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顾大娘的男人两年前查出了癌症，一米八的大男人，很快就被疾病打倒了，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头一年，顾大娘伺候得耐心又仔细。下面还有一个儿子和女儿，全家的希望都在男人身上担着，都盼着他能好起来！就算以后干活不利索了，家里毕竟有个男人！男人要走了，孤儿寡母，叫人怎么活？

一年过了，大医院也跑了个遍，男人的病还不见好。顾大娘正常伺候着，只是没从前那么殷勤。男人自觉对不起老婆孩子，想喝水了又怕麻烦别人，不喝了；想让媳妇推着出门口看看，又张不开嘴。男人背上的褥疮多了，顾大娘跟人说，唉！活受罪啊！旁人看了，不好意思明说，就跟顾大娘说，好好照顾着吧！说不定哪一天碰见个专家，现在这技术比以前先进着呢！顾大娘说，唉！难了！他每天受罪不说，我们娘母仨也陪站不行啊！来人听了尴尬，心想，“在病人跟前，咋能说这话呢？这是伺候不行了啊！”再看顾大娘的男人，男人不说话，笑着。那笑，看得让人心里发苦，谁看了，都忘不了！夕阳照进来，冷冷的，床上铺着红色的塑料布。

又过了一年，顾大娘当了寡妇。村里人叹了口气，心想“这叫什么事！”顾大娘送走了已亡人，也叹了口气！气跟气也不太一样！顾大娘当了寡妇，家里也就不需要照顾了。两个孩子都在外地上学，地里的活儿就都得她一个人干。村里有个女的，叫玲花，是顾大娘远房的亲戚，叫她姐，多年前嫁过来的。顾大娘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时，玲花就叫自己的男人去地里帮衬她姐。

玲花的男人叫拴柱，比顾大娘小五岁，顾大娘四十岁。拴柱跟玲花不和，因为玲花经常给拴柱他娘脸色，蒸下一锅馒头，也不让拴柱给他娘送几个过去。拴柱跟玲花结婚十来年了，但两个人还是没言法，有两个孩子，就为了孩子凑合着过。说起来，玲花虽然比她姐小好几岁，身材也比她姐窈窕，但拴柱却更喜欢玲花她姐。你说怪不？

拴柱跟玲花不对付，玲花让他干嘛，就算他知道玲花说的对，可就是不想按她说的做。只有这次，玲花让他去帮她姐干活，他一声不吭就去了。因为，他喜欢翠翠。翠翠是顾大娘的小名，老一辈的人都这么叫。顾大娘也年轻过，她二十岁时嫁给了自己的丈夫。她是隔壁村里的姑娘，拴柱以前就见过她。翠翠也认识拴柱，一个穿得不咋齐楚的小屁孩，见了她总害羞得不敢说话。

翠翠结婚时是秋天，丈夫骑车自行车带着她，她坐在后座上，穿着一身红衣裳，头上盖着红盖头。路边的小河哗啦啦的，风吹着河边的芦苇，虽然是秋天了，但那天的太阳很好，晒得人身上暖暖的。翠翠脸上带着笑，嘴里一直跟丈夫说“慢点，慢点！”一阵风吹过来，红盖头就给吹落了，翠翠惊慌地回过头找，红盖头不偏不巧落在了拴柱的脚上。拴柱低下头捡起红盖头，手里攥得紧紧的，站着不动。旁边一同看热闹的人说：“傻小子，赶紧还了新娘子啊！别耽误了吉时！”拴柱这才醒悟过来，攥着红头巾跑了过去，他把红盖头递给翠翠，翠翠没说谢谢，冲他笑了笑说：“拴柱，你长大了啊！”那时，拴柱十五岁，是个大后生了，跟着他爹放羊，从没放丢过！

现在，拴柱跟顾大娘在地里干活。顾大娘说：“拴柱，你歇歇吧！别累着！”拴柱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满脸满脖的汗，笑笑说：“我不累！从小受苦受惯了！”说完，就又低下头干活。顾大娘从后影儿看着拴柱硬实的身板，壮实有劲的胳膊，忽的就想起当年拴柱十五岁给她拾起红盖头的样子。

拴柱跟玲花她姐好上了，村里人都知道了，就只瞒着玲花一个人。后来也瞒不住了，毕竟都在一个村里住着。玲花不怕拴柱跟人好，庄户人家，谁年轻时没有个相好的？玲花自己不也跟她娘家村里的一个跑运输的男人好着呢嘛！可自己的男人跟自己的姐好了，这成吗？这不是让全村子的人看她玲花的笑话吗？玲花跟拴柱闹，拴柱就打她，玲花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哭，两个孩子跟着她一起哭。拴柱是铁了心了，摔上门就走了，这下好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的翠翠在一起了。

拴柱是咋跟顾大娘好上的呢？村里说什么的都有，特别是那几个光棍，别看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描绘起来比作家还生动！顾大娘跟拴柱在一起时，觉得风言风语不算啥！快活一时算一时！谁管得着呢？遇见拴柱她才知道啥是两口子该过的日子！她有没有觉得对不起玲花？不知道！就像拴柱，能跟他的翠翠在一起，不做好父亲，也罢！

可顾大娘的女儿马上要嫁人了，男方的父母听说顾大娘不干净，就不同意自己的儿子娶顾大娘的闺女！顾大娘的闺女回来跟顾大娘叫喊：“你不管我爹死活，也不管我们了吗？你多大年纪的人了？能快活几时？难道还想着他能跟你好一辈子？给你养老送终？”顾大娘本来想好了一套说辞，但她没想到闺女会这么说她，她说不出话来了！

阳坡爷落山了，余晖照进了炕上铺的红塑料床布上，冷冷地，泛着光。顾大娘用手指头扣着床布上的一个窟窿，拴柱说过两天带她去县城里重新扯一块好看的单子。

顾大娘是铁了心要跟拴柱断了，拴柱不答应！拴柱喝醉了酒，半夜使劲拍着顾大娘的大门，不怕人听见！还怕什么？心都快死了的人了，留着一口气就为了看着她！现在却说要断了！顾大娘装听不见，第二天早上就躲出去了。拴柱到处跟人打听，旁人说，拴柱，算了。玲花和两个娃才是你的人！你也得想身后啊！拴柱疯魔了心，不听！翠翠怕，他不怕，老了，瓮里一栽，得了！功夫不负有心人，顾大娘还是被他找到了，拴柱给顾大娘跪下，求她，说他会跟玲花离婚，他要娶顾大娘！他哭，顾大娘也跟着哭“拴柱，我已经找了人家了！咱们还是断了吧！”

拴柱病了，玲花在跟前伺候着，顾大娘家的大门锁着。拴柱病好了时，赶上顾大娘嫁女儿。女儿叫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桃花嫁时是春天。桃花跟她娘年轻时一个样儿，脸盘大大的，眼睛黑溜溜的，盖着红盖头，具体多好看，别人也看不到。拴柱也去看了，他看桃花上车时，顾大娘也在看，顾大娘不是在看她闺女，她是在看拴柱，顾大娘看了看拴柱，叹了口气，也没出声，心里叹的！

拴柱看着桃花，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想什么！是想起了翠翠吗？还是后悔自己从前的荒唐呢？说也奇怪，有的人，总有一段时间着了魔，才觉得自己活过！后来，心又死了，生活好像才刚刚开始！平平淡淡的，像地里的土坷垃，在雨里静默过，在烈日里暴晒过，谁知道它想什么呢？谁又在乎呢？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可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