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麦 粥
顾 冰
每到夏天，骄阳似火，酷热难耐，我就喜欢喝大麦糊粥。这既是因为几十年前形成的习惯，更是对那段苦难生活的追怀。
我小时候，乡下没有电，当然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冰箱，即使有，也买不起。因为天气炎热，一到这个季节，就容易疰夏，又叫苦夏。其症状是，疲倦乏力，头晕，嗜睡，纳差，消瘦，严重的还会发热。原因是，排汗太多，进食过少，睡眠不足。此外，全身的痱子，也是少不了的，长了痱子奇痒无比，唯一止痒的办法，就是挠，这一挠，皮破了，又极易引起皮肤发炎。
夏天，又是农活集中的时候。稻田里的草，铆着劲的疯长，要与稻子抢养分，这时，就要及时将其拔除。可恨的是，才拔了没几天，又长出来了，一块又一块田，来来回回总也拔不完。每天，太阳还没露脸就下田，中午，一吃过中饭，才歇了个放屁功夫，队长又催着下田了，田里，水晒得烫脚，衣裳被汗淋得能绞出水来，直到天黑，还在田里，蠓虫乱飞，眼睛都睁不开。至于手臂和腿上被稻叶划得一道道红肿，脚和手被水泡皱了，泡烂了，被蚂蝗叮咬，鲜血淋漓，就不要说了。劁老草呕肥，也是夏天的一项主要农活，周边劁没了，就摇着船到常州城里去劁，但和摸草的活比，好比是旅游，享福透了，简直是神仙的日子。
因为天热，食欲不振，吃不进饭，乡下人一早就做一大锅大麦糊粥，分盛在几个钵头里，当作全天的食物。此外，新稻还未上场，家中剩米无几，恐怕也是原因之一。这粥，放少许大米或元麦仁，烧开，掺入大麦糊。这搅大麦糊也是有讲究的。不可将大麦粉直接倒入沸锅中，那样，大麦粉会成疙瘩状，搅不开。而应将大麦粉先盛在容器里，放少许水，拌匀，再加水搅成稠糊，这样倒进锅里，快速搅拌，就不会有面块了。新大麦粉烧粥，既香，又滑溜，既充饥，又解渴，特别是凉了，喝上一口，麦香浓郁，清润滑爽，会令你食欲大增，别说有多美了。除了大麦糊粥，乡下人还用大麦炒一炒，当茶，泡水，也是消暑的传统饮料。
关于大麦糊粥，我还听老人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年，乾隆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乘着龙船来到常州。一路上，当地官员无不拿出最有特色的美食迎驾，皇上都不感兴趣。时值盛夏，常州的官员脑子活泛，溜功一流，别出心裁烧了一锅大麦糊粥，吊在井里冰得凉丝丝的，又以萝卜干佐食，招待皇帝一行。乾隆爷山珍海味吃腻了，还从未见到这东西，一尝，龙颜大悦，呼为天物。于是，下令在常州停留三日，吃三日大麦糊粥。当然，当地官员少不了奖掖擢升。这马屁也真拍出了新意，拍出了水平。
这大麦糊粥通常一家人要吃一天，早晨，粥刚出锅，太烫，只好草草喝上几口，就下地了。但搭粥菜还是很可口的。一般有咸菜毛豆，腌莴苣干，糖醋大蒜，有时候，还有炸酱，或炒上一盘椒盐蚕豆，西瓜皮也是很好的搭粥菜，脆生生的，吃在嘴里，格蹦格蹦响。村里原来有一口井，为了预防食物变质，人们把大麦糊粥吊在井里，但粥多井小，盛不下那么多，所以，村民常常因为争抢地方而吵架。有次，正梅娘和人争执，竟将粥打翻在了井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井填了，这个自然空调也就没有了。
中午，从田里上来，我到河里先洗个凉浴，有时，潜到水底，憋一会儿，水底比水面凉得多，舒服极了。凉得差不多了，凫出水面，爬上码头，将被汗水湿透的上衣，在水里涮洗一下，回家晾在竹竿上，一会儿就干了。中午饭就是喝大麦糊粥。这时，粥已凉了，嗤溜一大口，半碗粥就进了喉咙，连菜也不要。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美食，大鱼大肉反倒不想吃了，我俨然做了皇帝一样的畅快，乾隆爷大概也不过如此。我母亲怕热，晚上又常常因屋里热得像蒸茏，而不得安寝，所以，疰夏就特别厉害，中午回到家里，拿一条竹蓆往地上一铺，就躺下了，直到听到下田的哨声响起，才起来咕嘟咕嘟喝上一碗大麦糊粥，就急匆匆地追人家去了。
黄昏，暑溽未退，家家在门口洒上水，搭上门板，吃晚饭。吃的还是大麦糊粥。因为气温高，放了一天的大麦糊粥，这时，泛起了泡沫，馊了。但我们是绝不舍得倒掉的，尽管酸气难闻，入口呛鼻，照吃。也奇怪，从来没有人拉过肚子，腹中一个咕噜也不打。有时，吃不了剩下了，不是半夜起来，把它灌进肚里，就是和上面，第二天早上蒸发糕或馒头，喧乎，还有一股甜味。因为蒸馒头麻烦，母亲宁愿将剩粥分配吃掉，或者她不顾撑着，硬是喝了，也不肯做馒头。那时，我就希望多剩点，为的是第二天能吃上馒头。当然，也有的时候，有的人家不够吃了，或突然来了亲眷，做新的又来不及，我家就将剩下的大麦糊粥送给他们，人家欢喜得不得了，也不嫌是馊的，还千恩万谢呢。
一次吃晚饭时，邻居正梅家，来了客人，她娘叫正梅问我家，有没有剩余的大麦糊粥，我母亲给了她半钵头，当然也是馊的，兴许是来了亲眷，正梅心里高兴，一高兴，不小心撒了一些，她娘大为光火，上去就扇了她一巴掌。当时，我真不明白，正梅娘怎么心疼一点馊粥，胜过自己的女儿。正梅叭哒叭哒掉着眼泪，比撒的粥还多，但不敢哭出声来，也许，她心里也在责备自己。她娘叫她吃饭，她端着碗一动也不动，愣了半天，把碗里的大麦糊粥，倒进了钵头里。掉在地上的呢，她娘用铲刀刮了又刮，喂猪了。
如今，五六十年过去了，大麦糊粥的味道依然在我的心中，正梅因撒了粥而挨打哭着的样子，依然在我的眼前。只要喝上它，我就会想起那刻骨镂心的岁月，想起那一代人的艰辛，挣扎和向往。
大麦糊粥将伴随我一生。
（图片是我今天做的大麦糊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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