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代红
1
“惜命之人,本看不出这琴匣上的血迹。”帽檐遮住半张脸的黑衣男子始终低着头,右手勾着一只上了年月的精致杉木琴匣,轻笑声里透着一股子嘲讽的味道。而他面前昂然而立着一个嘴角挂着些许笑意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站在亭子里看着立秋后长满霜草的淮凉河,任凭从淮凉河上擦过的冰冷夜风穿过他单薄的白衫,有些像昔日耿介出尘的嵇康。
“不惜命的人,看出来了,也不过枉送了一条性命。”原逸飞转过头,捋着垂下的耳发答道,“我不过是来拿一只琴匣而已。”
黑衣男子低哼了一声,听着原逸飞不见波澜的回答,凌冽的杀气未退半分,只觉耳边刮起了一阵呼啸的风,他依旧藏在黑色衣帽下,缓缓吐出了几句话。“这世上有些人一开口,就代表他快要死了,不过幸好,你是有能耐活着说完话的人。”这时亭子外恰巧下起雨来,大雨瞬间滂沱。繁密的雨点砸在宽阔的淮凉河上,升腾起一片冰冷刺骨的雨雾。一股流动的、急促的气息漫延成温和的水源,像是在冲洗着他们身上的负重感,让他们感觉与这个世界隔离甚久。
一阵沉默之后,黑衣男子开了口。“听闻凌卓山庄少庄主原逸飞的琴技冠绝天下,今日有幸相见,本该听一曲的。不过这风云变得太快,雨声已经密了。”只见他袍袖轻动,琴匣从男子的手臂横空侧翻到掌心,又被抛掷在原逸飞的面前。而眼前的儒雅公子余光微扫琴匣,长指飞动,琴匣稳稳地落在了手中。
琴匣深红的纹路上透出一道暗紫微光,让原逸飞的心陡然一惊。
“嘭——”
伴随一声低沉的声响,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原逸飞手掌里迸出,黑衣男子不由地被逼退半步。无数的雨花飞溅出去,又瞬间被暴雨吞没。
黑衣男子似乎想要抬头看清原逸飞怪异的手法,但却在仰起脸瞬间又低了下去。他伸出修长发白的手指,扯低了帽檐,轻笑声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从冥司走出的幽灵。他见原逸飞不作言语,便背过身去缓慢地撑开一把放在亭脚边的黑木油纸伞,沿着一条青石路走去。原逸飞本想跟去,他停步摆手说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暴雨肆虐,不一会儿便淹没黑衣男子渐远的背影。
一刻钟后雨势渐歇,原逸飞抱着琴回城。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了歪倒在青石路上的那把黑木油纸伞,半伞血水沿着伞柄留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原逸飞心头微微一紧,不觉放慢脚步走到伞前停住,只觉喉头有一丝咸腥。在江湖之中如此之久,他并非不熟悉人血的味道,只是黑衣男子离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走的也并不远,即使雨声很大,他也绝不会听不见半点打斗的响动。这只能说明,对方至少在三招之内制服了黑衣男子,而这个能在江湖杀戮里守护故人琴十年的人,在袭击者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十年烽火戍边死,无人敢弹故人琴。”原逸飞想起这句刻在凌卓山庄山石上的话来。山河动荡,江湖风起,江湖人笃信得故人琴者可易天下,故而英雄草莽视死如归之辈,朝堂武林无畏生死之徒,必倾力围杀夺故人琴者。他原以为,这只是句戏话。
2
若说这故人琴放置何处是这天下间再难有人抢夺回的,连初入江湖的后生小辈也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凌卓山庄。
凌卓山庄本是一处清凉僻静的所在,连通城里的是一条约有三里的弯绕大路,因其地势险峻,深林阴翳,机关巧立,所以进出山野虽不易迷失,但几十年来硬闯凌卓山庄而葬身于此江湖人不计其数。在如此险峻地势上建起的凌卓山庄,亭台星罗,高阁林立,宏伟却不失雅致,单就这一点已令无数人莫测高深。
原逸飞带着琴匣走进凌卓山庄的冰室。
他刚走进冰室,就感到手中的琴匣在寒冷的冰室里竟一阵发烫,一抹浅淡的紫红像血液一样沿着琴匣上某个未知的经络缓慢流动。轻功独步武林的人,走路本悄无声息,此刻他走在这个挖空凌卓山庄后山而在密室里建起的冰室里,寂静得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手臂粗的冰凌高悬在他的头顶,他看见光滑的冰柱上倒映出他清晰的影子来。
“感觉如何?”一个冰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什么感觉如何?”原逸飞闻声望去,不解地寻问坐在冰床边的男人。那男人漆黑的长发垂至腰间,透过他宽大空荡的长袍能看见他的皮包骨。当他一张尖细的脸转过来时,原逸飞竟吓了一跳。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一张褶皱的、松弛的脸,甚于耄耋之年的垂暮老人。深纹蚯蚓一般爬满脸颊,而脖颈处的皮肤却依旧是年轻人的光滑细嫩。原逸飞盯着男人怪异的笑容,极力忍住作呕。他感觉有蛆虫从那男人的脸上爬下来,蠕动着,钻进他的胃里,一点一点地噬咬,让他浑身难受,那种感觉像是自己站在墓穴里盯着一颗快要腐烂的人头。
“怎么了,害怕了?”男人冷笑起来,似乎十分满意原逸飞表现出的震惊。“其实你并非第一次见我吧?在你十岁的时候,我们还见过一面。呵,看来凌卓山庄的继承人并没有这样大的胆气。”
“给你故人琴,你就能给我想要的答案吗?”原逸飞想起凌卓山庄后山的鬼声传说来,想起父亲原穆禁止进入冰室的严令,想起他在半夜听见的琴音,想起父亲对于他见到冰面具怪人坚称是幻觉的解释……他突然觉得思绪犹如千万只蚂蚁在四处啃咬,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凌卓山庄竟是那样陌生——从故人琴在他生命中出现开始。
“答案?”男人放肆的笑声引来他剧烈的咳嗽,“我本就不相信你爹原穆找了三年都找不到的故人琴,你十日就能找到。这说出来多么可笑。如今你如我预料之中抱着一只无用的琴匣回来,真的想要听听答案吗?”
“当然。”
“你爹原穆背叛了我,他抢走了故人琴,抢走了我的一切。我苟活在这世上,就是想看着他身败名裂,受天下人追杀!还有你,你懂得什么叫亡国之痛吗?你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吗?你不懂!身为原氏子孙,人臣后裔,你难道不应为你父亲的叛变付出代价吗?”
“国非一家之国,朝代更易更不应迁怒黎民。你曾因青城峨眉两派谏言触怒而发兵屠杀,守不住这江山自然也是咎由自取。若是我父亲对你毫无人臣之义,何必放弃功名隐退江湖,十年来还为你求尽天下名医?”
男人眼睛里出现复杂的神色,“你都知道?”
原逸飞嗯了一声。“刚刚才想通的。这世上至少还是要有一些人想通一些事情的。不过我想通了又如何?你还是想看着天下人误以为故人琴在我手里,然后看着我被天下人追杀。本性难改,心郁难消,这一点,我比我父亲更了解你。”原逸飞正视着男人那双泛光的锐利小眼睛,在他发现那竟然和一只盯着蛇垂涎欲滴的老鹰的眼神一模一样的时候,他笑出声来。“不过有趣的是,我可不会为拿不到手的故人琴白白送死。”
“你什么意思?”
“我想有些事情你还不太明白。”
只听咔的一声,琴匣被打开了,里面安然躺着一张师旷式的漆黑古琴,在明亮通透的冰室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古琴上的龙鳞断纹泛着淡淡的亚光。原逸飞嘴角勾起一抹轻笑,抽回深入琴匣的长针,插回发髻之中。
不出所料,只听“呼呼——”的一阵冷风,男人朝原逸飞扑来,来势凶猛硬是让他这个轻功独步天下的人也差点躲闪不及。原逸飞立马虚步带前,侧身一把将琴匣合上。他感觉男子狰狞的面容及白骨般的爪子向自己逼入一股寒气,一层厚厚的白霜正凝结在自己的皮肤上。他赶忙向掌心渡了一丝真气,很快便感到指尖有冰凉的水珠滴落。他本修了十年原家心法,寒冬腊月也只需一件单衣御寒,但这时他感觉到了冷,朝骨头里刺去的冷,如同千万冰针戳进骨髓里的冷。
不过好在男人近不了原逸飞的身。
原逸飞退开几步冷冷说道:“今日这琴你不但抢不去,就算抢去了,也断然打不开。”他特意在“断然”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这琴匣上有十八孔,插错了,可就人琴皆毁了。原家的机关术,我想你比我还清楚。有些用谎言搅弄出风云,是时候该结束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吗?”男人扯着沙哑的声音问道。
“想。不过你对我而言已没有任何价值。”原逸飞抱着琴背对着男人走了出去,似乎并不担心男人会偷袭。因为男人的功力虽然很深,章法路数也甚是怪异,但方才几招猛攻不成,再想赢过原逸飞,却是几乎是不可能了。
一直走出洞口,四周皆是死一般的沉寂,微弱的阳光打在白亮的冰柱上面,恍如隔世。
原逸飞伫立在山对面的亭子里,看着洞口的云雾若有所思。
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从冰室传来,整个山体都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山石滚落,烟尘四起。他听见冰室里大大小小的冰柱掉落下来砸在地面上,冰屑四溅。
冰室坍塌了。
这个冰室里或许有个他所不知的可以自毁的机关。原逸飞闭目感受着山体的震颤,枯黄的树林在塌陷的山体中倒下,所在之地扭起一股巨大的烟尘。仿佛世界已经大雪纷飞,自己站在一片苍茫的原野之上,风雪呼啸,四野荒凉,而男人狰狞的脸覆没在风雪中,消失在灰色的天际,而他举目四望,无处可去。
3
腊月的天气本就寒凉,刺骨的寒风硬是让淮凉河血气方刚的汉子们也躲在船舱里不肯出来。除了来往各地的商船,选择在这时出门的人极少。生意少了,船夫们自然也闲了下来,常常在轮班的时候窝在船里烤火,煨上一坛好酒,拖来一张八仙桌便美名曰小赌怡情。
原逸飞在楼下的吵嚷声中醒来,头竟疼痛得厉害,他觉得有冷风打在他身上,竟无半点抵抗力。他忽然想起什么,慌张地搜寻故人琴是否在身边。
答案是否。
挣扎着爬起来,没走两步却只得扶住桌子。感觉天旋地转。
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尽管原逸飞的耳朵嗡嗡作响,但他的耳力还是很灵敏的,所以当他察觉一丝陌生人介入的痕迹,立马抬头看向门口突然悄无声息出现的女子。那女子身着藏青色的裙子,轻笑道:“你中毒了,这是解药。”说完朝原逸飞扔来一个白瓷小瓶。原逸飞接过后把瓶子里的解药倒在手心,闻了闻道:“你怎么会有赤焰丹?”问完后也不待女子回答,一口将赤焰丹吞了下去。不一会儿,一股热气开始在原逸飞体内乱蹿,任督二脉像被一把九锵长剑刺穿。
女子见原逸飞行事果决的样子很是欣赏,嘴上却依旧调侃道:“莫非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原逸飞还懂药理?或者说,原大侠已经看开了生死,勇气可嘉,不怕我在药里下毒?”
原逸飞没有理她,认真地调理气息,体力也恢复得出奇得快。待到身体差不多已复原,原逸飞问道:“是你救了我?”
“然也。”女子淡淡的眉毛一挑,“当然是我救的你。而且,是从无影剑剑宗万俟铭的手里救的。”
原逸飞轻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他当时接受了万俟铭的挑战,躲过了万俟铭连出的三剑,却在万俟铭出第四剑的时候感觉体内一股莫名地冷气上窜,双腿僵硬,轻功根本难以施展,整个人直接从倚靠的树干上掉了下去,随后便失去了知觉。虽然天下间能躲过万俟铭一剑的人屈指可数,但原逸飞绝不认为万俟铭会因此有英雄相惜之情而放过自己。
女子仿佛看穿了原逸飞心中所想,抬头笑道:“这世上救人的法子千千万,也不是非要打得过才救了人的。何况,万俟铭身为剑宗,傲气还是有的,断不会做乘人之危这种事情,惹得天下人笑话。”
“哦,那是什么法子?”
“很简单,用你手里的故人琴换你。我觉得原逸飞的命,还是要比故人琴值钱许多的。”
原逸飞轻笑着哦了一声,觉得她的回答很有意思。“不错,我也觉得我的命确实要比故人琴值钱许多。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你把故人琴给了万俟铭,难道你自己就不想要吗?”
女子听后笑了,“这琴迟早会回到我们手上的。‘血沥龙槽而弹故人琴,则能见世间难见之故人’,有人夺故人琴是为了夺天下,有人争故人琴是为了见故人。世间劫数未满,缘分未到,谁若强扭只是枉然。”原逸飞听着这通透得似乎很像禅语的话,叹道:“既知如此,便莫要强求。”他也不过问女子来历,披上衣服走出船舱。眼前,已是一片茫茫碧海。遥远的海面上有几只白鸥倦倦地飞过,影子刚好映在一轮又圆又大的落日上,四周余辉璀璨,像是到了极光尽头。
4
在船上的这几日,原逸飞想起了他的父亲,凌卓山庄的主人原穆。这个从十年前开始不出凌卓山庄半步,生性温和的男人站在纱帘之后,留给原逸飞的永远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原穆说过,“这世上没有人是不杀人的,只是手段不同罢了。也总有那么些人,会把你的仁慈当作怯懦。但江湖人,问的就是一个心字,行事无畏,问心无愧便好。”原逸飞记得原穆在说这些话之前沉默了好久,也记得那时纱帘被风吹起,逆光之中,父亲像渐远的一只黑鸟,驮着月光快要消失。
“你可知江湖上盛名已久的故人琴?”
“血沥龙槽而弹故人琴,则能见世间难见之故人。”
原逸飞的耳边不断重复着着这两句话。他还是不明白,为何江湖中人人要争这故人琴?难道人人都有想要一统江湖的夙愿,还是都有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像是有悠远的琴音响起,他仿佛回到了父亲在帘子后抚琴的场景,琴音如水波澹澹,如流泻的月光在每一粒尘埃上跳动着。
尘烟袅袅,人世倥偬,他好像看见一个女子站在雾气之中,忽暗忽明,她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又絮絮说着一些他听不清的话。他想靠近,想追去,想听清她在说什么,他觉得有一股强大的磁力在吸引着他,而自己身上则承袭了某种能让血液滚烫的东西。他从父亲手里接过故人琴,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父亲的话,“我这一生,真的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海风带着咸味儿吹来,原逸飞的意识开始清醒,一种从梦中抽离出来的苏醒感像海潮一样灌进了他的大脑。他看见穿藏青裙子的女子双手撑在栏杆上,披散的长发漫过腰间,被海风高高扬起。
“那只是你的幻觉。”
“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忍不住去想念这种幻觉,对吗?”女子目意了一下原逸飞身后,那把故人琴像一段被丢弃的烂木头随意搁置在船板上。“我说过,它会回来的。”
“万俟铭死了,”女子补充道,眼里流露出微微的惋惜,“所有沉溺于幻觉的人,都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你觉得我能逃过这样的结局吗?战胜一统天下的野心,战胜那盛大而真实的幻觉。”原逸飞沉思了一会儿,自问自答道,“是因为我父亲逃过了这样的幻觉,而把信任附加给我的吧,你或许甚至认为我是唯一一个会揭露这个谎言的人吧。其实真相很简单,只是越简单的真相世人越不会相信,反而把想象的东西当作现实了。”原逸飞翻过琴匣,从匣壁里抽出一把长剑来,径直朝着故人琴的龙槽处砍去,七根琴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和音,故人琴断作两截,一方温润的红色玉玺滚落出来。
“前朝的玉玺还有何用处呢?不过是有太多人还惦念着丰功伟业,觉得江湖还太寂寞罢了。”原逸飞给女子讲述黑衣男子冰凉发白的手,冰室里男人狰狞可怖的面容,万俟铭快要指喉的剑,父亲幕帘后的黑影,楼下赌博的船夫……讲述因故人琴而改变生活轨迹的人和事,包括他自己。“你看见故人琴的龙鳞断纹上淡淡的紫色烟雾了吗?‘血沥龙槽而见世间难见之故人’,只是因为制作故人琴的毒木,能让人产生幻觉,特别是经血液浸润毒性就而更容易挥发。”
女子听后望着从远处飞来的海鸥道:“其实因为这故人琴,你也死过一次了。在周围所有人离开你的时候,在你从幻觉里醒来的时候。”
“也许吧。”原逸飞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这半生纠缠在一把琴的谎言中,差点被拖入宿命的漩涡,但或许是因岁月恩赐,乾坤造化,阴差阳错让他命不该绝。
“现在,我们该回去了。在江湖人汇聚的风雨楼上,我要把故人琴烧给天下人看。”原逸飞说道,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海岸。天空在巨大的雷鸣中变成了深紫色,几道猝然出现的闪电仿佛要劈裂岸边那黑色的山石。
-end-
这是一篇一年前的旧作。
当时很想把字数缩减下来,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因为想要表达太多,显得节奏快了些。
贴出来,只因我现在还深爱着武侠。
无法言清江湖一词的魅力,但它曾陪伴我度过那么多的时光,任我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驰骋,追寻恩仇大义,追逐信仰和自由。
❤谢谢你为我点亮小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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