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念初二,暑假放假第一天。
父母要下地干活,我是最轻松的,被安排在家守着小卖部。六十多年的老房子,在最边上一间的后墙开了一个窗口,里面摆上各种日常用品,这就是我家的小卖部了。
这小屋与隔壁房间之间有一个通道,过了这通道,就是我父母的卧室。农村的房子,不可以开窗,房间里黑乎乎的,白天也得开灯。然后再沿着这间卧室旁边的通道走,又有一个开放的小房间。这小房间门口搭了一架梯子,爬上梯子就会成功到达另一个世界——我家的顶棚。那里鲜有人去,放着各种蒙尘的杂物,老鼠、猫、鸽子、扯笑子、猫头鹰、蛇,都在这里漫步、做窝,然后再加上透过瓦缝射进来的光柱,照在杂物上,弄得昏暗中影影绰绰再配上在光柱中起伏的灰尘和随处可见的蜘蛛网,绝对是拍恐怖片的好地方。
然后,走过梯子旁边的通道,就是客厅了,我们这里叫堂屋。从堂屋门出去,就是我家院子了。
说实话,我很不愿意一个人被留在家里。顶棚是竹子编制露出一个个黑洞样的缝隙,虽然已经初二了,但我一直以来总担心顶棚那里有东西在偷窥,会一个不备把人拖走。不过今天可不是我一个人,一大早堂哥就把小侄女和侄子送过来了。他俩一个三岁,一个两岁,平常是跟着我奶奶守小卖部,我昨天到了家,我奶奶就去姑姑家走亲戚去了。我不光接管小卖部,还接管了这两个小人儿,好让哥嫂下地干活。
倒也没啥可照看的。把院子门一关,院子里有棵长了十几年的大树。树下堆了一堆沙子,他俩喜欢得不得了,据说这些天天天在沙堆上玩,上午玩下午玩,中午被接回家吃个饭。
那是下午,我在小卖部里看一本恐怖小说,他俩在院子里玩,相安无事。
正看到紧张处,毛发倒竖脊背发凉的时候,院子里陡然响起了尖叫声和惊恐的哭喊声。我跳起来,扔掉书就跑过通道跑进院子。一边跑一边连声大喊,“怎么了?怎么了?”
年龄大一点的侄女已经哇哇叫着跑过来找我,在堂屋门口那里一把抱住了我的大腿。小侄子也尖叫着跑了过来,抱住另一条腿。抱住腿还不算,还使劲挤,往腿里钻,最后钻过去都躲到我身后。侄女这时才总算能说出话了,她把脸贴在我身上,伸着白胖的手指着我对面某个角落,“狗,狗,跑进来了!咬!”
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除了墙和门留下的阴影,神马都木有。
我那时候年轻啊,一把把她从身后拉出来,不顾她的拼命挣扎,扳着她的头强迫她往前看,问,“狗在哪里?在哪里?没有!咱家从没养过狗,院子门又关着呢!狗在哪里?”
她撕心裂肺地扭着身子哭叫,挣扎着要躲到我身后去,“有!!黑狗!过来了!”
她弟弟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哭叫着附和,“有!有!咬!”
哭声太惨,我赶紧放了手,由着她躲到我腿后用沾满泪水和鼻涕的胖手抱住我的腿,然后我狐疑地在哭叫声中站在最前线,把面前的一切都仔细观察了一遍。真的什么都没有!后来回想,真是细思极恐。
过了好一会儿,他俩的哭声渐渐停歇了,抓着我腿的手慢慢松开了。但是还不敢走开,在我身边东张西望,我问,“狗呢?还在不在?”
小侄女先跑开的,边跑边说,“没有了。走了。”
然后他俩竟然没事儿人一样去沙堆上接着玩儿去了。剩下我一人在我家这经常有人说闹鬼的屋子里凌乱。此时才感觉到后怕,总觉得哪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
那个下午闹了好几出,我反倒渐渐习惯了,但是书看不下去了,呆呆地坐那里努力思考。
最关键的是,我连根狗毛都没见到!
太阳落山了。下地的人都还没回来。他俩已经在外面玩得没趣了,跟我一起坐在小卖部里,努力用各自的胖手啃着瓜子。我是面朝小卖部的窗口坐的,他俩坐在我左侧的两个小板凳上,面朝通道和通道右边黑乎乎的卧室。
然后嗷的一声就又尖叫起来了!我惊得从椅子上蹦起来,他俩又开始没命地朝我怀里钻,一边钻一边尖叫一边惊恐地偷瞄那个卧室。我焦急地不停问,“又怎么了?又怎么了?”
只是哭叫不说话。我无奈地坐下,摊着两手任由他俩乱钻。然后我一直盯着那个房间,妈蛋,还是什么都没有。至少我是啥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俩总算平静下来了。我对着口齿伶俐些的侄女循循善诱,“看见啥了?狗?”
已经平静下来小侄女还在抽噎,一边抽噎一边接着啃咬瓜子,她看着那个房间,泪痕犹在,摇头,“不是。”
不是,这回轮到我傻了,“那是啥?”
“一个老汉。可吓人的老汉。”我心里发毛,妈的,这不是传说中的鬼嘛?我僵在那里不敢动了。
过了一会儿,我小声问,“他走了?他刚才在干啥?”
“没干啥。就是看咱们。”
“那他怎么吓人的?”我强打精神。
“不知道。”小侄女歪着头想了半天,“反正就是吓人。”
“那他跟其他老汉有啥不一样吗?”
她吭哧吭哧嗯嗯想了好久,伸出手来在自己脸上比划,“眼像个黑洞,嘴红,牙好长的。”
我心里寒到了极点。就在这时,院子门响了,爸爸妈妈和嫂子的说话声响起来,他俩已经迫不及待地扭着身子站了起来要往外跑,我害怕经过那黑暗,本打算呆在这里不动等他们进来的,见此情景害怕落单,只好一手抱起一个,踌躇了一下,心里一横,飞快地跑出去。
就坐在院子里,跟他们一交流不打紧,原来黑狗的事儿已经闹了半个多月了,只在我们家里。因为天天闹,再者我们家本来怪事儿就多,再加上也没出什么事儿,他们竟然理都没理!几个人不以为意的语气让我目瞪口呆。
“那那个老汉呢?他是谁?”
这下轮到他们疑惑了,“老汉?哪个老汉?”
我把小侄女的话复述了一遍。
他们面面相觑,我心里也更加不安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妈妈开了口,“三岁小孩子的话,不可信。你别多想了,她胡编的呢。”
我知道妈妈又在骗我了,怕我害怕。小孩子才是不撒谎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还在担心,家里有个看不见的吓人老头和狗,晚上可怎么敢睡觉?妈妈不住地安慰我,说小孩子胡说八道。还没吃完,就出事儿了。
堂哥和大伯一路小跑过来,说堂姐打来电话,姐夫出车祸了。“把小夏和小胖放你们家,小静(我嫂子)也留在这里,我们去看看。”在几十里地之外,我爸爸也跟着去了。
夜里无眠。我和妈妈还有嫂子焦虑地坐在顶棚下的堂屋里等消息。小夏和小胖很快睡着了,被放到了侧卧里。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顶棚上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我们都没有在意。这屋子里老鼠不要太常见。但是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容忽视。妈妈突然怒了,使劲拍了拍身旁的桌子,骂道,“死老鼠,别闹了!”
跟往常拍一下会静一会不同,这声音反而肆无忌惮起来。扑通扑通,我头皮一阵发紧,这么大的声音得多大的老鼠!三人互相看看,都没有出声。就这么坐着屏息听着顶棚上那已经大得不像话的怪声,嫂子突然想起了侧卧里的孩子。
她脸色都变了,跑了过去,随后就响起了她恐怖的叫声,“二娘快过来,小夏出事儿了!”
我和我妈同时跳起来跑过去,嫂子已经抱着小侄女出来。小孩子满脸通红,紧紧地闭着眼,身子在不停地抽搐。妈妈反应快,飞跑过去拿来了体温计。顶棚上的声音砰里啪啦响的厉害。在这几乎震耳的响声中,我们给抽搐的侄女量了体温,完全正常。嫂子突然看看孩子,又抬头疑惑地看看顶棚,我们几乎同时意识到了顶棚上那声音和这抽搐之间的关系。因为每一次抽动厉害程度都跟那声音高低相关。
声音越来越大,小夏抽得越来越厉害。医院太远。交通又不便,我们三人急得团团转,但没人敢上顶棚。小夏嘴里已经开始吐出白沫了。嫂子心一横,把孩子塞给我妈,带着哭腔很大声地说道,“我要上顶棚上去看看谁在闹!”
她疾步走到梯子那里,我拿来手电筒递给她。黑夜中,顶棚像一个黑洞,里面好像是魔鬼在狂欢。爬到梯子最后一个阶梯的时候,她顿了一下,像是在鼓足勇气,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般往上跨了一步,拿着手电筒照过去。
然后屋子里瞬间安静了。我妈看着怀里的小夏,她也安静了。
嫂子哭着冲那黑暗骂了一会,然后下来了。刚一着地,声音突然又起来了,小夏又开始抽。她又爬上去,又静止了。最后一次,妈妈把小夏递给我,跟着她一起上去,上面传来她们狐疑的交谈声,“啥都没有啊,这手电筒照到的灰都是静的,没有东西啊。”她俩干脆站那里不下来了。可是我手里的小夏却只停了一会儿就又抽起来了。声音也紧接着在我爸妈那卧室里响起来。我哭着叫她们赶紧下来。
如此反复,天快亮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小夏最后在她妈妈怀里抽了几下,就彻底不动了,没了生息。
这正应了我们家世代会有早夭的传说。小夏是第四代。现在事隔多年,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没有人去探究真相。那个老头始终是个谜。
那天夜里,我们家失去了两个人,一个是小侄女小夏,一个是堂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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