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开始,韩思远就谨记前辈们传达的“金九银十”的找工作思路。“金九银十”也就是说,九月份来校招的企业如金子,基本都是国企外企,大型民企,只好不差,而十月份的企业如银,相比是差些,但依旧是相当不错的企业。
摄:路径延绵韩思远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但他并不喜欢这个专业,他认为金融经济类工作更适合他。
九月他跑了很多场招聘会,都不满意,也没有获得offer。到十月时,不得不面对毕业论文的问题了。
焦虑,是很多大四生的感受。焦虑却还享受着大学最后的闲适,一群人在不断消沉,另一群人,则很快转换角色,成功获得一份满意地工作,开始实习,忙碌,慢慢融入到社会这个远比校园复杂地多的环境。
韩思远失望地过完了九月,银十的存在也没有改变这个现状,反倒是将热情磨尽。
宿舍的另三位室友速度地拿到营销方面的offer,晚上回宿舍,三人必然在讨论什么样的工作好,未来的理想。韩思远从图书馆抱了五本金融准入机制的书籍,耳边聒噪的讨论让他很烦躁。
三人对一人,他不能够发作,在这个精神紧绷的时期,都是一燃就爆的炮竹,总不能炸自己一身灰。
韩思远带着蔑视的心情在心里念叨着营销最终成为loser的可能性多大。耳朵里钻进了室友的讨论,心里不停地反驳,书便没有再翻动一页了。
对面铺的男生大概是看到他停下了看书,很热情地邀请他一起讨论。
韩思远捏着纸页,强忍着不要发作。
谁会和你们这群没有志向的人讨论。
话在心里,韩思远只是回头,做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不了,我去趟图书馆。”
说着,他就把书塞进了书包,背上就是要出门了。
室友笑着说,“学霸,你又不考研。”
韩思远尴尬了起来,全宿舍成绩绩点最低的就是他。那是他没有努力,他讨厌这些无聊的课程!
没有再回应室友的话,韩思远冲出门去,“哐”地摔上了宿舍门。身后隐约传来一句:“有病吧!”
韩思远背着很重的书包在路上的速度慢了很多,前往图书馆的方向,但目的地却不是那个地方。
以往空旷安静的图书馆是他喜欢的地方,但后来,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考证考研的人,他眼瞧着这些变化,察觉到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图书馆已然让他丧失了归属感。
因为愤怒,韩思远没有察觉到身周雾气环绕。
那些雾气从远处而来,到达这个城市时迅速钻进了各个黑暗的角落。从民居里、上下班的人群中、下水道中、垃圾堆里散发出来的、连带风吹来的雾气,盘据了整个城市。
韩思远走到门口的美食街。美食街异常地清冷,也异常地安静,店面发出昏黄的灯光试图穿透雾霾,却集体铩羽而归。韩思远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等他走到美食街入口,雾霾已经完全吞噬了这个城市,也包括了韩思远。
刺鼻的气味冲进了韩思远的鼻子里,他想更顺畅地呼吸,却因为张开嘴而吞下了更多的雾气。于是只好闭着气,一股脑往前奔跑进一家店。
是家奶茶店,除了店主一个人没有其他人。韩思远进了店就没有闻到雾气的味道,他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拿出带的书,要了一杯咖啡。
咖啡的味道很细腻,韩思远看书的心情好了很多。一直到了十一点他才想起来该回去了。
2、
雾霾来的快,散的也快。第二天韩思远就没再被雾霾困扰,与雾霾一同离去的还有他的焦虑和糟糕的心情。
借阅的五本书中有一本正好与自己想研究的方向合拍,有了基点,论文的进度快了许多,一个月后,他成为周围人中第一个完成毕业论文初稿的人。
找工作实习之类的事已经远离了他的世界,在初稿被导师高度赞扬之后,他第一次意识到真正感兴趣的事情……
到了一月份,韩思远提前了四个月完成了毕业论文,导师拿去看了一个星期,寻找大量资料证明里面提出的一套最新金融准入机制的正确性,最终这位副教授承认自己没办法完善这篇优秀的论点。
韩思远的论文转手被送到了院里请来的院士手中。院士已经六十多岁,早到了退休的年龄,也基本不理会学校里的事,学校需要依靠他提升名声,每年都央求他留下来,开出大量的津贴。
这次送来一篇本科生的论文,院士很惊呀。
院士姓李,住在郊区的一栋小高层一楼,学校领导反复邀请他去交通更好一些的一栋别墅里。
老院士三赶不走,怒拍桌子:“你们想我死在岗位上啊!交通方便天天给你们擦屁股吗!我就看这里偏,空气好,还能多活两年。”
领导被骂地脸色发青,赶紧作揖道歉,自此不提这事。
也因为远,院长这次带着论文和韩思远导师过来,也是一个多小时后。下午四点出门,到李院士处五点多了。
老爷子脾气大,下了死命令,五点之后不许找他,到现在已经迟了,院长尴尬地在门口徘徊。
一楼院子的门为他们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对院长喊了声叔叔,便邀请他们进去了,对于院长身边的副教授她没有见过,只是点了点头。
桂花的香味四溢,推门而入的院长见识到李院士家那株20余年的金桂树,而此时李院士戴着眼镜,在藤椅上正襟危坐,手里拿着一份A4打印纸。
院长此时明白,李老爷子也看出这篇论文中的价值。
女孩喊了声“爸”,示意人都带来了,就进屋子去了。
李院士的人生也算是坎坷的,30岁时博士毕业,在学校担任讲师,籍籍无名,他骨子里就是清高的,对于职称之类从不争取,当时又在研究一个国际性的课题,没有抽空去写几篇论文来为自己立名,这样过了十年,课题研究已经非常细致精巧。这份课题如同一颗原子弹,悄无声息地打造了十年,而功成那日,那朵科学的蘑菇云震惊了整个学术界。李院士的学术和婚姻生活才正式开始,也是同年因为这份大事的完成,李院士才同等了自己近二十年的青梅竹马完婚,两人都四十岁,原本没料到会有孩子的,结果第二年命运算是照顾,李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开门的女孩。
不过这个女孩却没有承袭院士金融方面的才华,她是个性情温和很像她母亲的普通女孩。
院长原本很叹息自李院士后,金融界后继无人,而今这篇论文让他看到了金融界的希望。
李院士抿着唇,他自下午3点接到这份文档便以他一贯的严谨态度开始审阅,刚开始阅读很让他皱眉,错字病句之多完全只是个本科生东拼西凑的文章,他耐着性子读下去,眼镜越来越亮,文档背后的闪光点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直至形成一片星空。
这份论文,是承接他的课题继续研究的,稍加打磨甚至有可能指明未来大的发展方向。
李院士在翻阅了五遍之后,摘下眼镜,院长已经在旁边等了很久没有吱声。
老爷子揉了揉眼,太久没有这种强度的阅读,眼睛不太受得了。
“作者是谁。”
“大四市场营销专业的韩思远。”院长谨慎答道。
“我之前就对你们制定的专业设置提出过质疑,单凭成绩分专业不合适。”院士训话道,但却难得地没有非常严肃,“不过不同专业知识的补充,也是形成大局意识的基础。”
院长干笑着,终于憋不住问:“这篇怎么样?”
“好。”老爷子把眼镜重新戴上,“不过,还需要雕琢一下。叫韩思远是吧。让他到我这里来,我来辅导。”
本来担任韩思远导师的副教授懊悔死了,他知道这篇论文一旦发表,自己作为导师会带来多大的利益,但如果是李院士,他名气够大了还需要这份?
院长应着李院士的话连连同意,喜上眉梢,这是本院的第二盏灯,也是在他任职以来,也许是历史上,将经济学院带到了最高的一个位置。
此时的韩思远交完初稿躺在床上思考着下一步要做什么,继续找工作还是考研。
九月的困境还历历在目,找工作从他的理智上被剔除了,这时间本届考研刚刚结束,要考也得明年。中间时间的生活费怎么办,难道跨考?
他在床上翻滚了很久,还是没有决定好,困意已经先一步袭来。
正在迷迷糊糊中手机响了起来,还是个陌生号码,韩思远带着一股怒气接起电话。
“韩思远,你收拾下行李,到院办来一趟。”中年男子刚接通电话就这么通知。
“啊?你是谁啊?”过于急促的通知让韩思远以为遇见了恶搞的同学。
“院长。”电话另一头答道。
韩思远哈哈大笑起来,说了个名字后道,“你就逗我吧,我还是校长呢。”
对方陷入一片沉寂……
片刻,带着无奈的声音说“我真是院长……”
“……”
韩思远迅速收拾到东西赶到院办院长室,院长原本是一脸无奈,但看到韩思远过来笑眯眯地收起了无奈说,“你的那篇论文,我们递交给你李院士看,嗯,大学学地不错,基础打地很牢,李院士钦点你为他的学生。”
韩思远木木地点了点头,惊喜来地太突然。
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院长对他强调的学院功劳。
院长也看出这个孩子初出茅庐,人际知识比较贫乏,没有再说什么,直接亲自开车送他去了院士家中。
李老爷子比院长淡定多了,研究了一整天这篇论文,他已经整理好需要韩思远熟读的著作和金融知识,这是篇有理论,有闪光点的论文,它就像与真理相隔的那扇大门,刚刚被打开,但真理还藏在大门后幽深的花园里,还需要去寻找。
韩思远第一次见到李院士,他只是在传闻中听说过这位几乎担任着镇校地位的学界泰斗。今日见到,李院士戴着老花镜,坐在藤椅上,藤椅边堆了一堆书籍。
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大年纪还一天看这么多书。
韩思远崇拜地看着藤椅上的李老爷子。
随后老爷子指指藤椅边的书说,“韩思远,这是你2月份的任务。现在到正月初5还有20天,你去把想玩的玩够,小女朋友也说清楚,初五之后,到我这里报到。”
韩思远眼珠子瞪直了,连带着边上的院长也被这雷厉风行的态势震惊了。
“我……没女朋友。”最后韩思远弱弱地回答。
李老爷子对这句回答很受用,道“嗯,好。现在的小孩子哪有我家老婆子那时候的韧性,没有更好,专心搞学术。”他顿了顿,考虑到学术还真不一定能给这个年轻人带来一个好妻子,决定不再说下去,转向对院长说。“你可以走了。”
院长从石化中恢复过来。他已经完成了他使命性的一刻,虽然从头到尾都是尴尬和无存在感,不过在李院士这里,他早就习惯这种待遇……
3、
过完年,韩思远回到学校带好行李就准备搬到了老院士的家中。李院士家在郊区,炮竹烟花的禁止没那么严格,从小区入口沿路走去,路过了不少几摊炮竹灰烬,年味儿还没散尽……
韩思远进了院士家的院子里,才下过雪,这时节,老爷子开始憋着想出门了,但天气寒冷,被家人劝阻了。
李老爷子有些固定的习惯,晒太阳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就是每周五坐车围市区转一圈。第一个习惯因为天气原因被打断了好几天,老爷子现在是心痒难耐,另一个习惯今天也被阻止了。
韩思远进客厅时看到的正好是李院士赌气坐在一边谁都不理,早饭已经冰凉的一幕。
院士的女儿李文苑坐在另一边不理老爷子。
韩思远的到来打破了这一胶着。
“老师……”他怯生生地喊,不明白出了什么状况。
李院士见韩思远来了,也忘记了赌气,本来想笑眯眯地问候一下,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导师,这好久都没带学生了,太放松管不住呀,心里念叨着,他立刻拿出面对院长的样子,脸拉地老长。
这个……寒假看书了吗?”其实老爷子想说的是:早饭吃了没,歇会儿,行李怪重的。
韩思远囧囧地表示只看了一本李院士写的金融管制方面的教材。
李老爷子很是受用,但脸色却还是挂着呢,李文苑看不下去了,上前冲老爷子翻了个白眼,“走,带你去房间。”
韩思远跟着李文苑去了里面那间客房,李院士家的面积远不符合他的名气,130平米的三室一厅一书房,韩思远被安排在比较大的客房,当然,这个家里最大的房间必然是书房。
韩思远刚进房间就被自己房间的书柜惊呆了,已经分成三批放好了书。
李文苑道,“这三份是我爸爸给你安排的任务,他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凶,不过在学术上挺严的。”
说完就转身回去应付老爷子的早餐问题。
韩思远平静地收拾着东西,房门关上就听不到任何声音,因为李院士对于研究要求的严格,他不允许学习钻研时被任何声音干扰。他曾经这么说,“我们研究一个课题就是拿肉眼在看空中的星星,星星怎么会固定不变呢,数星星被打断一次,就得重头再来,不容许犯错!”
韩思远在进门时撒了个谎,他的寒假二十天看到书远远不止一本,事实上,他从李院士的生平和附带势力全部了解了一遍,将院士的书仔细阅读掌握,又粗粗地扫了一些他的学生的研究方向,幸亏李院士不是个爱带学生的人,40岁成为泰斗,他只带了两届的硕博连读生,但是他被邀请去开讲座授课的次数却很多,在讲座上李院士以最易懂的语言介绍了自己的研究成果。
这样的二十天是韩思远过去三年半没有经历过的高强度,他带着蔑视看着一排排的书架,这些陈旧的理论远不如李院士的著作来地优秀,不,李院士的也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新的时代,从这里开始……
4、
随后学校很快安排好韩思远在李院士手下硕博连读,七年时间,韩思远从22岁到29岁,一直没有毕业。
那篇大四写成的论文在他今日看来才知道还不够,从理论上说论点是正确的,并且可能是金融界的里程碑,但是论证远远不是他这个闭门造车不了解现实的人所能通透了。于是这七年,李院士安排他阅读完那些著作之后就进入央行工作,从底层做起,却没有升到高层,李院士反复提醒,他不是个银行家,他是个学者,这样打入银行是对银行深入了解。
央行的一年半工半研究的生活之后,他又在小额贷款公司工作半年,继而转入风险公司……
整整七年,韩思远几乎跑遍了和金融有关的各个行业,而今的他俨然是一身西装,拿着一个公文包,他的公文包里不是各种报表而是从各个行业角度来撰写的他本科时的那篇论文。
韩思远还住在那间小屋子里,七年的城市发展,这套房子已经是老房子了,李院士也已经在五年前退休,正式养老,李文苑考入当地的小学,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
这七年,韩思远的身份还是学生,没有变化。
他仰倒在床上。
没有变化……
没有飞黄腾达,没有可以傲视那些已经在各界成为土豪的同学的资本;没有名声在外,他被李院士的培养计划封锁了所有的消息……
就像是当年李院士自我沉寂的十年,他沉寂了整整七年,从事了各种他并不喜欢的行业七年……
他曾近旁敲侧击过能不能提前发表这篇论文,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篇论文还不够完善,还有很多的漏洞。
李院士已经陷入了对于学术的热血之中,他在用尽全力培养眼前这个年轻人,老爷子仿佛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壮年的自己……
韩思远恨恨地瞪大了眼睛,公文包被他摔在地上。
七年啊,终于快要结束了。
这个从沉沦中捞出自己的老人,将他封锁了七年的老人终于年迈病倒。
退休之后,李院士从学术界消失了,他拒绝所有的拜访,专心教授韩思远他毕生所学,五年,足够让学术界忘记了这个曾经的泰斗,新人们一茬一茬地涌出,即便他们做不出李院士那样的成就,但他们胜在了数量。
此次重病,李院士甚至没有了访客,他的女儿白天工作晚上就陪在第一人民医院、自己父亲的身旁。
李文苑一如她三年前去世的母亲,隐忍地陪在父亲身边,只有那么近,她才能够看懂这位老人为研究所付出的心血,而她此生并没有太多的愿望,现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父亲能够实现学术突破、平静地离开。
韩思远来到了医院,他辞去了工作,却没有和李院士说,说了也不会被同意。
“老师……”他喊道,和当年他第一次踏入家门喊出的一模一样。
只不过中间,走过了一个七年的跨度……
病床上的老院士听到了喊声勉强偏了偏头,眼睛已经模糊了,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模糊地认出了韩思远,但此时,带着氧气罩的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老院士年轻时用身体拼搏的后遗症在人生最后三年的时间里一一还上,甚至是加倍地还上了。
他透过模糊地视线,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学生此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除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眼前这位是他最后一位亲人了。他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也许只能是非常短暂的停留了,但是现在他有一位继承人将他的一切留了下来。
在生病时李院士告诉女儿:病情不要瞒着自己,他要知道自己的最后时限做好安排;但要瞒着韩思远,他还年轻,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老爷子那时刚刚从陪伴了一生的妻子的死亡中走出来,他提前写好了遗嘱,对韩思远的要求开始出乎意料的严格。
韩思远除了旁敲侧击问老爷子能不能发表论文,没有做过任何违逆的事,从踏进这个院子起,他就选择了这条学术的路,尽管那时候所想的全是打败自己的同学,站在顶端傲视他们的样子,但到了后来,他辗转与各种机关企业,他看到了老院士的实力,也看出了如果此番没有成就,他可能只会是昙花一现就消失在整个学术界了。
韩思远强忍着乖巧了七年。
李老爷子在这七年,如同看到寿命将近一般,通过各种方式将知识传授给他。
此时,他很欣慰地看到这个孩子成长成为一个肯吃苦肯钻研的人,自己如果还能再活个一年时间,可能就能够见证这个金融界的里程碑诞生了……
但是,他敌不过生命转动的轴轮。
韩思远除了呼喊不知道做什么,眼前的老人早没有七年前那般精神,那时的老院士目光如炬,常常燃烧着火焰一般拼尽力气去研究一些他觉得新奇的东西,哪怕微不足道;那时他还坚持着晒太阳;总是拉着脸看来访的人;喜欢带着韩思远把市区逛了一遍又一遍。如今已经没有访客,不能挪动,甚至还有这垂死的气息。
韩思远耸了耸鼻子,坐在床边。两人是沉默的,老爷子闭上眼,休息着。睁开眼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有些劳累了。
病房的门被再次推开。
这个点李文苑还没有放学。
韩思远飞快转头看着门口,一位老年人走了进来。
“老院长!”已经60多岁的院长精神颇为萎靡,他缓慢地走到病床边做了个揖。
“李老。”
病床的老人没有回应。这次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他已经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老院长转头对韩思远说,“你的档案在李院士退休的时候已经博士毕业了。”他沉思了一会,再次道,“现在我们需要你回校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和学校的请求。”
韩思远早就知道最近几年学校名声随着李院士的退休而变得衰颓,现在的韩思远回去也并不能够带来什么。
只有一种情况他是被需要的,那篇论文完稿发表。
院长不知道,韩思远被嘱咐了一年内不许发布论文。
这是老爷子单独对韩思远说的遗言。没有人见证,老爷子也没有权力这么要求,但他在病床上握着自己手的样子让韩思远心酸。
一年时间,才能够真正雕琢出来这篇璞玉。
5、
当晚,医师将韩思远和李文苑留了下来,让他们这夜守在这里。
夜里1点23分,李院士停止了呼吸。
李文苑爆发出了强大的毅力控制住悲伤,将后事办妥。而韩思远以李院士代表人的身份完美地应对了媒体的堵截访问。
一届泰斗,安然去世。
各界表达了自己的哀伤之情,全国级金融首席刊物也发表了相当长的一篇悼文,介绍了李老先生生前所作出的贡献。
这样的势头不会超过一个月,韩思远很清晰地看到事态的方向,不到一个月时间,这个郊区的老房子就不会被人记得,而再过很多年后被后人当做故居。
一年后,他还能够从每年投入的大堆论文中脱颖而出吗?
一篇论文悄然通过院长的手递交到首席刊物的总编辑手中。
老院长很是感叹,当年把韩思远送到李院士院子里的是自己,今日助他成名的还是自己。
不出任何意外,学界再次掀起大波。
去世老院士学生的研究再次引导一个时代!
这个偏门独院又一次迎来了大批的媒体和访问人,韩思远表示将在母校任职,拒绝了所有的橄榄枝,这番行径在学界大受好评。
随后一年,老院长申请退休,推荐新任院长——韩思远。
这是一种交易的默契。
韩思远为他坐镇学校,而老院长悄然离职。
老院长倒是很欣慰,即便这一年时间发现韩思远和逝去的李老爷子性格一点都不像,他的手段更劲,更爱好名声。
但这些手段用到学院的经营上,相必能够更上一层吧。
这也是老院长最后的心愿了。
当年,韩思远30岁,与老院士的女儿完婚。
就像是老院士经历的一个翻版。
韩思远仰倒在院长室的沙发椅上,八年前刚刚接到院长电话的那一幕还记忆犹新……
你是院长,我还是校长呢。
“哈哈哈哈!”韩思远在院长室里大笑了起来……
韩思远,最被看好的金融学术新的领航人。
韩思远,XX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
韩思远,金融泰斗李院士的最后一位关门弟子。
韩思远……
没有人再记起他勉强及格的大学成绩,会有人帮他修改好粉饰好;
没有人还会记得他出身的专业,当年求职的不堪;
没有人会嘲笑他辗转的七年,只会崇敬他七年为学术的奉献……
这还远远不够!
韩思远站在了自己的窗前看着整个学校,他的眼中燃烧的不止是这个学校……
韩思远成为经济学院院长的一年里,玲珑的手段让他成功掌握院系的命脉。
作为年轻的一代金融学术巨头,他的论文已经发表了两年,这两年有许多人研究起他的论文。
韩思远不能够真正安然下来,他知道这部论文里还有一些致命伤,这两年没有人发现,他不能够保证以后没有。
也许现在因为受到李院士的权威性影响,没有人去质疑,但这个缺陷存在着,并且只有他自己来填补才不会受到非议。
屋外,云卷云舒。韩思远叼着烟,他在这个学术界还是新秀,即便这个新秀瞬间就从底层跃到了最高层,但同时,那些同样在底层多年的人,抬头仰望时,心里不免带着些想法。
他的桌上摊着各个国内顶尖学术期刊、报刊,已经鲜少出现他的名字了。
韩思远拉开办公桌最底下上了锁的抽屉,一叠文件整齐地码在里面。
文件全部被拿了出来。
这一日韩思远没有再出过门,他把办公室反锁,那份文件被一页一页地阅读,又被一页一页地修改,直到午夜,韩思远长出一口气,打开电脑,将剩下的大约十页纸的内容录入到电脑里,然后,发送邮件。
看着最后剩下的“发送成功”的提示,他长出了一口气,呆坐了一会,感觉到了饥饿,随即便拎起外套开车回家。
韩思远没有将家搬走,他还住在郊区的小院子里。只有他和李文苑两个人的房子有些空落了。
此时开了接近两个小时车才到家的韩思远,开门看见熟睡在沙发上的妻子,也不免为之感到寂寞。
歉意只是短时间的,他收拾停当,从冰柜拿出妻子留下的菜,放在微波炉里,人坐在沙发边看着李文苑。
结婚一年,李文苑以可见的速度衰老着,女人变老的速度总是快过男人,更何况是意气风发中的男人。不过,李文苑并不是个空有外貌的人,她的独特之处在于气质和娴静不动声色的性格,自两年前李院士离世,她的性格便更趋向于温柔和安静。
一个在婚后不会对自己丈夫有任何要求的人,韩思远需要这样一个妻子。
他抚摸着妻子有些干枯的头发,这个一起生活了九年的妻子,也有一个对韩思远来说很致命的地方:她爱自己死去的父亲胜过自己活着的丈夫。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盗用了老院士的遗稿,想必这个女人会拼尽一切也要毁了他吧。
韩思远抚摸头发的手突然抬起,仿佛在克制着,克制着手指弯曲的冲动,克制着那一刻眼中的寒光。
“叮……”
微波炉到时间了。韩思远离开了沙发,去厨房吃下他今天唯一的一顿饭。吃了九年没变过味道的饭,他能清晰记得自己第一次吃李文苑做的饭时的惊喜,那只持续了一年,随后,一年又一年,李文苑和老爷子一起将他前进的路堵住。
辗转、鄙夷、不信任,他接触了太多,李院士却根本不允许他提到师门一句,在职场生涯里,韩思远几乎被当成了各家企业纷纷辞退的垃圾,而他还不得不谄媚地讨好HR将他留下。
即使过去了两年,他不会忘记这种感觉。
论文发布地无比顺当,这篇出自老爷子之手的论文在韩思远的修改下,语言风格早就不是原来的风格。
不过它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影响。韩思远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这份论文只是修补李院士以前一篇论文的边角料。
他又以李院士的学生补充老师缺漏的典范身份被报道了一次,至此,他将不能再次利用李院士留下的名声了。
随后的生活便是沉寂下来,一边带着一批硕博连读生,一边继续研究着自己的论文。
院长的繁复工作和多方斡旋不断地消耗着他的精力,论文常常被搁置在一边很久,但韩思远如鱼得水。
带了十名硕博连读生也是处于放养模式,给出课题方向,将老院士曾经开给自己的书单甩一份下去。
第一学期的论文,韩思远几乎读不下去,都是从各个角度复制粘贴或者修改而来,没有一丝的闪光点。
韩思远没打算教训他们,这种复制粘贴几乎成为了这一茬学生论文的统一模式,下力气去修正估计也只会是无功而返。
第二学期,读完第一份书单后的论文终于不是复制地漏洞百出,各个方面都能够照顾到。
韩思远开始联系一些企业,将他们塞进去实习,并叮嘱企业要把他们当纯新手使唤,没有必要搞特权。
企业很大很阔气,十名学生一如当年的韩思远一样非常感激老师的安排,但没过两个月,已经有人被不间断加班折腾地辞职了。
企业方面自然之道到什么程度会影响身体,所以加班也是在大部分人可承受范围内的。只不过校园环境和企业要求有着跨越性的差距,刚工作还能接受这种强度坚持下来也还是过地去的。
韩思远接收到企业方面的报告,那份记录报告中多次提及了十人中的一个女孩——肖乐。
韩思远注意到企业留人的用心,他对肖乐有些印象,不爱说话异常稳重的人,她的第一学期课题论文是自己研究的成果,在韩思远眼中,那是非常非常稚嫩的一份论文。
到了第二学期,她是第一个交上论文,并是十人中唯一一个拿出的作品可以一读的人。
更有趣的是肖乐的行文风格像极了故去的李院士。
韩思远沉思了很久,他决定终止这场磨练,有些人已经脱颖而出了。
6、
肖乐对自己被单独叫到院长室很吃惊,韩院长一直保持着一学期见两次,开学一次期末一次的节奏,还未曾单独找过任何一个学生。
上次实习的短促结束,肖乐还没有从忙碌的习惯中恢复过来,她回校后就埋在图书馆里,开始研究新学期导师韩院长发来的书单。
从图书馆到院长室,并不远。肖乐有些紧张地敲门。
韩思远靠在沙发椅上,他遥遥听到肖乐的脚步声,调整好姿势正襟危坐起来。
“进来。”
“老师……”肖乐还没有走到桌前,便有些弱弱地带着疑问喊。
韩思远突然有些恍惚,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温,很久很久以前雾霾的刺鼻气息。
韩思远强忍着站起来出门的冲动,大概一分钟,气味便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肖乐被冷落了一分钟,无比尴尬。
韩思远首先打破了这份尴尬,“肖乐,坐前面。”他指了指桌前会客的单椅。“今天喊你来给你一份新的课题。”
“为什么?以前的课题我还没弄懂。”肖乐没有坐下来,依旧站着不解地问。
“新课题是我研究出来比较适合你的。”韩思远的语气中带着不容质疑的味道。
肖乐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一般问,“他们都有吗?”
“他们?”韩思远刚说出来就知道肖乐说的是谁了,剩下的九名学生。韩思远感到很是头疼,他身周呆着的可都是些人精,说这样一句话放那些人精身上早明白这是重点培养你了,但肖乐不明白,稚嫩地脸上满是疑惑和一丝惶恐。
“给他们安排了,不过有些实力还不够该课题。”韩思远划过去一份厚实的文档。
肖乐上前一步接住,扫了下课题,有些眼熟。她道了声谢继续等韩思远发任务。
韩思远摆摆手,微笑鼓励道,“回去好好努力,希望尽快看到你的成果。”
肖乐退出门去,突然想起来,这是李院士的研究领域啊,她最近阅读的书目全是李院士的旧稿,接到这个课题正中她的胃口。
韩思远没有等太久,半年时间,肖乐从档案中想出了一个新的方向,她将这个方向详细地描绘出来,但缺乏论据。
这次来到院长室,肖乐没了那么多窘迫感,毕竟有着一件更重要的事——修改论文。
她的能力只能看到一个方向,具体的角度还需要导师的指导。
不过令她很失望,韩思远看她的成果时没有任何出乎意料的样子,只是将那份稿子留了下来,又给出了一份新课题,完全不相关的课题。
肖乐不敢反驳什么,只得郁郁地离开。
留下院长室韩思远走到窗前抽了一根烟,肖乐的论文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惊喜,本着试试的想法给了她老院士留下的一个未研究的课题,她竟然能够找准方向,虽然很多不足,但这些补足对于有七年经验的韩思远并不算太难,毕竟这不是曾经那篇轰动一时的论文。
韩思远抽烟的手有些抖,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老了,比不过这些新上来的年轻人了。
刚刚30多岁的韩思远绝对不能用老这个词形容,李院士四十岁成名时,他都没说过自己老了。比起来,韩思远还太年轻太年轻。
这样的年纪走到这样的位置,从最开始自己那篇模糊的论文开始,一走十来年。
最初他还会疯狂20天阅读尽李老爷子的文章,现今,他又是多久没有这么沉下心来了。
这个位置上的岌岌可危让他随时都在准备战斗着。
又真的是因为这区区院长的位置吗?
韩思远不想想太多,他如同那年对待李院士的遗稿一般炮制了一份新的论文,依旧有些微瑕疵,不过瑕不掩瑜。
他重复阅读了很多遍,以肖乐的水平,不,她成长后的水平,应该都不会识别出了,如果是老爷子在世,估计是逃不出他的眼镜,但现在……还有谁能看出呢?
一篇接一篇地佳作,韩思远已经在学术界有了稳定性的地位,他最初那篇震撼性的论文仍然处于研究之中,毕竟他和老爷子一起花了七年时间,并不是一般人随意就能研究透彻的。
在校年会喝地醉醺醺地韩思远被送回了院子,挥挥手,让司机和送他的老师回去了,靠在院子的老藤椅上,他仰望着天空,星星太高了,他数不清啊。
数不清就让别人数吧……
韩思远闭上眼昏睡过去,李文苑推开门看了他一眼,冷冷地,没有理他。李文苑对屋内的老人说,“回来了,老院长你先回去吧。谢谢您。”
“唉……”老院长叹了声气,他路过韩思远的身边深深地看了一眼,决然地走了。
星星,还是需要自己看的。当年我看不清,我就赶走了所有打扰老爷子看星星的人。
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
7、
喜庆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报刊上出现一篇指责韩思远盗用老师论文的文章,证据确凿。
提出这个指责的人赫然是他的妻子,李文苑。
李文苑偷偷搬离郊区院子,将书房清除掉韩思远的东西后装好防盗门锁了起来。
那篇文章里列举了大量老院士生前的论文方向,其中一个就是韩思远盗用的那篇。
随即,老院长以肖乐的名义上诉韩思远偷窃学生论文。
这两份指责直戳韩思远软肋,他选择了避开,通过这几年结交的学界朋友来帮忙打压反驳。
朋友……这个词汇是建立在他是李院士的学生,经济学院的院长,学术界未来领袖的基础之上。
现在?李文苑代表李院士一方正式提出质疑,老院长带着肖乐已经向法院递交诉讼……
韩思远的朋友早就没有了……他回到了很久前,一个人背着包去奶茶店看书的时候。
那时候他有书,现在他空着手,负着罪。
但现在还不是终点,新的质疑在最高期刊中登出,一家以金融学研究出名的老校发现了韩思远那篇奠定基础地位的论文的漏洞。
如果说李文苑和老院长是对他人品的指责,这次便是对他能力的指责,现在舆论上已经偏向于这篇奠基性的论文也是出自老院士之手这种说法,而韩思远,彻头彻尾,只是一个抄袭者!
他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几天几夜也没有睡去,他躺在院子的藤椅上,眼睛睁不开大脑却清晰无比。
一股浓浓的雾气掩埋了这个院子,围绕着他……
韩思远猛地睁开眼,头埋在了双臂中,抬起头,眼睛还是模糊,戴上眼镜后,桌前摆着咖啡,这里是咖啡店?
他恍恍惚惚地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过了十几年,他名声在外,走上巅峰,之后就忘记了……
韩思远收好桌子上的书,背起书包走到奶茶吧台前。
他突然觉得这一幕在哪里见过,他又要了一杯咖啡。
付钱,然后转身,出门,大雾已经散去,天空却仍然看不见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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