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园子里的毛葱和大蒜该收回来了,毛葱的皮都老了,大蒜的皮也厚了,下了很久的雨,山下通肯河里的水已经泛滥成灾了,淹了大片的洼地,还好,岗上的田地没受多大的影响。
今年雨水勤,这毛葱和大蒜再不起回来,就很快烂到泥里了。
赵敏用三齿挠子刨着她的毛葱和大蒜,心里却总是被她老闺女和外孙儿占据着,心里越想越憋屈,眼泪像点玉米种子似的往刨开的带着香味儿的泥土里掉着,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骂着:
"✘他个妈地,整的这个磕碜,穷棒棒地,还有那闲心扯犊子呢,这回让那个养汉老婆给赖上了吧,苦了我的老闺女了!"
"跟着他吃没吃着好地,穿没穿着好地,一年年打那死工,累死累活的,他倒好,开个破滴滴没挣几个钱,扯犊子倒挺有两下子的。"
拔出的毛葱和大蒜上沾了很多的泥,赵敏蹲着用手抹着那些泥,心里一遍遍地骂着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老姑爷陈二明。
她心里生着气,手脚就更加麻利了,把抹好的葱头蒜头都扔进柳条筐里,不一会儿柳条筐就装满了,虽然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但总是露出了它们该有的样子。
自从老闺女上次回来,想要离婚没离成走后,赵敏这心就被老闺女牵走了,昨天又听外孙子在视频里跟她说回青岛之后的事儿,她的眼泪像通肯河的河水不可遏制地汹涌着,脑袋嗡嗡直响。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从鼻孔里呼了出来,好像要把窝住的气都呼出去似的。
"哎!这事儿咋就让我摊上了呢!这村里的人说啥的都有,多磕碜呢,都说是狗改不了吃屎!"
"要是万一能改了呢,走的时候那陈二明起誓发冤地说,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儿了,肯定不会了吧,可那也是没准儿的事儿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架不住那女的养汉的总找啊,还找到我外孙子的学校了,这就是离的远,要是离的近,我把她的脸挠成萝卜丝样。这不是熊人吗?欺负到家了!"
"该死的陈二明子,他不招惹人家,人家能这么干吗?说不上跟人家扯多长时间了呢。就是为了我外孙子,要不然都这样了能不离吗?"
"我的老闺女啊!我可怜的外孙儿啊,那么懂事的孩子!"
赵敏瘦了,本来就很瘦,这下就更瘦了,皮包着骨头,一阵风儿就能把她吹倒。
可是每一阵风吹来,她依然像松树一样站着,只是脸上的雀斑都跟着她憔悴了。
她地下炕上的忙碌着,依然像一阵风似的,照她自己的话说:
"就是倒下了给谁看呢,日子还得照样过,啥事儿还过不去呢!"
于是生活依然继续着,牛依旧吃草,人依旧吃饭,依旧干活儿。
2
满秋的儿子小满又回到了青岛之后,还在一个多月前读书的那个班级,班主任还是那个叫阿菊的刚分到这个班级不久的年轻漂亮的大学毕业生。
这天,上课的铃声刚刚拉响,大多数的孩子们都各就各位,也有的孩子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地向已经坐得端端正正的小满投去嘲弄的鬼脸。
小满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他,只是他不敢回头,他想把那些声音都屏蔽掉,那些声音还是放肆地往他的耳朵眼儿里钻。
他狠狠地撕扯掉一张空白的作业纸,揉成两个纸球,塞进耳朵里,正在这时,阿菊夹着教案走了进来,她走上讲台,环视了一下教室里坐着的每一位学生,并没有打开教案,那张漂亮的脸愀然变色,"高平,王欣然!到讲台前面来!"
待两个孩子来到讲台后,阿菊一改往日的柔和,严厉地冲着站在黑板旁的他们说,"你们俩个老老实实给我站着!站一节课!"
然后把头回过来,严厉的表情还挂在脸上,"你们大家都给我记住,以后谁再敢胡说陈小满的坏话,就罚站一节课,恶劣的罚站一天!"然后又接着说:
"陈小满同学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这次因为一些意外回老家一个多月,耽搁下的课程我们大家帮他一起赶上来,你们说好不好?"
"好!好!"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小满却低着头哭了起来,这个本来白白胖胖的孩子已经瘦了一大圈儿了,本来就很厚的上唇把整张嘴都蒙上了。
只是这个孩子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会跑到自己的学校来,而且把她和爸爸的不雅照都发到学生的家长群里呢。
3
满秋是一家箱包厂的质检员,因工作的原因说了一个女工几句,这个女工叉着腰,眼光呈一条斜着的直线向下扫去又很快的向上横着射向满秋。
她满不在乎地叫嚷着,"嘚瑟个啥劲儿呀,连自己的老公都看不住,还有闲心管别人呢,真脸大不知害臊,一泡尿浸死算了!"
引得车间里的人们都停住了手,看着热闹,热情高涨着,不由自主的都把自己拔高了一节,觉得自己可真幸福,有的女工心想,"看我比她强吧,管咋地自己的男人还算本分,没出去搞三搞四的。"
还有的想着,"我那男人虽然也搞了个三儿,可那三儿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哪像满秋摊上的三儿啊,竟然这么猖狂。"
有的女工还窃窃私语着,"诶,那个女的可能过几天还得来找满秋打架,等着看大热闹吧——"
说着说着热情愈发的高涨起来,笑声一波接一波的传进满秋的耳朵里。
"就这满秋不知咋想的,离婚算了,自己要长相有长相,要能力有能力,何必扯这团乱麻呢。"
"哼!他那老公太不是东西了,瞅那样就不是个好东西,脖子上挂个大金链子,牛逼拉瞎地。"
"在外面搞就算了,还整个小三儿家里外面的闹,没完没了的,来咱们这厂闹都三次了,好人也气死了!"
女工们乘着短促的一点点闲暇,也要拼命地把满秋的话题往里挤,在说着的时候,心里都无比喜悦。仿佛喜鹊飞到了她家的树梢,即使生活中有灰暗,也会在此时熠熠生辉。
满秋什么也不说,只是干着自己的活儿,她感觉自从自己知道这件事后,一切都变了,所有自以为是的幸福,都变成了带着面具的小丑在演出。
那个曾经成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经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消失了,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深刻的耻辱。
那种恨架空了所有的思想,浑身上下像灌满气的气球,随处飘着,找不到可以降落的理由,有可能会随时爆炸,在空气中粉身碎骨。
下班了,满秋骑着二手的电动车去接小满,儿子最近总是沉默寡言的,很少开口说话。
落下的功课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已经快赶上来了。满树骑着她的车,花啊,树啊,蓝天啊,白云啊,还有去过无数次的海边儿,都与她无关。
她也没有心情使用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只是负责流泪,心里总是这样想着,"怎么这么倒霉啊,这样的事儿也让自己摊上了,这命啊!比那黄莲还苦!咋整呢?"
"妈妈,你说那个女人怎么能进我们班级的家长群呢,只有你和爸爸可以进去的呀,她在群里发的视频你看到了吗?同学们都嘲笑我,有的同学还被老师罚站了呢。"
坐在电动车后座上的小满懵懂地问满秋,瘪着他那厚长的上唇。
"妈妈也看见了,可是你喜欢在这里读书啊,要不然妈妈就会领你离开这里。"
"我不会原谅我爸爸的!"小满说完就把脸贴在满秋的后背上,两只手环着她的腰。
满秋能感觉到后背有股湿热的东西粘住了她的衣裳,洇入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4
回到出租屋后,陈二明养伤似的躺在床上,看满秋回来了,赶忙坐了起来,用手扶着腰呲牙咧嘴地喊着腰疼。
满秋的婆婆二肥子正拿着手机斗地主。看满秋和孩子回来了,皮笑肉不笑地冲满秋说,"二明这腰也是个事儿啊,哪天你星期天放假带他去医院瞧瞧去。"
"你自己生的儿子你就带他去看啊,不是腰疼吗?你赶紧把你儿子领回老家去,搞女人怎么不腰疼?离婚!"
"我自己就能养活孩子。"满秋的脸涨得通红,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往脑门上涌。她喊叫着,嘶吼着,声音达到最高的上限,她的声音震得她自己都颤动着,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的呐喊。
"连孩子的家长群人家都知道,从老家回来这一个多月去我的厂里闹三次了,说你是人吧,真把人的脸都丢尽了,还要丢我和孩子的脸,赶紧给我滚,都给我滚!"
"老婆,别生气了!那个女的就是因为我不理她,报复你和孩子,真他妈的疯了。"陈二明这回也不喊腰疼了,一门心思哄着满秋。
"我说满秋啊,你就得理饶饶人吧,二明也知道错了,他要是还跟那女的有事儿,那女的能这么闹吗?你就忍忍,过段时间那女的闹够了就消停了。"
二肥子呲着刚刚换的拷瓷牙,露着不真实的白。说出的话,声音像极了老牛打的响鼻儿。
满秋的心里乱极了,她根本就没有把二肥子的话听进耳朵里,她想哭,可是眼泪流不出来了,她的心像一眼枯井,瞅下去,除了几片残叶就是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照进来。
"可怎么办呢?是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吗?是因为还留恋十年的感情吗?为什么就狠不下来离了呢?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连孩子的家长群人家都能进去,大人的事连孩子也要去伤害,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去保护!这日子该怎么过啊!这一天又病病的,整个滴滴也不正经开。"
满秋真的累了,像秋天里一根失去水份的苞米杆子,心里空空的。
4
赵敏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心里火烧火燎的,她那像风一样的身影总是不停地飘乎在田间地头,还有菜园子,她的手总是不停下来,在能停下来的时候,她也要给手找点活儿干。
这样没份儿的心里也稍微有了点慰藉,可是她的眼睛却总是像梅雨季的乌云,一阵风也会使它把雨滴进泥土里,吧嗒吧嗒地,都是热的滚烫的,从心里流下来的。嘴里骂着,心疼着,"我那娇生惯养的老闺女啊,啥命啊!"
地铲完好长时间了,岗上的黄豆长得乌秧乌秧的,山下的地被淹得没有指望了,也指望不上了,与通肯河沆瀣一气了,不过那浩瀚的河里这回可是出鱼了。
闲起来的人们都背着扒鱼的网,福顺的一只手自从被暖气管子砸了一下,就动弹不得,连拣鱼都拣不起来了。
可是福顺还是跟着打鱼的队伍去山下的河套去打鱼了,就是福顺不去,那帮打鱼的铁哥们儿也得拽着福顺去。
只要福顺去,打的鱼就有福顺的份儿,因为他们知道,福顺的心情一直不好,借着打鱼的因由,让他出去散散心。
别人都拿着自己的儿女显摆显摆,以往福顺说起自己的三个孩子来,也是哎妈哎妈的,"哎妈呀,我大闺女给买的袜子都成包的,哎妈呀,啥都是两个闺女给买……"
这是福顺的口头语儿,就高兴的时候说,不高兴的时候就不吱声,闷着头抽烟。
他的心思比针尖儿还细呢,什么事儿都放在心里像荡着秋千似的,他的嘴悄无声息地起着了火泡,为了他的老闺女。心里寻思着:
从前多幸福啊!怎么了呢,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呢,连孩子上学也上不好,这陈二明真是坑人啊!
5
几个人扛着鱼网磕磕绊绊地向山脚下走去,村东的那个立陡的大坡子两边是连绵起伏的山丘。
零落地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玻璃荭子(橡树),闪着油亮油亮的光,风吹过来,哗啦啦直响,这玻璃荭子真是跟通肯河里的鱼一样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这到了冬天,为了取暖,这玻璃荭子都被砍下来烧火了(偷着砍的),可是它总能在春夏舒展着它像手掌一样厚实的叶子。
秋天里又红艳艳的,像枫叶一样惹人心动。橡树结的果实,跟陀螺差不多,年长的人们会把它们雕成一个个的小篮子,给孩子们玩儿。
山脚下的水泡子一个接一个,在七月的阳光下,明晃晃的,像一块块不规则的水晶联袂主演着关于河套的故事。
鱼总也打不完,不是鱼多,是河太多。雨大的年头,河更多了,对于生活在通肯河岸边的人们,打鱼是闲暇时的一种浪漫,同时也丰富了贫瘠的餐桌,鱼酱在铁锅里纷飞的香气,成了最永恒的美味。
海志和大祥把鱼网撒下去的时候,福顺的手机就响了,沙滩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脚印把福顺送出去很远,他在长满浓密高大的蒿草丛中接听的电话,惊飞了一群野鸭,呱呱地叫着。
"亲家,快回来吧!两个亲家母吵吵起来了。"电话是陈二明的爸打过来的。
福顺爬着那个大坡子,头顶上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像要着火了似的,要把福顺那剃得溜光的头烤出油来。
"哎!这二肥子咋这么大功夫就回来了呢,没听说她从青岛回来呀,这个败家地娘们儿,拔嚎嚎拔惯了,自己的儿子啥样不知道吗?赵敏还能让份吗?都欺负人欺负到家了!"福顺带着小跑地向家赶着。
刚跨过外屋的门槛子,就听二肥子吵吵着说,"那女的给我儿子二十万呢,让我儿子离婚,我儿子都没干,还想咋地?!成天就这么作,咋地都不行,sha人不过头点地呢!"
"那就让你儿子给我闺女二十万呗,那就离呗,离开你家老陈家还得死了啊,你儿子有人稀罕,我闺女就得臭到家啊。"
"还有脸提你那儿子呢,搞个破鞋,连孩子的家长群都告诉人家了,整的孩子那个可怜!"
赵敏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蠕动着,嘴唇哆嗦着,她的气全都冲到脑瓜门子上了。
"吵吵啥呀?都熄熄火吧!"福顺把平时说话的音量提高了几倍。
"哪显着她来巴巴了,你儿子要是离现在就让满秋回来离,自己儿子啥样不知道吗?"赵敏满脸的雀斑都鼓了起来了,然后用仇恨的眼光扫了一眼二肥子。
"有本事就离,我儿子一门认错,你们一门不饶,得理不饶人!那满秋更是的,成天摆个臭脸子,好像我们欠她八辈子似的。"
二肥子的声音越发嘹亮,那张五十多岁的脸,保养得连褶皱都没有,使得那张脸有些像面瘫一样的没有表情。
"有完没完了?!"福顺几乎是喊了起来。
那个和福顺一样老实憨厚的亲家公,斗着胆把他的老婆拖了回去。他的老婆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的。
6
村庄又静了下来,炊烟升起来了,漂在广大的天空中,却总是退缩着,胆怯地不敢向更辽远的地方伸展。
赵敏在二肥子她们走后,给家里的那条老狗喂食时,却发现那条已经十五岁的老狗死在了狗窝旁。
赵敏和福顺悲从中来,嚎啕大哭起来。村庄还是没有被动摇,依然安静着,只是黑夜很快就降临了,星星和月亮也闪亮登场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