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筱二十八岁,还是单身一个,父母急得如同握着好几个跌停板的股票,急于割肉。每年春节回家,恨不得动员全族人来做她的思想工作。
萧筱烦得要死,便跑到乡下爷爷奶奶家躲清静。
村子二三十户人家,比城里清静多了。萧筱念小学三年级时,爸爸在市区买了房,很快就转学过去了。一两年才回趟村子,人,认识的没几个,地,也不熟了,她对这个出生的村子已经隔膜了。
她不太觉得自己是这个村子的人。
爷爷奶奶还住着三十年前盖的砖瓦房里,在村子的老宅那片,所以更显偏僻。一天到晚,巷子里没个人影。而且,他们年纪大了,也不怎么跟亲戚往来,年节,进进出出没也几个人的。老两口一门心思琢磨给她弄好吃的。
这令她感到很惬意很自在。听着新村那头鞭炮声此起彼伏,萧筱心里暗想,这年过得才有点滋味。
傍晚,萧筱坐在炉火边烤火,爷爷坐在灶眼边添柴火,奶奶立在灶头炒菜。二老一面干活,一面闲聊,说了几句就拌起嘴来了。
奶奶动了怒,骂道:你这个老东西,人家夸洪仔几句,你就受不了。洪仔对小蒋,整个邙山找不出第二个来。其他男人有他一半好,女人能说出半句埋怨的话来?
爷爷不服气:妇人之见,邙山男人都这样,不得窝囊死!他好,是赚比别人多?还是仔女比别家的更出息?
奶奶恨恨道:跟了你这样的,知冷知热的话没一句半句。人家小蒋,人贩子卖过来的,被男人疼了一辈子。
爷爷哼了一声:疼一辈子,去年死了。
奶奶怒气冲冲:死了也值,哼,懒得理你!
萧筱想笑不敢笑,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老拌嘴,不过即便吵得凶,爷爷从来没动过手。在村里算是罕见的了。
一桌吃饭时,奶奶余怒未熄,离爷爷坐得远远的。爷爷夹了一块芋头送到奶奶的碗里,有点难为情对萧筱说道:莫说别人,我对你婆婆还是正经不错。
奶奶用筷子挡开:老东西,我不喜欢吃芋,你自己吃吧。给萧筱夹了一只鸡腿:宝贝孙女,奶奶是过来人,奶奶告诉你,找男人就得找洪仔这样的,知冷知热,会疼人。
爷爷高声喊起来:孙女,别听她的,她懂什么!说破天,男人得有本事,没本事跟着一起受穷,光疼人有什么用!没钱拿什么疼人?!,
奶奶:你放屁!
萧筱:哎呀呀,我跑来想清静两天,结果一来你们就吵,明天我走了。
两个老人不敢再说话了,陪着她默默把饭吃完。
夜里,萧筱靠在床头,听着手机里播放的音乐。想着谈朋友、结婚等等人生大事难免心烦意乱。过去也谈了几个,不是不想接着谈,也不是不想结婚,只是没有碰到那种令她怦然心动的。女孩嘛,谁不想碰到高富帅?!
奶奶推门走进来,萧筱把音量关小。她从老人的笑容里读到一丝忧虑。她知道爷爷奶奶何尝不为自己的终身担忧,不过打小宠她,不想让她不高兴。
奶奶:这么早就歇了,不去上村转转。
萧筱:我现在就怕见人
奶奶欲言又止,笑道:明天想吃什么?让老东西去镇上买来。
萧筱摇摇头:我都胖了好几斤了,回头又减不下来。奶奶,洪仔是谁?值得你跟我爷爷这么生气。
老人:哎呀,你连洪仔叔都不记得了。小蒋去年过世的,可怜他隔几天就骑摩托车带她去县城做透析,整整三年,一句怨言都没有。
小蒋是谁?
你不记得了,四川贩来的,小时没少抱你。
萧筱依稀记起来了,村里一共有三个四川媳妇,她很小的时候便知是人贩子贩过来的。她还有存留者模糊记忆,全村的男人出动,漫山遍野地追一个逃跑的四川媳妇。
奶奶,你坐下着跟我说说呗,洪仔是怎么好!
老人坐在床沿,笑道,男人好不好,头一个看心善不善。二个看他心细不细。嘿,邙山的男人呢。嘿!动不动把气撒在女人身上,你生病了能问你一句两句的算是好的。
洪仔两个都有么?
可不是?按辈分他跟你爸同辈,不过年长十几岁。男人心善总会被别人当作老实,没本事。他爷老子老水没什么能耐,生了一女三仔,大女去给大仔换老婆,洪仔是老二,论理再说媳妇该他了。老三调皮,说跟草桥一个女的好上了,说人家父母不嫌穷,媒人上门按彩礼走就行。老水为难了,没有跳过老二给老三说的。洪仔当着全族的长辈说,让老弟先娶,将来他不会怪父母。这一拖拖到二十七八,侄子侄女都会打酱油了。农村,这么大不结婚是少有,除非打光棍的。奶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萧筱不好驳奶奶,不过她按职场竞争来理解: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应该去争取,老实其实就是无能的表现。老三在外面肯定能混得比他哥更好。
萧筱问:小蒋是什么时候被贩过来的?
奶奶想了一想:八二年还是八三年,一起贩了几十个,都是四川大山里的,四岭八村每个村都留下几个。人家姑娘一看发现什么全不对。当初人贩子花言巧语哄骗她们,说这里是鱼米之乡,不用干活,吃穿不愁。刚开始又哭又闹的,有逃跑的。房里人叫洪仔把小蒋锁在房间里,别让跑了。那会小蒋也闹,老水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土砖柴房分给他们。哪个女人见了不心凉?洪仔给她下了一碗面,打了一个荷包蛋,对小蒋说:我晓得你离父母远害怕,又不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要走,我不拦你,也不去找中间人要钱,可是你没盘缠,靠两条腿怎么回去?等这季稻割了卖了钱,给你做盘缠。你要愿意留下,我一辈子待你好,不叫你受苦。
萧筱听了,心有所动,她瞬时想起那个肩背敦实的男人了,见谁都是一副温厚的笑容。她比他小仔冬生还小两岁几岁。小时,洪仔在她爷爷的隔壁盖了半边砖瓦房。她没事就过去串门,看他们煮饭炒菜。她记得他们家桌上总是单调的空心菜梗、空心菜叶、辣椒茄子,黄黄的,油水很少。后来两个仔大一点常去水里摸鱼,伙食便改善了一些。印象中,他们从来没吵过架,没红过脸。洪仔不显山不露水,敦厚的如同一道山梁,默默地守着家里,村里男人们常常把他忽略。
萧筱:我记得初一回家,小蒋回父母家了,好几年没回来。
奶奶:八年,都以为不会再回来了。洪仔那会真苦呀!一个男人拉扯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夜里连电灯都照不起,重新点煤油灯。早上炒一个菜吃三顿。楞是咬着牙把春生供出来了。
萧筱对此还不甚了然,还不知养孩子艰辛。
奶奶说:春生工作了,冬生出去打工,总算熬出头来了。没想到小蒋又回来了。各种难听的话又跟着来了。后来小蒋自己说,要是洪仔不让进门,她还回去。洪仔什么都没问,就像小蒋去镇上赶个集回来。待小蒋还如以前一般。两个仔听了闲话来问,他说:你外公外婆很久没见你娘,多留住一些日子,有什么好问的?
萧筱纳闷:老洪叔就毫不在意吗?心里不会别扭吗?小蒋后来怎么说?
奶奶:过两年,洪仔让小蒋带着两个仔回四川看外公外婆了。
萧筱:究竟为啥一待就是八年?
奶奶:小蒋父母家境比这边强,不想再叫她受苦,给她寻了一个丧偶的男人,比她大十几岁,城里的,比洪仔富裕多了。
萧筱:什么,她在那边又结婚了,她没告诉他们这边还有两个孩子吗?
奶奶:不答应又如何?那边又舍不得父母吗?
萧筱:老头死了,儿女把她赶出来了?她就回来了?
奶奶诧异地看了一眼萧筱:你怎么会这么想。
萧筱:这一点也不奇怪呀!
奶奶:她还带两个仔见过那老头。说是一个退休干部。塞给他们三千快。老头待她不错,她一天天想洪仔和两个仔。实在忍不住了,就跟老头说实话了。这边无论如何也断不了。老头给她盘缠回来。
萧筱心想,换作自己无论如何难以接受,一个人善良的什么程度能够容忍枕边人曾经跟别人睡在一张床上,太恶心了!
奶奶感叹道,要说他们日子也该好过了,春生从医学院毕业去了安徽铜陵当医生,娶了当地媳妇。冬生技术好被老板看重,当了主管,也在东莞落了家。两公婆愿意种田就种田,不愿意,两个仔每年给四五千够吃够喝。再说,年纪又不大,慢慢享福就成。谁知天不遂人意。才过几年,小蒋都不到六十,竟得了尿毒症。要说洪仔真不容易,又是带小蒋去县城化疗,又是伺候,一点活都不叫她做。捱到晚期下不了床,翻身,擦身体,端屎端尿,不是一天两天的,一服侍就是一年半载,慢说做丈夫的,谁家的仔女能做到两成三成,人家就会竖起拇指来夸他们有孝心!
奶奶说完,眼里已经噙满泪花。
萧筱还没照顾过别人,还不知晓其中的艰辛,便淡淡道:男人照顾女人不是应该的吗?照顾一年半载就很伟大吗?把你感动成这样!
奶奶摇摇头,笑道:你呀,好多事还没经历呢,说了也不明白。
萧筱打着呵欠:想这么远多累。
奶奶站起来,帮她掖了掖被角,早点睡吧,别熬夜,说着走出房间,带上房门。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萧筱问自己,作为女人,小蒋一辈子值吗?不幸之中的幸运,被拐卖碰上一个待自己好的男人。
次日一早,奶奶大木盆在巷子里洗小白菜,萧筱站在门槛上无所事事的看着。一个人从墙角拐进来,挎着一个发旧的迷彩帆布包,穿着一身蓝色粗布中山服,脚下是一双洗的泛白得解放鞋,满脸风霜的一张四方脸,灰白的头发胡子乱蓬蓬的。
萧筱正纳闷,奶奶抬头便问:洪仔,这么快就回来了?春生不是特意接你过去住么?
洪仔走近了,眯着眼睛笑道:他两公婆要值班,两个孩子都放亲家母那边,我还得让他们分神照顾,干脆早点回来算了。顿了顿,又说:城里人多车多,乱哄哄的,每次去住不了几天,就想往回赶。接送小孩,到这送哪,我一个乡巴佬,大字不识一个,做不来,出去一下都得他们跟着,怕把走丢了,反倒成了累赘,处处受拘束,不如自己家里自在。目光转到萧筱脸上:是萧筱吧,有十年没回来吧,是特意来看爷爷奶奶的?
萧筱看他模样没怎么变化,除了显得苍老了一些,还是敦实的身材,温厚的表情,她笑了笑:老洪叔去到春生家过年了。
洪仔点点头,笑道:你爷爷奶奶总是记挂你,多住几天。乡下清净,就怕你住不惯。
萧筱:还行,住几天还不觉得,时间长了怕受不了。
洪仔说:我去家收拾下,你们忙吧,二十几天没开锅了,灶上肯定积灰了,说着便走了。
萧筱长出一口气,老洪叔不像别人见面就问成没成家,在哪儿上班,一月赚多少钱,恨不得几句话把你的所有隐私掏出来。
中午在巷子碰着,又聊几句,老洪叔仍旧没问她的隐私,只是聊了几句她小时候的事。
萧筱对他大有好感。
下午四五点钟,百无聊赖,在村里转了几圈,碰到认识的又抬出这几个问题来,她便落荒而逃,并没回家,抬脚便进了老洪叔家,屋里收拾的齐整,桌椅很干净,正中神龛上赫然摆着一尺见方的遗照。一个有点富态的老女人嘴角泛着笑意。相框擦得干干净净。神龛上敬着一碗饭,一个插电的香炉亮起来。
萧筱心里泛起波澜,也难怪奶奶这么感动,老洪叔进门头一件大概便是为亡妻祭扫。
难道世界上真有如此真实的爱情?他们两个算得上是爱情么?跟浪漫一点不沾边。
萧筱住到初八就着急忙慌地赶回上海了。
六年后的春节,萧筱独自一人带着四岁的儿子又回到爷爷奶奶家。她见不得爸爸妈妈成天拉着脸。多少女人离了,不照样活下去么?!离了照样把儿子拉扯大!况且这么一个渣男能算男人么?!一条狗都比他强!
爷爷奶奶懂她,心里焦虑,面上什么都不带出来,只是哄着她和松松开心。老洪叔一个人在家过年,没事便过来聊会,还是那样从来不打听。一来二去,松松跟他熟了,没事就往他家跑,天近黄昏时,松松从老洪叔家里跑出来,一手拿着一个暗灰色塑料瓶子,很旧的样子,她赶上去问:你从洪爷爷家拿了什么。松松笑道:我看见桌子底下有一堆空瓶子,我拿两个来做喷水枪。
萧筱怒道:洪爷爷允许你拿了吗?不可以随便乱拿别人东西。
松松:洪爷爷不在家。
萧筱一把夺过来,把瓶子凑到眼前看,字不大,标签剥落,好像是一种药,闻着有股药味。萧筱冲松松嚷道:这是药,不能乱摸,知道么?
这时,老洪叔从墙角拐过来,看着松松笑道:又顽皮了吧?挨妈妈训了吧。
萧筱赶紧举着两个药瓶送到老洪叔的跟前,这小子太没规矩,去你家把桌子底下的药瓶翻出来了。我蒋婶常吃的药吧。
老洪叔接过瓶子,点点头:药瓶成堆,埋了一箱,还一些没收拾。
晚上,萧筱不经意问奶奶:小蒋从四川回来是不是老吃药。
奶奶:怎么问起这个来,她回来身体就不太好了。好在春生在医院,吃药不要钱,大包小包的寄过来。
萧筱:我们这边得尿毒症的多么?
奶奶:怎么问起这个来了。现在稀奇古怪的病都出来了,命中注定的事。
胡乱吃完完,萧筱脑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些年她历事很多,辞职创业,结婚、生子、离婚、公司倒闭,她看到了人性中的种种丑陋和险恶,从未碰到老洪叔这么纯粹这么心地善良的人。难道他连一丝嫉妒、一丝怨恨都没有?!
春生,冬生两个孩子在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小蒋离开了,能没有一丝怨恨?况且又带着他们去见一个半途嫁过男人,他们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怨恨?!
他们在少年时期承受了多少白眼和嘲讽!
她打开笔记本搜索长期服用什么样的药物能导致尿毒症。细细查了查。第二天上午,趁老洪不在家,她推门进屋。径走到堂前方桌底下一看,摆着一个蓝色的大塑料盒子,她拖出来,打来,里面摆的都是空药瓶,一个个拿出来看,瓶子皆发旧。标签剥落,看不大清楚,找到一个稍完好一点的,一眼看到药物成分里面含:氟喹诺酮。她脑袋嗡地一响。天呀,小蒋的绝症是老洪叔一点点喂出来的?
他得藏躲多深,演得多好,得恨到什么份上,钝刀子杀人?!
接下来几天,怎么看老洪叔越来越像一个深藏不露的人,笑意后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闲聊时,她免不了旁敲侧击:老洪叔,现在医疗这么发达,当初为什么不叫春生带着蒋婶去北京检查。
老洪叔叹道:春生假都请好了,你婶子死活不干,怕花钱,怕拖垮两个仔。中间查了两回都说吃药好转了,谁晓得突然就恶化了。
萧筱再观察老洪,又觉得他言行举止一贯温厚,大约不可能下得去毒手。难道是春生怀恨已久,又是医生,在药物不知不觉就做了手脚。她记得跟前夫吵架之后,儿子悄悄对她说,等他长大了要为妈妈出气,打死爸爸。孩子的恨意在一直在心里酝酿,必有一个出口。那么老洪叔是蒙在鼓里?还是事先得知,一起合谋?还是事后得知不得不默认和掩盖呢?
这天夜里,把松松哄睡了,萧筱辗转反侧,心里不断问自己,是无意之间撞破了一桩隐秘的谋杀案还是自己始终无法相信一份纯粹而真实的温情。
第二天萧筱便带着松松回上海了。
前夫一直纠缠不断,提出复婚,为了表示诚意,愿意把所有财产重新过户到她名下。渣男,瞒着自己在外整整养了三年小三。萧筱心中的恨深燃烧,令她浑身颤抖。在车上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前夫糖尿病,要长期服药….如果像…鬼神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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