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再次读到这首诗时,令我想起学生时代的一件趣事。
学生时代,同学之间会相互借笔记来抄,我的笔记本也经常借给同学,一次偶然间,我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看到上面用俊秀飘逸的行楷字写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四句。
《无题》
作者:[ 唐 ] 李商隐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哪时候年纪尚轻,心思单纯,对于情感更是懵懂无知。 当时,只是怀着好奇,猜想着会是哪位同学写?之后因为学习压力大,便也没有再细想了。自此,写下这首诗的同学,便成了一个谜。
或许是哪个时候,李商隐的诗,便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印象。
因为喜爱唐诗,读的多了,时日久了,就记住了。当生活里或生命中某一个相似的情景出现,存在脑海里的诗句立刻自然涌现,我们惊叹唐诗的精彩,竟是这般的贴切和美好。
深知身在情长在,李商隐写过很多无题诗。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中国诗人写过这么多无题诗。为什么叫作“无题”?因为不是在叙事,如果不是叙事,题目就不重要,而成为一种象征。
李商隐似乎有意地要把自己与社会的世俗隔离开来,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内心情感经历了一个不可言喻的转变。
《无题》
作者:[ 唐 ] 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很多人喜爱读李商隐,是因为借李商隐的诗,自己隐藏的情感可以得到些许的满足与疏解。
读到他的“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么通俗的句子,就觉得他说出来了几千年来人类最难的事情。
见也难,不见也难,见面的时会争吵,觉得还是不见为好,不见的时候又开始想念,这么纠结的感受,李商隐七个字就讲完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风都没有力量吹起来了。
李白曾经写过“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现在是“东风无力百花残”,诗真的是可以反映一个时代的命运。
“东风无力百花残”,完全是晚唐的写照,还是一个大花园,还有百花,可是已经残败了。
李商隐用了很多意象,都是黄昏、夕阳、残花、枯叶这一类的。晚唐的靡丽风格非常明显,他想要为他的时代留下一点证明,虽然不是在春夏般的盛世,可是这个时代也是好的。
《锦瑟》
作者:[ 唐 ]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近几年比较喜欢的是这首《锦瑟》。这首诗把李商隐运用典故、运用象征、运用意象的写作方法发展到了极致。
“锦瑟无端五十弦”是很没有来由的一个写法,如果在“文以载道”的文学传统当中,会对这一句有很多猜测,最早很多人认为这首诗是李商隐对于自己接近五十岁生日的一个描述。
一个人回忆自己的一生,回忆自己生命最美好的部分,到底生命为什么值得眷恋?生命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
《锦瑟》这首诗是李商隐最精彩的作品,里面迷离的经验特别明显。最精彩的是下面两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生晓梦迷蝴蝶”,用了典故,庄子早上起来发现刚才做了梦,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在天空上到处翩翩飞舞。
下一句“望帝春心托杜鹃”。重点在“托”,生命是茫然的,生命的真理、道理并不清楚,我们迷惑、迷失、迷恋,可是热情还在,“托”是全部付托。
这里又用了一个典故,读过《中国美术史》的朋友都知道这个典故。三星堆出土的文物中,画着一个长着鸟的身体和人的脸的皇帝,叫作杜宇,他站在一朵花前面。
他把皇帝的位置让给别人,自己就化成一只鸟,每当春天来临之前,他会一直叫,把春天叫回来,叫到最后他的血会喷出来,染红一种白色的花,就是杜鹃。
杜宇后来被视为希望的皇帝,就是把春天叫回来的皇帝,大家叫他“望帝”。“望帝春心”,春天的时候他所有的心愿就是去染红杜鹃。
这个故事非常像王尔德写的夜莺,二者都有一种生命的热情。春蚕也好,蜡炬也好,夜莺也好,都在讲同一个东西,就是生命的热情,生命的燃烧。
下面两句诗是大家最熟悉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诗完全是用意象组成的,沧海是一个意象,月明是一个意象,珍珠是一个意象,泪水是一个意象。
李商隐把四个意象放在一起,只是给我们看海洋、月亮、珍珠、泪水,这里面有很多古代的传说。
传说在夜晚月圆的时候,蚌壳会一一打开,让它的珍珠去吸收月亮的精华。这是一个很美丽的意象,你会感觉到某一个月圆的晚上,海洋中所有的蚌壳全部张开来,一粒一粒圆形的珍珠与天空上的明月之间有了关系。
另外一个传说是“鲛人”,其实就是中国的美人鱼的故事,她在月圆的晚上会一边唱歌一边哭,她掉下来的每一滴泪水全部变成珍珠。
这两个传说合成了“沧海月明珠有泪”。他并没有讲到底生命是什么,只是让大家觉得生命是这样的状态,这个状态与春蚕的状态、蜡炬的状态完全一样。
日日夜夜你都有一个自己想要完成的目标,珍珠要变圆,泪水不断地流,月亮缺了再圆,海洋中的潮汐来来去去。
其实李商隐在讲大自然当中所有生命的状态,不过就是一个意象,在讲生命无怨无悔、永续不断的状态。我们会觉得这大概是李商隐最美的句子,也是大家常常引用的句子。
“此情可待成追忆”,李商隐每一次用了很多意象之后,就会转回来直接书写,这是他很成功的地方。当他讲“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时候,完全是用白话书写,就是说这个情感可以变成一生一世永远的回忆。
“此情可待成追忆”是讲前面的庄生迷蝴蝶、望帝托杜鹃、沧海月明和蓝田日暖,“只是当时已惘然”,其实是在讲盛唐,那个时候你根本不知道盛唐的华丽,可是回忆的时候这些就变成了华丽。
真正的华丽是在回忆当中才发生的,真正身处华丽当中的人反而没有感觉。
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回忆自己的生命,都有这种感觉,想想自己的初恋,想想自己某一次很重要的生命经验,大概都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甚至你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可是在你的生命里面,这是会反反复复被怀念、回忆的一个部分。可是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作者:[ 唐 ] 李商隐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竹丛里船坞深静无尘,临水的亭榭分外幽清。相思之情啊飞向远方,可却隔着重重的高城。秋空上阴云连日不散,霜飞的时节也来迟了。留得满地枯残的荷叶,好听深夜萧瑟的雨声。
夏天已经过完了,荷叶都已经残败了,照理讲应该把他收掉了,可是诗人跟园丁说:不要把荷叶收掉,把残败的荷叶留着。于是那人就问:“荷叶都已经枯萎,不好看了,留着干什么呢?” 诗人说:“留得残荷听雨声” ,下雨的时候,雨打到枯萎的荷叶上,有一种美好的声音。
黛玉说她不爱李商隐的诗,却唯独偏爱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 竹坞水槛里,能入得了这诗境的也只有她了。
李商隐的诗句能在文学史上有这么重要的位置,是因为他说出了我们生命情怀里面最深的一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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