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前两天听说一件事，一个年轻同事在得知自己领养的身世后，深受刺激，差点要离家出走，不由得就想起了我的大哥。

大哥来我家的时候，母亲的三个孩子只剩下了大姐一个,而大哥的父母已经有五个孩子了，所以他一生下来就被送养到我家。

大哥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听母亲说，大哥十四五岁时到镇上上学，过星期回来后躺在床上闷闷不乐，母亲坐在床前反复询问，大哥说有一个女孩儿总是悄悄地打量他，老隔着窗户望他，也听到了些他不明白的话。母亲马上猜到了其中的原因：那个女孩就是大哥的亲姐姐，家就住在这个镇上。知道这个情况后，母亲当即就对大哥说明了，并且不反对他与亲生父母来往。就这样，我们一家与大哥父母一家始终保持着往来。我十岁那年，大哥结婚，一位老太太来我家住了好几天，母亲让我们叫她“母”：我们都知道她就是大哥的亲生母亲。     

我当时实在太小，无法知道大哥身世揭开时的具体情况，母亲以怎样的大智慧和胸怀，自自然然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在家里排行最小，大哥比我大十三岁，这个年龄差距让大哥在我心里就是偶像一样的存在，喜欢跟在他前后左右，但他已经要分担父亲很多养家的重任，不能常常呆在家里。记得一个秋天的夜晚，不记得母亲去了哪里，我和大哥要给家里人做晚饭，大哥擀面，我负责给灶里填柴烧水，当时我太高兴了，胡乱往灶里填一把柴后，马上飞奔到案板前看大哥如何擀面，看他如何把一个圆面团慢慢变成了大面片。由于填柴不及时，所以水烧开得很慢，面条快要擀好时，才终于听到了水要开前的响声，我马上报告大哥，水烧响了，大哥表扬我“真有本事”，让我高兴得不得了。

大哥高中毕业后，在村小学当了老师，两年后，我开始在大哥任教的小学上学，入学前，大哥特意给我改了很“洋气”的名字。由于大哥是学校老师，我与同学打架时就格外有力气，但我也有软弱的时候，因为我有蛀牙，会疼，一疼起来就走不动路了，哭着让大哥背我回家吃饭。牙疼与走路有关系吗？我想大抵是有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一说牙疼，大哥就会背我回去呢？

我认识字后，大哥一次到镇上赶集，回来时会给我带了两本小人书，一本叫《青龙山》，讲的是岳飞大战金兀术的故事，还有一本是《天竺国》，唐僧取经的一个故事。这些小书，让我发现了另一个天地。我上二年级时，有一天，大哥很慎重的告诉我，教我语文的许老师夸我聪明，将来肯定能成才，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而此后我的学习成绩果真保持得较好，顺风顺水上了大学。

我小的时候，每年过年，家里的对联必由大哥书写，我站在桌子对面，负责为他移动纸张，每写好一个字，要把红纸往前拽一点。我看大哥在碗边蘸好墨汁，先写一个“春”，再写一个“风”，一会儿，一幅对联写好了：“春风大雅能容物  秋水文章不染尘”，然后是“松竹梅岁寒三友  桃李杏春风一家”，再然后是“勤耕田无多有少  苦读书不贵亦贤”，“有长可取  无事在怀 不虚生而为极乐”。

这些对联大不同于邻居家求福求财的春联主旨，给刚上小学的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暗暗揣摩什么才是春风大雅、秋水文章、不虚生？那时，正是我家生活最困窘的时候，甚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饱尝了饿肚子的滋味，而大哥的这些对联有股说不出的意境，隐隐有一种情怀蕴含其中。

大家庭的孩子，父母多多少少都会偏爱其中的某个，虽然没有多吃多喝，但日常言语上的关心却是有分别的，在我家，父亲疼爱女儿，而母亲，心心念念的则是大哥，并且在我们面前，母亲从不吝于表达对大哥的偏爱。我们姊妹六个长大后，母亲一般是直呼我们的名字，惟有对大哥，一直在名字前加一个“娃儿”字，在老家，这个“娃儿”字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尤其是在成年后，如果被喊了“娃儿”，那是充满了无以言说的感情的。

我们长大后陆续到外边工作生活，父母亲和大哥一家一直在老家生活。我成家后，母亲每年会到我这儿小住，往往没几天就吵着要回去，说：到你这儿，把你哥撇在家里，我不放心。我哭笑不得，其实大哥已经四十多岁了，孩子懂事，嫂子贤惠，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而母亲还是把大哥当小孩子看，要时时照管着他。对母亲非要守在家里，大哥笑嘻嘻地说，你出去了我可美哩。我们知道，那是因为他晚上可以放开量去邻居家喝酒，用他的“三九枚”与邻居们大战数个回合，不用担心母亲会爬上平房顶喊他赶紧回家，喝醉了也不用担心挨骂。

母亲饱经风霜，个性很强，主意也多，属于不服管的老太太，而只有大哥可以批评她，可以制止她的一些“无理要求”，两个人经常你来我往的斗嘴。母亲发怒，说大哥说话不能“像降妖一样”，甚或骂他“不想养活我就是不中”。听母亲这样说，大哥哈地一笑，转身忙去了。

我从高中起就离开家读书，对于母亲我是敬爱的，但我成年后却始终不能再像大哥一样与母亲无拘无束地说话，反驳她的有些观点，母亲是深爱我的，但从我参加工作后，母亲再也没有严厉地高声地批评过我，我知道并不是我没有丝毫过错，可能是长年不在母亲身边生活，有了种说不明白的东西，所以大哥和母亲相处时的这种亲昵和放松，有时倒让我十分羡慕。

我们回到老家，坐在母亲身边，听她讲些陈年旧事，她依旧记得大哥小时候的稚语，说她有事回外婆家，回来后大哥说，母亲不在家他“眼里老想出水”，而且忘了母亲已经交会的儿歌，说大哥用“文打官司武打架”，震慑制止了一场纷争……这时候，大哥一般是在大院子里来来去去地忙碌，间或望向我们笑一下，这时母亲又会说：抱你哥的时候，想住长大了会放牛都行，谁知道…..。

然后我们就会看到母亲无比满足的神情。

大哥确实有一颗玲珑心，多才多艺，小时候的乖巧懂事自不必说，由于生得白净，村里闹元宵时还要涂上水粉胭脂，扮成大姑娘坐在旱船上挨个村演出，成年后，会画画，擅书法，能油漆，会用荆条编精致的菜蓝子，人情练达，语言诙谐，成为邻里间红白喜事时少不了的金牌司仪，慢慢地又练了一手好厨艺，最会做红焖肉。与大哥相比，只会读书上班的我们倒显得呆头呆脑。

大哥和大嫂都在村小学任教，为了工作方便，侄儿们还小，平时就住在学校里。那一年的“五一”假期，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玩儿，晚上十点钟左右，村委来人通知大家马上出屋到空地上，不要呆在屋里，当晚可能要发强地震。全村人集合在黑暗的晒场上，讨论发生强震的可能，有爱说笑的人还比比划划，指着脚下，说这一块说不定就会裂开一个大口子。想起电视报道中大地震的威力，我的心里十分惊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暗夜里走过来一个人，原来是大哥赶回来了，他在我们万分恐慌的时刻，从教书的学校赶回来，陪在父母亲身边，大嫂和侄儿们还在学校里。

以前我一直认为，在母亲心碎时刻，大哥的到来，大哥的乖巧，给了她多少慰藉，支撑她渡过那痛彻心肺的日子，这一切，我们后面这些小的都没有做到，所以，对大哥的待遇，对他在母亲心中的重要地位，我们都表示心悦诚服。这次地震虽是虚惊一场，却使我更具体地看到他与父亲母亲之间的感情，所谓爱出者爱返，母亲对他的疼爱、依恋、牵挂不是无缘无故的。

父亲走后，大哥每晚回到老屋陪伴母亲，母亲睡在后床，大哥睡在靠窗户的前床，那时，为了联系方便，给母亲配了手机，母亲很宝贝，摸摸索索中有时会突然把铃声按响，却又不知道如何关掉，大冷天大哥还得爬出被窝给关掉声音。大哥睡觉时爱打呼噜，母亲叮嘱大哥不要蒙着头，大哥则故意把头全部蒙在被子里，猛咳几声，等着让母亲骂……母亲与大哥就这样渡过了五个年头。

2014年的夏秋之交，母亲生病住进了医院，我们到医院探望，每个人心里沉甸甸的，不愿意相信检查结果，大哥到的时候，一贯坚强镇静的母亲泪流不止，难过得不能自已。在头脑还清醒时，母亲在病床上给我们留下了六条遗言，其中第一条就是要我们一定得对大哥好：她是该有多么不放心大哥呀。

一年半后，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后，大哥依旧爱喝酒，他的“三九枚”依旧威风无敌，只是他醉了以后，不再是高谈阔论，故意喊大嫂“姐姐”，他歪歪倒倒，手捂着脸，小声哭着“我妈呀，我妈呀”.....

我们扶他躺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一边流泪，一边想，疼他到骨子里的母亲是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