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微时,冶游乡里,年四十余仍未婚,却结一外妇曹氏,并育有一子,此即后来的齐悼惠王刘肥。现代人或许以为用“肥”字为名不雅驯,但古人无此观念。汉武帝原名刘彘(即“猪”),汉宣帝本名刘病已(意为“病愈”),高祖发迹前恐怕连名字也没有,乡间地头,大家只是“刘季”、“刘季”(刘家小儿子)地唤着。刘肥得名若此,也未必是因为其自小体格壮大。
后来天下归汉,高祖酬答功臣,封韩信、彭越、韩王信、吴芮、英布、臧荼、张敖等一干异姓为王。但这只是权宜之计。皇帝既不放心外人,又以“秦无藩辅,二世即亡”为鉴,打算众建刘姓诸侯,分镇天下。
汉六年十二月,高祖伪游云梦,诈擒楚王韩信。此时如何处置东方的广袤领土是当务之急。有一人,名田肯,他提醒高祖,天下地利之要,莫重于秦、齐二国。皇帝自居秦中,则非亲子弟不可王齐国。高祖深然之,于是在将楚国一分为二(楚国、荆国)、分授弟弟刘交和族人刘贾的同时,又册封儿子刘肥为齐王,并命令能说齐言的百姓都归属齐国。
刘肥当时治下有齐、城阳、菑川、琅琊、济北、济南、胶西、胶东八郡,统辖七十余城,领有整个汉代空前绝后的最大诸侯国。如此,他绝不能说自己受父亲亏待。
但刘肥又怎会不失意呢?他虽是长子,却既非嫡子,也非爱子,从来也没有承继帝位的指望。汉初,太子刘盈与赵王如意为争“国本”斗得不可开交,群臣非此即彼地选班站队,却无人来烧刘肥这口“冷灶”。何况,高祖为他择定的齐相是强臣曹参。在此岗位上,曹参一干就是九年,身处其羽(阴)翼(影)之下,刘肥虽贵为王者,恐怕仍是举动不能自专吧。
汉十一年秋七月,淮南王英布反,高祖自将讨之。刘肥与曹参也领兵十二万(齐国兵力之强令人咋舌)与高祖会师,大破英布军。(见《史记·曹相国世家》)这是刘肥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战场。我认为,此举颇耐人寻味,不应等闲视之。
齐国此前也曾出兵协助中央敉平各地叛乱,但都是曹参领军,刘肥居守。此战英布,貌似刘肥也不是非出阵不可。为父分忧分劳,自是一因。但是汉兴以后,诸侯多叛,高祖往来征讨,向来自将,也不见刘肥出来分忧分劳。刘肥此番亲赴戎机,实为时势所迫也。
初闻英布叛讯,久厌兵旅的高祖曾想让太子刘盈挂帅出关。但吕后、太子一派认为此事有功不赏、有过必罚,万不可去,于是日夜泣争,终促高祖自行。但此举实大失帝心。高祖临走撂下一句:“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见《史记·留侯世家》)此话着实刺耳,刘盈听了自应悚惧,刘肥闻之也当警醒。因为帝之壮子惟此二人。一子消极,另一子就必须积极表现。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引来父亲同样的怒火,竭力自保耳;另一方面也可借机用实际行动向父亲表白:“太子靠不住,可是还有我呀!”
可惜高祖不为所动。平定英布以后,自感时日无多,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如何将爱子如意扶上帝位,刘肥在其心里的分量仍不曾增多一分。
那就做个富贵藩王了此一生吧!
然而,这也差点不能如愿。孝惠二年十月(汉初沿秦历,以十月为一年之始),刘肥险些死于一桩宫廷谋杀案。
当时,刘肥到长安朝觐(来拜年)。尽管上一年发生了赵王刘如意入朝身死不返之事。刘肥因之意不自安,但他还是来了。一则如今是吕氏天下,他必须低头表示恭顺;二来他也自度与帝、后并无仇怨,不至有虞;三者,同时来朝的还有叔叔楚王刘交,彼此可以相互照应。
孝惠帝刘盈是个大好青年,在为刘肥接风洗尘的宴会上,他不行君臣之礼,而待之如家人兄长,置之上座。吕后见此,不禁怒从心起,暗地命人准备了两杯毒酒,捧到刘肥面前,再命他起身向自己致酒祝寿。刘肥不疑有诈,起身准备行礼如仪。不料刘盈亦起身,拿起另一杯毒酒,欲与刘肥一同祝寿。吕后恐,赶忙上前打翻儿子手里的酒杯。刘肥因此感觉奇怪,不敢再喝酒,于是佯醉告退。后来经过打听,他方知此为毒酒,于是震恐万分,担心自己无法脱身离开长安。幸有齐国内史勋(史失其姓)提醒他:“太后膝下唯有皇帝与鲁元公主(宣平侯张敖妻、鲁元王张偃母)二人。如今大王您的封地有七十余城,公主却仅有数城。如果您能把一郡之地献给太后,作为公主的汤沐邑,太后肯定高兴,您也肯定无需再忧虑了。”刘肥听其计,献出城阳郡,尊公主为鲁王太后。吕后果然大喜,置酒齐邸,乐饮尽欢后许可刘肥返回齐国。(详见《史记·吕太后本纪》)
细品上述史事,疑窦丛生:
一、吕后于宫廷宴会中肆行谋杀诸侯王之事,悍妒若此,难以置信;
二、吕后命刘肥起身致酒祝寿,缘何要为他预备两杯毒酒?难道已预知另外有人会端起其中一杯?
三、见刘肥起身为寿,刘盈亦起,想必这并非偶然。他恐怕已洞察母后心机,但友爱兄长,不忍其死,故以己为盾,全力回护。观其之前欲解救赵王如意之事(见《史记·吕太后本纪》),的确心地慈悲良善。
刘肥献城阳郡一事更为可议。八郡七十余城,地方千里,民百万,且有河山之固、渔盐之利。如此强大之齐国,任何中央政权都会深为忌惮。纵无这次宴饮中的不愉快事件,吕后应该也会想办法对付刘肥吧。
迫使齐国献出城阳郡只是第一步。到了二世齐王刘襄的时代,吕后又强行划去齐之琅琊一郡,作为宗室刘泽的封国;她还把济南郡分出,建立吕国,树为吕氏家族在东方的一个重要据点。难怪齐国与吕氏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吕后待刘肥之子刘章(朱虚侯,后来的城阳景王)如亲生子,但她薨后,首先举起“讨吕”大旗的就是刘章与齐国。事实上,吕后的“弱齐”方略后来变为一项国策,被文、景、武诸帝忠实继承,不断地削藩、转封、推恩,直至齐国这一庞然巨物化为无形,最终消散在了历史的烟云里。
孝惠六年,齐王刘肥薨逝,谥为“悼惠”。虽然他未享高寿,但在高祖八子里,自杀者二,被杀者二,天年以尽者,也只有他同刘盈、孝文帝刘恒、燕灵王刘建四人而已。班固作汉书,说:“高祖八子,二帝六王。三赵不辜,淮厉自亡。燕灵绝嗣,齐悼特昌。”特昌云云,是从子嗣众多的角度而言。但是,对于无缘帝位一事,刘肥和他的子孙究竟是如何看待的呢?他们能无恨,能无憾吗?或许,在这东海一隅,怨毒的种子早已悄然生根发芽。刘肥的儿子中后来出现了五位叛王,七国之乱里有四国属于齐国系统,这难道不是其来有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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