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恶魔

公主吻醒了沉睡的恶魔，他们都这样说。

泉水边，树荫下，家门前，人们用手里的扇子挡住嘴巴，眼睛看向左边又看向右边，小声地咀嚼这一点谈资。

“你听说了吗？公主吻醒了沉睡的恶魔。”

“你听说了吗？公主爱上了恶魔，吻醒了他。”

“你听说了吗？公主想和恶魔一起抢走王位，统治我们。”

“你听说了吗？公主失去神智了，她要和恶魔联手毁灭国家。”

细碎的话像带刺的绒毛，踏着风扎进公主的耳朵里。公主很难过，她流着泪对百姓说：“请不要再说了，我吻醒的人是我亲爱的丈夫啊。”

百姓不相信，他们去问无所不知的女巫。

女巫用纱巾蒙着脸，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脸上的伤痕。水晶球在女巫手下泛着幽幽的紫光，就像女巫的眼睛一样。

人群挤在帘布后面。低声交谈的声音像蚊子的嗡嗡声一样从各个角落里传来。有人偷偷地伸头看一眼，又很快地缩回来。他说，女巫和水晶球融为一体了，正在窥探天下的秘密哩。

大家都敬畏地噤声了。

帘布后好像渐渐安静了，先前偷看的人勇敢地撩开帘布走进去，出来时瞪大了眼睛，脸颊红涨着，给大家看他手里几乎揉碎的纸条：

谎  言

人们愤怒了。他们不能忍受被谎言中伤。他们高举写有大字的旗帜，为了心中美好而高尚的品德聚成一股人潮，向皇宫涌去。

“公主欺骗了我们！”

“她是个恶魔！”

“杀死恶魔，保卫国家！”

嘈杂声不绝于耳，国王听不清公主的话，只看见她不住亲吻他的手；她的泪砸在他的手上。

“去吧，孩子。”国王贴着公主的耳朵说，“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

于是夜晚，月亮睡着了，风睡着了，愤怒的人们睡着了，疲惫的守卫睡着了，只有国王还睁着眼，目送穿着布衣的公主和披着宽大袍子的恶魔走进黑暗的森林中。

公主走在前面，借着星星的光芒寻找可以落脚的石头，可以攀扶的树枝。恶魔跟在后面，努力让自已的脚印和公主的重叠在一起，不时伸手扶一把差点摔倒的公主。

“你吻醒了我。”恶魔说。

“我吻醒了你。”公主说。

“我是一个恶魔。”恶魔说。

“你是我的丈夫。”公主说。

“但我没有俊美的容颜，没有华丽的皇冠，没有高超的剑法。”恶魔说。

“但你是我的丈夫。”公主说。

恶魔沉默了。

公主和恶魔住在山洞里。

恶魔害怕阳光。白天，公主早早起床迎接第一缕阳光，到森林里采摘最新鲜的果实；夜晚，恶魔到小溪边收集清澈的溪水。这样的日子一连过去了好几天。

这天太阳下山，阳光留下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尽，公主还没有回来。恶魔很害怕，他听见公主在求救。

恶魔冲进森林里。仿佛是特意给他引导，当恶魔向西边跑去，路两旁的荆棘自动退开了。一旦他跑向错误的方向，荆棘又都重新聚拢起来，挡在他面前。

一座古堡孤独地伫立在道路终点。恶魔推开古堡的大门，荆棘随着来自古老岁月的响声化作细沙消失在风里。

恶魔又看见公主了。烛光衬着大厅正中央的一幅画，公主穿着她在皇宫生活时最喜欢的那条裙子，裙摆铺满了整幅油画。她稍微低头俯视，视线正与恶魔对上，令恶魔想起他去过几次的那条小溪：清澈、平静，安抚人的心灵。

公主变成了一幅油画。

恶魔还没来得及想这意味着什么，背后传来咔嚓一声，古堡的大门自动锁上了。

三十年过去了，恶魔和公主在古堡里待了整整三十年。

恶魔发现原来自己只要在古堡里能照到月光，就不怕挨饿；他发现自己在夜里开始变回王子的模样，恶魔的外表持续得越来越短。更重要的是，他渐渐地发现，公主正在画里长大、变老。每一天醒来，公主的眼角都可能平添一条细纹；原来及肩的金发，现在已经垂到胸前。她的眼里，慢慢地失去了少女的天真。

直到第三十一年的第一天，王子坐在床边，第一次没有害怕黎明的到来。他看着眼前人类的手，明白自己再也不变回恶魔的模样。

大厅里突然传来一阵闷响，王子来到大厅。蜡烛熄灭了，公主从画中滚了下来。

公主狼狈极了，她慌乱地从地上坐起来，将凌乱的头发从眼前拨开。她摸到自己脸上松垮的皮肤和眼角的皱纹，想到自己两鬓悲哀的白发，她不敢抬头看王子的眼睛。

“怎么啦，我亲爱的公主？”王子上前想把公主扶起来，公主挣脱了。

“我不再是公主了。”可怜的人儿掩面哭泣，“我的容貌已经老去，我的四肢软绵无力，我的国家将我忘却。”

“但你是我的妻子。”王子把公主搂进怀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