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公子

多情公子

“要说这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教九流，那是黄河数沙，海底捞月，说也说不尽，道也道不完。”

“但要是问起最有名的是谁？嘿，扬子江南北，大运河东西，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走卒挑夫，哪个不是异口同声——”

讲到了这，说书人讪笑一声，也不言语，只是停下来看着大家。

规矩都懂，只是每每都到了高潮处就断了下来，着实让人着急。

众人往台上的木箱内扔了些铜板碎银，性急的听书人等不住了，大喊让他快讲。

说书人一脸笑意，倒也不含糊，醒目一拍，张口就是四个大字。

“多情公子。”

江南的雨大多缠绵，不似北方的瓢泼，好似发了狠地往人间砸，砸破世间种种的不如意，相反，它温润轻柔，百年来养出了多少文人墨客、风流公子。

想到这，简清晗的目光穿过长亭，看着那清朗的背影，叹了一声：“却也多了一个。”

“多了什么？”他的声音清脆，像是春雨后生长的竹笋，少了三分成熟的磁性，却增了七分少年的豪气。

背影转过身来，接着又笑着说了一句，“简姑娘，你可是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了。”

简清晗没有答话，而是抬脚走到了长亭尽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当然是多了一位多情公子。”微风吹起额角的发丝飞舞，简清晗把头发撩到耳后。

多情公子依然是带着笑，摇摇头，示意她说的不对。

简清晗似乎显得有些气恼，口中也没了客气：“这江南的风景不怎么好看，你看完了，也该回你的多情山庄了。”

咳咳两声，这位年轻的公子伸手在衣袖里掏了掏，却也没掏出来一把折扇，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不喜欢带折扇装公子的。

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紧张了，在她面前。

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多情公子伸出三根指头：“听闻烟雨阁的简姑娘智绝天下，没想到今天却被我找出三个错误。”

不待简清晗说什么，这位公子就伸出第一根指头：“这第一个错误嘛，多的人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你的未婚夫。”

“你！”简清晗脸色羞红，刚要讲话，就被多情公子压了下去。

“第二个错误，就是这江南的风景好看极了，尤其是有简姑娘的江南风景。”

“紧接着这第三个错误。”多情公子故意停顿了一下，盯着简清晗的俏脸说道：“我并没有看完这江南美景，尤其是这江南有简姑娘，我想我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完的。”

此时这位姑娘已是稳定了心神，冷笑了一声：“情话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当真风流，也不枉你多情公子的名声。”

“多冤枉啊！”多情公子耸了耸肩，“我是多情山庄的公子，自然就是多情公子，和我风不风流有什么关系？”

简清晗身子前倾撑在栏杆上，一字一句说道：“总之呢，这婚约你还是别想了，我不打算和你成婚的。”

眼前的这位女子，话语中无不透露着坚定，公子沉默片刻，飒然一笑。

“婚约随你，想嫁的时候你就来找我。你若一直不来，我就在多情山庄一直等你。”

噗嗤一声，简清晗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湖上传言多情山庄五代单传，代代庄主皆是文武双全的英雄豪杰，到了这一代的多情公子，却只通武艺，智慧不足，怕是多情山庄要毁在他的手里。”

毫不避讳当事人在场，简清晗继续说道：“从百年前开始，江湖上就有北多情，南烟雨的说法，我本是不信多情公子真有这般不堪，不过刚才听了你的那番话以后嘛……”

“哦？”公子似乎并不气恼，甚至还有一点点期待，看着简清晗的眼眸烨烨生辉。

“倒也不笨。”简清晗被这双眼睛看着，不知怎么之前的刻薄话语就被收进了肚子里，换成了另一个评价。

多情公子似乎很开心，却只是笑了笑。

“你回去吧，我们的婚约世人并不知晓，你可以去找你的良人，我相信多情公子的名号一摆出来，怕是天下的女子都不会拒绝你，更何况，你还有几年就继承庄主了吧？”简清晗淡淡说道。

“我知道自己文采不够，在简姑娘眼里只怕是一个蛮干的莽夫，这些都没关系，只是你说，我这多情公子的名号摆出来，天下的女子都不会拒绝我，我却是不同意的。”

公子没说接下来的话，他转了个话题说道：“我不喜欢强迫别人，我把婚书留给你，你若有意，就来多情山庄找我，如若无意，我就在多情山庄等你。”

说完，多情公子从衣袖中抽出一张大红色折纸，递给了简清晗。

两人目光对视，简清晗先败下阵来，她伸手接过婚书，上面的颜色让她有些失了神。

“婚书给你，那我走了。”公子说完，却脚下生根一般，没个要走的动作。

简清晗知道这位多情公子在等一句话，但她终归没说。

终于他还是走了。

这座长亭便只剩下了简清晗一个人，她攥着手里的婚书，一直在长亭待到了傍晚。

在那之后的三年里，两人并没有再见过一面，书信倒是往来了两三封，却也不过是江湖两大势力接班人正常的信件往来。

又过了一年，朝廷发生了件大事，辽东铁骑长驱直入，连破三郡，多情山庄首当其冲。

江湖究竟是不敌战马奔腾，多情山庄六百七十余人，抵挡铁骑三千余众，奋战三天三夜全庄覆没，老庄主战死，死在了山庄的脚下。

消息传到江南之时，简清晗正在喝茶，身子一震，白瓷杯摔碎在地上，茶水四漫。

在那之后，简清晗每天都在等待新的消息，却始终没等来那个人的消息。

直到一个晚上，烟雨阁的大门被敲开。

当多情公子再次和她见面的时候，一切已经是物是人非。

简清晗看着眼前的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完全没了记忆中那个江南烟雨里无限风光的翩翩公子。

简清晗眼中全是怜悯和心疼。

多情公子休息了一晚后，两人交谈良久。

“你真的决定了吗？”简清晗问道。

“我听说江南的义军在招兵买马，我粗人一个，只剩一身武艺，这次江南之行，看完你，我就去参军了。”公子自嘲一笑，眼中满是悲伤与仇恨。

简清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昔日的多情公子从来不会露出这种神情，如今的他更成熟，也更令人心疼。

“我此来看你，是来和你道个歉，我怕是要食言了。”

“多情山庄已经没了，我也不再是什么多情公子了，我可能没法在山庄等你一辈子了。”

“你说得对，我们的婚书本就不被世人知晓，此后余年，你去寻找你的良人，你是烟雨阁的清晗仙子，智绝天下，我想天下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

简清晗依旧在沉默。

多情公子说完，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杯底的浓渣苦涩，却正好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起身跨过门槛之时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世人只知道我是多情公子，却没有几人知道我的姓名。”

“我姓杨，名沐之。”

直到多情公子走出房门，简清晗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抓着那一纸婚书哭出声来，梨花带雨。

吾门犬子 杨沐之
君门令爱 简清晗
作 结为佳偶
天 永戴百年

此后很少有人提起多情公子这个名号，更多的是辽东战场上勇猛无双的杨将军。

传闻他武艺高强，千军之中取敌首级易如反掌，又传闻他发誓家国未平，终身不娶，最后一则关于他的消息，是刺杀辽东皇帝，他成功了，战争止住了。

辽东大军退守草原，割地赔款，但是他却没能回来，愤怒的辽东大军将他擒住，送上了绞刑架。

临死前，他想了很多，有儿时多情山庄内的嬉笑生活，有那一夜父亲临死前的惨烈景象。

最后，他看见了那个江南水乡的姑娘。

他听见的最后一句是：“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活着。”

简清晗抱着他痛哭。

世人都说她智绝天下，可她却连自己爱的人都救不下来。

多年之后，简清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

她清出去了所有的侍女，双手颤抖拿出了那一纸婚书，脑海中浮现的全是他的身影，她闭上眼笑了一声，长舒了一口气。

“我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