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笔记（四）

《学而》笔记（四）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首先要说的是，有关这一章，问题有很多。而所以出现许多问题，并非有子的话有多难懂。恰恰相反，这句话的含义相对很清晰，发言者的观点也很明确，所以，真正的问题是出在“言之外”的其他方面。

所谓“言外”的问题，究竟是哪些问题呢？比如说，仅仅是“有子曰”这个抬头，就足够敏感的脑袋浮想连篇。当然，一般而言，最先浮现的问题便是，这个“有子”到底有什么来头？

这个问题很简单，搜索一下便知：有子，名有若，字子有，鲁国人，少孔子43岁，是孔子晚年的一名重要弟子。

然而，围绕着“有子曰”产生的第二个问题，就相对复杂一些。例如，当下的我们提起先秦那些著名思想家，往往会冠以“子”的尊称，众所周知的诸如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等等，可是仅仅以尊称将“子”囫囵吞下是不够的，因为哪怕局限在思想领域，尊敬一个人的理由也有许多，是以知识言呢，是以修养言呢，还是以其他什么言呢？何况，这个“子”的概念并非今人所发明，而是从先秦时代就传承下来的一个概念，所以，我们需要大概地弄清，在先秦时期，究竟什么样的人物才有资格获得“子”的殊荣，并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

为了分析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引入先秦两汉常用的几个大小有别的概念，一是“家”，二是“派”，第三就是“子”。

什么是“家”呢？我们知道，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曾写过一篇很出名的文章，叫做《论六家要旨》，而他讨论的六家中有道德家，儒家、墨家等等。班固的《汉书》里也有一篇同样著名的《艺文志》，里面有一句说是：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由此可知，无论是西汉的司马谈还是东汉的班固，他们所谓的“家”粗略类似于今天的流派，是一个范围相对较大的概念。

那什么叫做“派”呢？对此，韩非子也写过一篇名为《显学》的文章，其中一句讲到“儒分为八，墨离为三”。显然，这里所谓的儒八和墨三，是指儒家内部后来分化出了八个支派，墨家内部后来也分化出了三个支派。虽然支派与支派之间有所不同，甚至互相攻击，但追本溯源，他们的斗争还是同属一“家”之内，属于“兄弟睨于墙”的“人民内部矛盾”。因此，“派”的概念似乎要小于“家”的概念，是“家”内的进一步细分，粗略比拟，类似于唐宋时期“宗门”的“宗”。

最后就是“子”？说起来，“子”的内容更小，概念上，他只是一个人而已。但这个人，并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因为提出或发展了某种主张或观念，吸引聚集了一定数量的门徒，形成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从而成为一家或一派的创始人或思想领袖（掌门）的标志性人物。正因如此，很多时候，我们往往会用这一代表人物来指代一“家”或一“派”，例如荀子写过一篇《非十二子》，所批判的十二个人之中，即有“家”的创始人，比如墨子，又有“派”的代表人物，比如孟子。

简单解释了上面的概念之后，我们会发现，这里的“有子”肯定不是孔子那样的儒家创始人，而很可能只是“家”中一个支“派”的领导者。如此说来，莫非孔子死后，儒家内部发生了分裂？

答案是肯定的，许多资料都肯定了这一点。比如，上面引过的韩非子《显学》里就有一段话，这样说到：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後，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

如果参考荀子的《非十二子》以及司马迁的《史记.孔子弟子列传》，你会发现，韩非的这段话同样疑点重重。比如，荀子批评的“贱儒”有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为何韩非却只提到子张氏？比如，荀子似乎将子思和孟子划为一派，为何韩非却视之为分别的两派？再比如，看一看韩非所谓的八派，实际上时间跨度是从春秋直到战国，这就很让人怀疑儒家八派是不是一时并存的支派？再比如，《史记.孔子弟子列传》中一个名为詹台灭明的家伙似乎也“率弟子百余人”自立了一派，但无论是荀子还是韩非却完全没有提到……总之，考虑到韩非一向服膺法家学说，对儒生多有偏见（骂儒生是五蠹之一），他能否客观、清晰地了解儒家内部的分化和演变，这也是很难说的一件事。

那么，综合荀子、韩非、司马迁的记载，我们应如何看待“儒分为八”这件事呢？更进一步，孔子死后的儒家到底发生了怎样离奇的故事？推测下来，情况有可能是这样：

由于孔子生前，儒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宗教性组织，一向缺乏严格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因此，一个人有可能因为信服儒家的学说，或因为仰慕孔子的修养人格等种种原因，就拜入门下学习，但同样可能的是，他们也会因为某些原因自主离去（事实上，这种情况直到孟子时仍然发生着），总之，儒家内部的师生关系是很自由、很松散的一种关系。此外，我们还知道，儒家有所谓弟子三千，仅仅知名弟子就七十有余。很显然，这三千多人不可能全部由孔子本人教授，很可能孔子只教授一部分重要弟子，再由这些亲传弟子教授新入门的弟子。所以，这些重要弟子的背后，可能不少人都有着自己数十甚至上百的一批门徒。由于孔子死前并没有指定继承者，而他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以及他的儿子孔鲤也早已去世，他的孙子子思仅有四岁，所以围绕着新的领导人问题，儒家内部爆发了激烈的斗争，也一步一步陷入了严重的分裂。许多重要的弟子可能分别率领一些门徒，自立支派，并以儒家正宗自居，讲学招徒。我想，这些支派的数目大概是远多于八派的，可是，随后近两百年的“百家争鸣”时期，这些儒家支派并不是都获得了同样的发展，而是有的壮大甚至显赫了，有的衰微甚至消失了，到了战国末年，可能实际存活下来的儒家支派依然有八支上下，从而被韩非记载了下来。

当然，上面只是一种概括性的猜测，实际情况可能要复杂得多。因为这种内部的分化决不会瞬间可以完成，而是持续了很长时间，而在最初分化的时期，各支派之间的区别可能还没有充分暴露，互相之间既有一定的区别，又有相当的联系，很难区分。

因此，根据上面的材料看，儒家的分化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但根据另外一些材料，我们会发现，最早的开宗立派的人物，其中两个很可能就是《论语》中以“X子曰”抬头出现的有子和曾子。那么，两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此，我们需要进一步将目光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