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之三*
我生长的县城古老、狭小又破旧。它的西边是荆山山脉东麓的崇山峻岭,东边是汉江平原的千里平川,县城就在这广袤山区与平原和丘陵分界线的中心点。登上城南外的一座小山顶眺望,西面群山苍莽,东边沃野无垠。脚下的县城黑压压一片低矮的平房,郊外地势平坦,原野上有大小三条河流。
虽然还能找寻到高丈余、断壁残垣的厚重城墙,但无论如何仔细,也看不到城南的门洞,只有一个叫“一脚踏三省(笋)”和“过桥不见桥”的地方,听老辈人说,那里过去就是城的南门。我在“红卫学校”读小学的时候,校门口竖着几丈高的青石巨壁,上面雕刻着九条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飞龙。九龙壁正南的百米开外,就是“过桥不见桥”。因为城里面不断拥挤、摩肩接踵的民房向外蚕食,小桥在不经意之间被改变成深巷尽头的模样。这里的“深巷”,和陆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深巷”几乎一样。
小桥的下面,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三丈多宽,河中央水深齐腰,微波涟涟,青荇油油。城边岸上的人家在这里洗衣淘米,对岸有很多间隔不远的、大青石板块垒成的台阶,供人挑水浇灌菜园。每年的春节前,总有附近的农民来挖尽河底淤泥,过几天后,河水更加清洁得透明,河边浅水处,乍一看似乎没有徘徊萦回的流水,空悬着飘来飘去的小鱼小虾。
我的外公就住在小河的濠堤上,是一间透风又露雨的茅草房;他以前是个脚夫,积劳成疾,得了很重的痨病,双肺都有空洞,不到五十岁,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而外婆和父母的工作又很忙,所以经常叫我和他住,不知道是我陪伴他,还是他照顾我。有时他半夜三更剧烈咳嗽,抽搐踡缩成一团,我被惊醒后,一边轻轻地给他捶背,一边听着月光下敲破了夜的宁静的捣衣声,再睡的时候,潺潺的流水声像催眠曲,就在耳边幽幽地吟唱,我仿佛枕着小河的水睡觉。
过了小河,辽阔的原野是丰饶的乐园:有顺手就能摘到黄瓜的田畦、有能够尽情打滚翻筋斗的沙滩、有跑着放风筝的草坡、有打群架的林间空地、有捉迷藏的灌木丛。再往前走又是一条更宽阔、也是一条最热闹的河。从早春到暮秋,总是人来人往,尤其是盛夏的黄昏,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小孩最喜欢去的是“螃蟹眼”,那里水流缓慢,河底平软,我慢慢地从单一的“狗刨”学会了“蛙泳”、“仰泳”和“自由泳”;我还看着一些小朋友,从“旱鸭子”变成了“浪里白条”。对岸是茂密的榆树林,岸边的榆树粗大,枝繁叶茂,有几棵就平躺在水面上。我们经常游过去,仰卧或蹲坐在老树的横枝上歇息。
从“螃蟹眼”往上游走不远是“急水洪”,水面较窄,水流湍急,涛声喧哗,好像急性子暴脾气的河水吵架。只有几个胆子大、水性好的敢下去,在浪里浮沉,顺流而下。水性差的虽然不敢下水游泳,但也有好玩有趣的活动和游戏。找根细长柔软的竹竿,细的一头系上钓鱼线,把大头针扭成U形,就成了钓鱼钩,再在线上系个大蒜头的茎杆,当成浮漂,把装在小瓶里的蛆挂到弯曲的大头针上,就可以钓鱼了。站在水边,诱饵投入流水中,下去了就扯上来,几个上下来回,就有鱼儿上钩。当然,都是鲹条、麦穂之类的眼睛长在屁股上的小小鱼。反正就是玩嘛。
两河之间绵延不绝的林地堆翠涌碧,清樾匝地,蓝天细碎,听不尽水声潺潺,看不完草绿如茵。高大的榆树上,茂密的枝叶里有一种小鸟,浑身翠绿,只有乒乓球那么大,都说它叫“驴屎疙瘩”,虽然名字不好,但歌声却非常好听,一会儿柔软,一会儿清脆,或悠长嘹亮,或缠绵悱恻。当你抬头搜寻,很难看见它在哪儿,因为它的羽毛和树叶颜色一样,身体也和叶子一样大小。当它牵着一条若断若续的细长音带,从一个暗枝飞到另一个洒满了阳光的横枝时,能短暂地瞅见它的小巧玲珑。光是看这样的小鸟,就能让我在河边树林里仰头站立大半天。
树林子里知了很多,都爬在高高的枝上,长时间扯着嗓子嚎叫,好像说“热得要死”。这些知了全是“呆瓜”,不知道隐藏和躲避,于是,我们乐此不疲地粘知了。这游戏很好玩,也很简单。找个没人去的破烂屋子,或者干脆就是猪圈棚子里,上面蜘蛛网密密麻麻,用长竹竿的一头搅缠蜘蛛网,搅得越多越好,竿稍上面黏糊糊的,然后用手揪成蚕豆或黄豆大小的一坨,粘牢实,到林子里听哪儿有知了在叫,看清了,悄悄地把竹竿稍对过去,一粘一个准。
“螃蟹眼”和“急水洪”的更南面,是条更宽阔的大河。波翻浪卷,奔涌不息,向西看“黄河之水天上来”,向东看“孤帆远影碧空尽”。清晨雾气蒙蒙,正午波光粼粼,黄昏碎金闪闪。岸上芦苇丛生,水下绿草莽莽,有的像海绵,有的像面条,有的像裙带,长叶随浪摇曳,宛若青蛇游弋。老人们说:这是水鬼出没的地方。河上有二尺宽的独木桥,站到桥上就头晕眼花,觉得人和木桥凌空逆流飞驰。有一次,我硬充好汉,晃晃悠悠地在上面走了一段,一不小心看见脚下的流水,立刻天旋地转,心慌意乱,手抖腿软;急忙转身趴在木板上,像蜗牛一样爬了回来。听说这条河是楚国的母亲河,几百里外的深山老林中的一条小溪是它的源头。
大河对岸就是玉玺山,山不巍峨,却很灵秀。相传秦始皇一统天下,命丞相李斯在此用和氏璧篆刻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我对这个传说坚信不疑,这不仅是故乡的自豪感,更有证据的支持:一百多里外,有个“玉印岩”(又称“抱璞岩”),就是向楚文王敬献和氏璧的卞和发现天下奇宝的地方。
半山腰有一个俨然鲶鱼大嘴的扁口洞,叫“白马洞”,进洞是一个大空场地,再往里十几丈又有一个半人高一身宽的小洞,探头一看,黑魆魆、阴森森的,冷风嗖嗖,寒气逼人,仿佛是鬼窟魔巢。老人们都说,听上一辈人讲,这个山洞的另一头在四川的大山里,很久以前一匹白马穿过山洞从四川跑了过来,让人惊叹它的深䆳和奇异。山洞下面是水镜庄,当年刘表的内弟蔡瑁要杀刘玄德,吓得玄德弃席而逃,骑马跃檀溪,慌乱之中就到了水镜先生的庄园,先生向他举荐了诸葛孔明。因此,有人斩钉截铁地断言,这里是三国故事的源头。可惜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街上听到打柴归来、喘气歇息的人说:山上有很多野兔锦鸡,还有蒙子、羊不奶、蜂糖罐、八月炸、商量果(桑椹)、野葡萄等等好吃的果子,比孙悟空的花果山还要好,害得我朝思暮想,垂涎欲滴。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外婆说:她当蔬菜队书记时,水镜庄里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她就住在一间摇摇欲坠的旧屋里。一天县妇联主任来指导工作,原打算和我外婆住一晚上,到傍晚的时候,忽然抬头看窗外,只见不远处一头金钱豹从山上下来饮水,她很害怕,无论如何要回城里。外婆扛着一把步枪,把她送了回去。
我再也不敢有去水镜庄、白马洞和玉玺山的念头。一个早春的下午,我逃课离校,独自到大河边看渔夫划着小舟,放鸬鹚抓鱼;无意间向远处的水镜庄望去,只见绿柳如烟,晴岚弥漫,一树鲜嫩洁白的杏花分外明媚妖娆……
昔日生机勃勃、妙趣无穷的城南外的原野、陇亩、河流和山峦,是那么清秀丰饶,又是那么亲切温馨。
*《渐行渐远》系列之三是“曾经的雪乡”,已经在前面发出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所以就把这篇文章放在第三。
2023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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