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晚年

爱人的姑姑已是古稀之人。

偶有从公公口中得知她退休后便常常足不出户，除了读书，已写了三十多本日记，这个岁数的人中怕是不多见的。

她说人生里所有的热闹都是浮云，拒绝参加一切婚丧嫁娶活动，所以，结婚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爱人的姑姑。

听说我们要来，她早早在小区门口等，一见面就说你们忙真是不该来，得耽误多少宝贵时间，言语之外没有任何客气之意。她鹤发童颜，看上去不过五六十岁的样子。随她进得家门，客厅里陈设简单，卧室兼书房，一面墙的书柜里皆尽所能横竖都塞得满满当当，床头散落着几本，电脑桌上也有一摞。

原本以为姑姑孤僻不健谈，却从见面的初始就发现她只是不像其它长辈爱交流生活琐碎人生短长，而是就着我们的职业随意拈出个近期的热门话题来攀谈，并也乐意分享她自己的见解，快人快语，思路敏捷且言谈中没有拖泥带水的废话，绝对是受人喜爱的交谈对象。

她说她不主动帮带外孙，只解决女儿一时困难，但描述外孙的各种趣事时表情之生动、词汇之丰富也非一般人能及，还不断蹦出“美得不要不要的”、“萌萌哒”这样时下的流行语汇，可见她内心里的热忱和善良。

而涉及人生态度时更是彰显她饱读诗书的一生，联想从公公那里听来的姑姑生活种种，面前这位戴着眼镜的慈祥老太太感觉颇有道骨仙风的气韵，她自己也说更欣赏老庄的处世哲学。未见她时印象里那个普通工人形象立刻消失殆尽，面前完全是一位资深老教授，却又不是“掉书袋子”，令我出口之时也要稍作斟酌，思路还得跟得上她的节奏。

姑姑是老三届第一批，因为特殊的时代，一辈子都没能跳出工厂工人的角色，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爱读书的心性和对精神世界的不懈追求，也因此，她能豁然面对自己的职业，退休后也不致让生活陷入无所事事之中，更没有因一辈子的职业特色而变得性情粗粝，反倒让她在工人的世界里获得了比纯粹作为知识分子更多的宽厚和仁义。她有兄弟姐妹六个，对他人无要求，又在生活上尽所能给予他人帮助，不抱怨生活，不计较差异，说实话办实事，对平辈真诚，对晚辈不苛刻，信奉人生皆有因缘，顺应自然不强求，她说能够为人父母是子女投胎时的选择，是他选择了你，因此父母只需尽父母的义务，子女而无义务必须回报，她反对所谓的尽孝道，说那是虚伪的道德伦理。

这也使得她的晚年生活不会让唯一的女儿劳心费神，她自有她的生活。因为丰富的内心世界和豁达的人生观让她坦然面对生活的周遭，不惦念庸俗的人世交往，不追求虚妄的物质享受，只身与书为友，享受着本就孤独寂寞的人生旅程。特别是对待生老病死，她早已想得通透，说已和女儿交待好将来悄悄离开人世不打扰任何人，女儿随意走到哪里将骨灰撒了便是。

她平日里几乎不待客，即使亲人晚辈要来探望，也被她在电话中拒绝，说“打电话足矣，既然彼此安好，就不必客套非要见面。”这也使她能够保持自己惯常的生活节奏，该看书看书，该吃饭吃饭，饮食清淡主素，过午不食，看淡金钱，不讲究穿戴，外出除却购置简单的蔬果就是钻进书店，只花钱买书而不再添置任何身外之物，女儿送来空气净化器也被她束之高阁，她说表面上告诉她是受不了机器发出的一丁点儿噪音，其实就是遵从自然法则。

姑父是她的高中同学，同是老三届，从副厂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还是一天也没闲着，旅行也罢，运动也罢，用他的话说“什么耐得寂寞？我就不知寂寞为何物。”他天天在外面饮酒会友下棋健身忙得不着家，姑姑天天在家里兀自安静，即使姑父不是出去旅行，有时一日三餐也难得碰面。与姑姑迥然不同的性格和行事风格，让我惊叹于他们二人是如何走过这辈子的，姑姑却说“原先还和姑父为观念的差异吵嘴，后来想通了，他享受他的热闹去，我享受独处的自由。人和人本就不同，何必非要求同。”就这样，外孙眼里姥爷是他的玩伴儿，是永远的“篮球明星”，姥姥是肚子里有无尽故事的“书虫儿”。

姑姑说晚年就老老实实当个老人，又说自己看起书来常常忘记年龄，她享受与书中人物的情感交流，与大师对话那才是最有质量的对话，她觉得只要活着就一直读下去、写下去。她早已不再出去旅行，说你看李敖就从不旅游不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何况舟车劳顿只会徒增烦恼，看景不过走马观花，拍照装样子，而那一切都不如书本带给她的丰富真切、细致生动。姑姑说她感到晚年最有价值的活法儿就是每天充实自己，然后坦然迎接死神的到来，她说人生有命，与其关注养生的法子让自己活得久些，不如让活着的每天都货真价实些，她说每天都总感到时间不够用，既要看书还要上网，世界上有那么多好书没有看，还有那么多话没写下来呢。

离开姑姑家后的几天，我一直在回味姑姑的许多金句，当然也想那一下午的拜访，让她损失了多少读书写作的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