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物理老师，四五十的中年男人，典型的物理老师式的地中海和无框金属眼镜。听说他曾在那几年出清北学生时带过重点班的班主任，然而混迹了十余年还是个普通教师，不是先进，也不让带班主任，在四十多这样一个尴尬年龄里似乎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姓丁，学生背地里都叫他丁丁。
油腻一词似乎远不能概括他的现在，严谨来说大抵还有严肃，呆板和顽固。
前几天一节物理课在讲波的图像，他说就是霹雳舞里面的手的动作嘛，说着突然放下粉笔，手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粉尘，然后突然跳起了霹雳舞的手部动作，两臂似水面一样上下起伏。大概持续了五六秒，全班爆发出的掌声和刺耳的起哄声让他觉得欠妥当，便立刻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拿起粉笔继续讲课。
那掌声和起哄太残忍了啊，把他从二十年前拉了回来。日渐衰老僵硬而柔软不再的胳膊竟然还能如此，一招一式便可观那个二十岁的他如何在大学的晚会上狂舞，想来一定穿着厚而硬的皮衣还有粗糙的牛仔喇叭裤，在木质蜕皮的舞台上用皮鞋跟踩着节奏，在频闪的灯光下接受同样的掌声和欢呼----掌声如旧可欢呼变成了起哄。
他扶了扶眼镜，我清楚地看到眼镜后面那一丝怀念和戛然而止的满足。
由此猛地想起来他曾多次在物理课上脱口而出几句于我或生或熟的诗，有古代有现代，只不过现在他每每饱含深情地说出那两句时全班剧烈的起哄和鼓掌，这让他很久再没有背出一句诗。
还有去年底晚饭时我们在踢球，他在和班主任在操场上散步。球踢飞了刚好飞向他们那边，喊了老师帮忙踢一脚，办主任对着丁丁说老丁来脚爆射，老丁犹豫了两秒然后轻轻地把球踢过来，说穿着皮鞋没法踢。但纵使是皮鞋，还是把支撑脚准确地站好，用极标准的脚弓把球传了过来。
对了，还有他桌子玻璃下压得那张发黄的长发男子的照片，想来也不会是别人了。
那样一个形象在我脑海中自动合成，后又不自觉地反复勾勒：爱极了霹雳舞的潮男，一头长发，且文艺，还酷爱足球也常在绿茵场上飞驰吧。让我想到了某个说“你可以剪掉我的头发却剪不掉我的梦想”的形象，大抵如此。这么多年也没人能剪下他的头发，不过岁月罢了 ; 其实岁月也没剪，不过彻底连根拔起罢了 ; 所以那些梦呢？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一个人一天天苍老的故事我写过不少，如此真实的一幕出现在我的眼前时，还是会如此被戳中最柔软的几个角落。
时间啊，能让人忘记伤痛但也会磨平一个个棱角，会把你抬起的头一次次按下去，会逼迫你成为你曾厌恶东西的奴隶，灵魂被套上铁链，洗尽你仅存的一缕诗意，切断你和远方的联系。谁能做到真正在这蓝天和大地间再无瓜葛呢？
这是对于生命和灵魂的思考，是人的意识与存在的永恒问题，由是我想到了在历史里寻找答案。
魏晋风度是人性的大探寻，名士以夸张的外在状态来彰显个性，可外形之狂是源自内心的程度实在微乎其微，更多的是为了表现而诞生的表演欲。于是同时代的人一边浮夸地为人一边承认人有六欲。
当然无果，不过晓得人有六欲。人有欲，欲望在人这副躯壳里如鱼得水般繁殖地根深蒂固，它被人这副躯壳所围困，人的一生也囿于它。不能不承认，欲望会拉着你向更高的地方爬，免不了丢掉一些在欲望面前意义不大的东西。
那么喊了好久的“存天理，灭人欲”出发点是对的，但是抛开道理，天还是天，抛开欲望，人便不成人。欲望不只是狭义的渴望得到的一切，还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一切至于你的责任，太重了，压得透不过气，想抬起身子把担子弄得轻一些，或者想让自己肌肉更强大而很轻易负担这一切，所以去追求去努力，某中程度上这也是欲望。
我想起了丁丁那天和师娘一块散步，师娘抱怨房子太小了没地方养狗，丁丁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争执也可能是不敢或着不屑。
如果在课堂上，他一定会标志性地撇一下嘴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不安于此状或不屑或无奈等等一切一切不积极的情绪和它们互相叠加造成的复杂情绪，都只是撇一下嘴，连这时候他还那么严肃，还是极威严的氛围。
不知道他对我们撇嘴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便成了曾最厌恶的油腻模样，会不会给自己的傻叉青春表现出自己的不屑 ; 但青春时的丁丁一定会对这个秃顶又撇着嘴的丑态男人表示不满但没有无奈，青春啊，怎么会有无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