥兒，還有那香得流油的大雞腿。每天最幸福的時刻就是躺在樹下曬太陽，梳理我的大尾巴，數數又長了多少根毛毛……數著數著就睡過去了，然後任由韓媽來把我抱回家去，醒來還可以接著吃雞腿⊙⊙……
但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被韓媽送走。
有個書生，寒窗苦讀十載，卻榜上無名，心如死灰，慾在霍山小歪脖樹上懸梁自盡，被韓媽救了下來。韓媽見他可憐，便令我陪他一些時日。
“韓媽。”
“嗯？”
“腓腓做錯什麼了麼。”
“沒有啊。”
“那為什麼要把我送走？嚶嚶嚶”
“因為……”
“因為什麼？！”
“腓腓啊，你太能吃了，韓媽養不起妳啊……”
“……>O<”
“腓腓。我只是想讓你陪他幾日，打消他自盡的念頭也就罷了。待他心境平和，我自然讓你回來。”
“真的？”
“自然。”
於是，我被送到了那個書生的身邊，每日里聽他長吁短歎，傷春悲秋。作為一只盡職盡責的好腓腓，我使出渾身解數，扮丑賣蠢，只為博他一笑。由於我太過可愛，書生似乎不願意送我回來了，但怎麼可以！他是食素的啊！我的雞腿怎麼辦？！於是在我百般抗議之下，書生不情願地把我送回了霍山。臨走前還來了一出灞橋折柳依依惜別，但我還是堅決地投入了韓媽的懷抱！咦，韓媽為什麼一臉悲壯？
“……腓腓啊”
“昂？”
“……你又胖了”
“╭(╯^╰)╮”
腓腓
二.此时相望不相闻
轉眼千年，我已經習慣了被韓媽送來送去的日子。或許這就是我的職責，也是宿命。在漫長的歲月裡，我看遍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命途多舛，而我的使命就是陪伴，將那些悲傷淡化消弭。看凡人因生老病死而或哭或笑，因一己得失而斤斤計較，我笑他們癡。我也不懂凡人所謂的愛情是什麼，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期待那種海枯石爛痛徹心扉的情感。直到有一天，那個人出現。
那天我依舊在外面打滾兒，正巧窮奇來串門，我便同他聊了幾句。窮奇他雖然長得凶神惡煞，但還是很好玩的，嗯，不跟我搶雞腿吃的都是好人。窮奇說，他很想嘗試一下凡人的生活，找一個人舉案齊眉，相伴到老。我笑，才不要有人和我搶東西吃呢，自己一個人無憂無慮，才好。窮奇意味深長地笑笑，“白澤讓我來的，你也知曉他通神的本領，提點你一下而已。”
白澤可通藥物之靈，曉鬼神之事，自然不是我這等只知吃喝拉撒睡的靈獸可比。可窮奇這話是何意？難道我命中劫數即將到來？看窮奇依舊一臉玩味的笑，好氣哦，算了，還是去找韓媽問問吧。
撒著歡兒跑進院子里，卻愣頭愣腦地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我慢慢抬起頭，眼前仿佛是一片迷蒙的大霧，霧里走出一個清俊挺拔的身影，他漸漸走進，我可以看清他纖長而緊鎖的眉。他就這樣站在我身前，緊抿著唇，面無表情。可我分明在他的眼中感受到無盡的哀傷。我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我要讓這個人的眉頭舒展，讓他對我微笑。隨即我心里一驚，我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腓腓！”
韓媽沖我招招手，我遲疑了一下，邁著小步子走過去，輕輕跳到他的懷裡。
“今天很乖啊，腓腓。”
我又是一驚。每次韓媽要送我走時，他都會夸我很乖。那麼，他是要將我送給這個人嗎？而我居然沒有抗拒感。
“腓腓。他需要你。跟他走吧。”
我望向那個人，他掃了我一眼，似乎並不在意。
“多久呢？”
“這次不清楚，隨他吧。”
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看看他，又看看韓媽，莫名的覺得委屈。我已經這樣被送了千年了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腓腓，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好。等我回來時，我要五隻，不，十隻，最肥的雞腿。”
“一言為定。”
於是，我再次離開，跟著這個神秘的人去到他的故鄉。他胸有丘壑，未弱冠便游京師，入太學；才思敏捷，為文操紙筆立就，蹈厉風發，是個風采卓絕的人物。也無需什麼風雅之物點綴，他坐在書案前，靜靜冥想，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首雋永的詩。
我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什麼，或者說做什麼可以讓他開懷。我曾吃得圓滾滾滿腹流油然後趴到他的榻上睡覺，他不理會我，居然就在桌前坐了一夜。我也曾在外面打滾渾身髒兮兮地撲到他身上，他也只是微蹙眉頭，回房換了一身衣裳，不曾有絲毫責怪。哪怕我賣蠢扮可愛，他也雲淡風輕，眉間的褶皺依舊沒有展開分毫。
所以，我只能靜靜地陪著他，望著他，陪他度過春秋冬夏，不問歸期。
三.愿逐月华流照君
靖康元年，金人入侵，他應召于朝堂，表述報國之情鴻鵠之志，得以重用。他終於能夠施展自己的才華，卻也因黨派之爭而被排擠，掙扎痛苦，眉間的皱纹也越來越深。
我看他驰骋疆场，英姿勃发，心里欢喜却也忧惧。他恨亡国之际奸臣当道，他苦身份卑微力所不及。
那我能为他做什么呢？每每看到他為國家心焦如焚的樣子，我就仿佛失去了逗人歡笑的能力。
但是，只要能讓他施展抱負，我做什麼都是甘願的。
腓腓
再次醒來，是在韓媽的懷抱里，熟悉而又陌生。
“腓腓……你回來了。”
“嗯。”
“你去找了白澤吧？”
“嗯”
“那幾個叛賊是你殺的？”
慵懶地伸伸懶腰，懨懨地應了一句，“嗯”。
“你真是個傻子。區區一介靈獸如此插手人間戰事，便是我也不能免去你的懲罰。”
“他此生之劫，我不渡，誰渡？”
“此劫過後，他仕途坦蕩，報國盡忠，麟書一卷，青史留名。史書上贊他豁達高亮，深沉有度。”
我愣怔半晌，“他總算還有良心。”
眼前飄落下一紙信箋，泛著淡黃，上面是我曾經無比熟悉的字體。
“安得朏朏之与游，而释我之忧也哉！”
我笑了，這也是跟隨那人走之後的第一次笑。我笑得癲狂，笑的開懷，笑得淚流滿面，笑得無所顧忌。
韓媽低頭看看懷裡那軟軟的，皮毛雜亂，再不複昔日光彩的，小小的一坨，眼中閃過一絲悲憫。
有些人似乎生來便註定為他人而活，為他人而或喜或悲，解開愁腸，哪怕傷及己身。每一次將他人的痛苦消散，便須在身上添一道疤痕。他們笑世人跳不出那兜兜轉轉的情絲糾纏，卻也身不由己被捲入，成為救命的稻草。
“……笑夠了沒。”
“怎麼”
“有雞腿哎，吃不吃”
“吃⊙⊙！！！是說好的十隻麼？！！”
幹媽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上仙命你去她座前陪侍四百年，好好收收你的性子，算是抵消你这次的罪過。”
我大驚失色，“那豈不是沒雞腿吃了！！？”
“……腓腓啊”
“昂？”
“……你真的又胖了哎”
by琳子 2017.01.21.
后记:腓腓是我闺蜜突发奇想创造出来的小生灵，也是浩浩山海经中不起眼的一只小灵兽。偶然见得宋人汪若海吟咏腓腓之语，心中感慨，遂作此文，聊当慰藉，诸君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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