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留守的老头,因身体疾病,不得已,要丢下山里破败的瓦屋和菜园,到村外与儿子居住时,才终于让那些早年搬迁山外的原住民们,开始忧愁起来。
人们担忧,不要多久,深山老村里的一切,都将要彻底和森林融为一体去了。荆棘和茅草、野猪和蛇虫,将最先肆无忌惮地占据这里;洪水,会继续冲毁道路,冰雪,会继续折断树木,山村,从此将独自腐朽、慢慢荒芜。
我悠悠然,走在冬日的阳光下,山色苍苍,如老鬓垂暮。
严肃而静止,不过是更好地提醒我,林中突兀掉落的一片枯叶,或一截枯枝,敲打着树干“咚咚”落地,是多么空灵而美妙,山林再无形可藏,纯净无邪;山头乌鸦,“呱呱”几声呼叫,它们在蓝天下盘旋,在阳光下舞蹈,俯视着这一川苍黄,守着冬的冷寂,自由而快乐;路旁,惊起一只鹧鸪鸟,麻灰一道身影,惊慌失措,扑棱着,落向远处,远处的一篷枯草,瞬间多了一缕羞涩。
严肃而静止,我悠悠然,欣赏满山枯黄,虬枝树影,空荡荡的枝头,盛满耀眼的阳光,这是冬天本该有的样子。
对日渐荒芜的山村,我暗自窃喜,曾无数次设想,这片几百平方公里的山川,如果真的能完全回归原始,会是多么美妙的事,养起这一片荒蛮,森林,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比现在更丰富,更有趣?
一定会的。其实,只要经历一个无人打扰的春秋,那山路上,茅草,刺梨子、老龙芽、野山椒、猕猴桃、竹子、灌木等,在第二个春天来临后,就能争先恐后、毫无悬念地霸占每一寸空间,每一寸空地,它们将支棱起无比锋利的刺,拒绝人类的一切,成为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我悠悠然,在这里自由徜徉,我或许和人们的思想是不一样的。或许只因这里没有附加我的利益和希望,其实,也曾有的。父亲说过,进山的峡谷对面,那高耸宽阔的山庭,就曾是分给我的山地,从我的童年开始,一直到我出嫁为止。但那片山真是够贫瘠的,稀疏的树影下,能分明看到绝壁陡崖,怪石嶙峋,藏不住水土,也站不住人的脚,林瘦竹稀,荆棘遍布。为什么,会分给我这样一片山地?
常言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它如此不堪,如今,也不再属于我。因此,我总不喜欢看那边,我很懊恼,如果那从不曾冠名于我,或许,我会看见更不一样的风景。
匆匆走过去,就进了古老的山村,我虽没有关注这里的理由,但我却比任何人都要留恋这里。
瑛姑和我一样,这里再也没有属于她的东西。我们似乎都没有回来这里的道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身为女儿共同的悲哀。大山里,只留下了她美好的童年回忆,她应该比我对这里更有感情才对的,但她总是很少回来。
那天,她跟我说:“小时候,太穷,哥哥姐姐们都只能吃薯丝饭,薯丝上扛着几颗饭粒那种,但你的奶奶,总是额外为我蒸一碗白米饭,我是真的得了宠爱的,最艰难的时节,我真没吃什么苦。”
她笑着说这些话时,眼睛看向她的哥哥、我的父亲,还有旁边她的姐姐、我的二姑,他们表情淡然,眼神平静,并没有任何的怨气,似乎瑛姑童年的幸福,是必然需要的,也是由他们主张的一样,那般自然。瑛姑是很美的女子,年轻时,肤如凝脂,明眸皓齿,哪怕现在五十岁了,皮肤变得暗沉,细细的皱纹,也悄悄爬上了她的眼角,但她的笑,依然如春花般灿烂,像孩子般无拘无束,依然,明媚动人。
想想这样的女人,小时候,只能是万般可爱的,得宠是正常的。
但她的人生却并没有得老天多少优待,早年婚姻不顺离异,独自带着女儿,后来就一直在感情中流浪,直到现在,也没有寻得真正的归宿。
那就不寻了吧!她那天跟我说:“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靠不住,就只能靠自己了。在她的女儿欠下巨额债务后,被逼无奈,她决定,回归山村养羊。
这对于村里人来说,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喜的是,有人接替老人的班,照看山林,不至于让老村荒芜,忧的是,二姑父说的“羊瘦山林,鸭瘦田”,看姑姑一向做事的疯劲,只担心被她过度开发,造成污染和山林损失。
瑛姑以前,和二姑感情最好,她什么都听他们夫妇的,也造就了无数的是非恩怨。
二姑的山林,和我父亲家的连在一起,自然,瑛姑首先是去征询二姑父的意见,并想在他的山坡上,建几间棚屋,结果,姑父一句:“我不同意”,让瑛姑撞了第一个南墙。
她转而来求助父亲,这个她很少走近的哥哥,父亲二话不说,叫她到原来老屋的山脚下建,需要什么木料,就去他的山上砍,虽然位置偏了点,倒也不碍别人什么事。瑛姑从来没想到,十几年的隔阂,我的父亲母亲会在她最难的时候,全力以赴地支持她。
她是个说干就干的主,在得到父亲各方面的支持后,节约成本,自己就开始起早贪黑地干,累到饭也吃不下,惹得人心疼不已。于是,我们不得不天天跑山里去帮她一把。
她请来了挖机,拖来了红砖,带来了太阳能……一切便捷于开荒的现代工具。
古老的山村,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变得脆弱不堪,但却强健了一个女人的希望。我做了后者的拥护者。想来沧海,桑田,人短暂的一生,相较于山川,永远是弱小的。
悠悠然,在冬日的阳光下,我独自走在山谷里,去参加瑛姑的荒野聚会。
古老的樟树,立在垭口,几块青石堆砌的土地祠上,挂上了醒目的红纸,有人,就有祭扫,荒野,挡不住神气的恢复,人,也似乎就得了一份护佑,一份敬畏之心,这是一件好事。
我从来不认为,自然界的荒芜,是在走向荒蛮,恰是一种新生的开始。只有人性的荒蛮,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不要试图用所谓的高知,去改变一个人的境界。知识与阅历,最终教会人的,只有宽容和理解,我试图去接纳一切,一切人性的荒蛮。
二姑并不认为,自家拒绝了瑛姑的请求,是一件不好的事,相反,她有更得意的道理去说明:“你将房子建在这里是对的,你看,后面的山是妈妈的,你要怎么弄都可以。”
我的奶奶去世已经十几年,她的逻辑非常清楚,那片山地曾经是奶奶名下的,那么,就算是子承父业,产权已经划在我父亲名下,那也是奶奶的,瑛姑可以随便操弄,或者,有一天,她也要有份的。
悠悠然,我又想起峡谷对面的山林来。二姑的逻辑就是厉害,我似乎都要气壮了起来。
母亲由此深深忧虑,担心瑛姑在这番教唆下,本是倾心帮她,最后却又要为产权闹得兄妹再度翻脸,那就真是白瞎一番好意了。因此,只能屡屡提醒瑛姑,做事业,就要一鼓作气,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徒生了是非。
瑛姑神情严肃,表示意会。
二姑依然表面祥和地和母亲一起,帮着瑛姑忙前忙后,看起来,其乐融融。
只是,当瑛姑说要砍一些木料时,二姑总是最快说道:“我山上是不行的,哪怕砍一根条子,那都是要钱的。”
转身,她又悄悄和瑛姑说:“别信哥哥嫂子的话,他这个人,没什么担当,你要请村里人吃饭,到我家来弄。”
当瑛姑和我说起这些时,她很气恼,虽然一切事实在帮她判断善恶,但负能量的言语,依然带着污染人精神的力量。我能理解她的处境,又不由觉得好笑,便说道:“你自己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也应该了解的。要多好的远见,受认知影响,他可能没有,就算是我,也没有,但他若答应的事情,是不会食言的,并会全力以赴,做好当下,这你倒不必忧虑。”
“这我知道,我真没想到,你的妈妈会这么好的对我,我也总算看清了,以前,是我傻,听信了各种鬼话,才出了那么多的矛盾。”
我并不认为,二姑这样就算是一个坏人。只不过是无知,限制了她思想的高度,也使她不能体验到,亲情与金钱、谦让与嫉妒、包容与埋怨之间的转换意义。
就如同她说自己的婆婆:“那个死老太婆,真是太懒了,路都不想走,上厕所要扶,还要别人给她洗澡,我是不会惯着她的,不可理喻。”
“那倒不至于吧,她也八十岁了,摔断了腿,无法自理也是正常的。”
“伤早就好了,就是故意磨人的。”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知道,一切试图说服她的言语,都是多余的。
瑛姑笑呵呵地站在荒地上,迎接每一个来参加她“野炊”的客人。她苦中作乐的精神,一如冬日的阳光,暖暖照在人身上。看着大山里,古老苍翠的森林,围绕在周围,厚重的历史痕迹,叠加在空间里,如在昨日。瑛姑将要用现代文明,改写这里的一草一木。
山川,永远都不会真正意义上的荒芜。只是,人性的荒蛮,才最难征服,瑛姑的开荒之路,才刚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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