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是汉奸

作者: 金刚读心 | 来源:发表于2018-12-29 09:41 被阅读20次


    1

    没想到,两个男人五十多年没见面,友谊竟然还能这么牢固。

    说的是我姥爷,和他的兄弟麻蛋。

    虽然阴阳两隔。

    麻蛋是小名。我姥爷说,那时候穷,孩子却一生一大堆,没文化,名字都是随便起一个,便于识别就行。于是女孩就叫大丫、二丫、三丫,男孩就大蛋、二蛋、三蛋之类的。麻蛋的父亲稍稍多了点创意,老大叫狗蛋,老二叫地蛋,老三铁蛋,老四,就叫麻蛋。

    麻蛋一家以开山炸石为生。在一次哑炮爆炸的事故中,麻蛋失去了三个哥哥。麻蛋娘痛心疾首,连着咯血一个多月后,也追随三个儿子去了。麻蛋父亲看着硕果仅存的小儿子,痛定思痛,索性金盆洗手改了行,装起了算命瞎子,走街串巷糊口饭吃。

    我姥爷就不同了。父亲是教书先生,所以名字就起得比较文气,叫若竹。老人家大概想让姥爷像竹子一般,高耸挺直、坚韧不拔。

    若竹这名字听着,确确实实有点像女孩子。于是麻蛋老是取笑我姥爷。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死党,一块儿做着只有农村孩子才会做的事,偷瓜打枣、捞鱼摸虾,一块儿长到大。

    我姥爷看上了村东李家的三丫,那姑娘用麻蛋有限的文词儿说,叫长得“山清水秀”。麻蛋说,三丫确实不错,我也看上了。但兄弟不和你抢,我就喜欢她姐二丫吧,到时咱俩做个连襟。

    三丫也明显对我姥爷有好感。再怎么说我姥爷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家境还算殷实。不比麻蛋家,饥一顿饱一顿,过生活都成问题。姥爷私下里和家里提过这事,开明的太姥爷夫妇也都表示赞成,就等着找个媒人上门提亲了。

    然而此时却出了岔子。

    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麻蛋竟然脑子短路,把三丫摁在了草堆里行不轨之事,被李家的人当场拿获。

    若是男女双方有婚约,名正言顺,发生这样的事顶多算是不害臊;若是毫无瓜葛,名不正言不顺,那就叫奸情。眼看着三丫的名声要坏掉,面对着左邻右舍,李家只好往不害臊上面靠,推说三丫和麻蛋早有婚约在先。

    邻居戏谑:既然两人这么猴急,那何不早点把婚事办了?

    几天后,三丫就嫁到了麻蛋家。

    姥爷傻眼了。说好的白头偕老呢?姥爷偷偷跑去找三丫,三丫只是低头含泪不语。

    说好的兄弟情义呢?麻蛋找姥爷解释,姥爷却抄起棍子追得他满村跑。

    自此姥爷和麻蛋彻底翻脸。姥爷对爱情心如死灰,干脆就顺着太姥爷的意思,娶了邻村万家的姑娘,也就是我的外婆。外婆身材高大,常年赤着一双天足,是把干活的好手。年轻轻的姑娘家,敢和大小伙子比挑的、比担的。太姥爷看上她,也就是看着她有把力气,家里的几亩地肯定是不用愁了。姥爷可以安稳的读书,或许将来还能博个功名。

    说起来,旧中国的四十年代,兵荒马乱的,读书有毛用。但太姥爷却始终相信诗礼传家长。读书有用论,在他那儿发挥到了极致。整个村的年轻人,也只有姥爷可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日埋头诗书。额外,顶多是帮着太姥爷教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

    2

    四二年,日本鬼子进来了。

    鬼子先是在南庄修了一座小炮楼,接着就有事没事地在村子里转悠。这家抓只鸡,那家牵只羊。某天竟抓了个小媳妇去,回来后小媳妇就蓬头垢面的投了井。

    一向闭塞的村里人这才知道,这帮鬼子不是人,都是畜生。

    某天,几个鬼子又溜进了村子里,刚好遇到从河边洗衣服回来的三丫。鬼子先是掏出了花花绿绿的糖来讨好三丫,后来又拿出了罐头和饼干。三丫吓得脸色发白,夺路而逃,疯狂地往回跑。几个鬼子顺势尾随着进了她的家门。

    那时候,麻蛋正在玉米地里锄草,中午回到家,见到衣衫不整以泪洗面的三丫,才知道出了事。

    麻蛋冷着脸,让三丫好好照顾家里,然后提了一把刀就往鬼子的炮楼奔去。

    三丫眼见事情不妙,忙招呼左邻右舍阻拦,麻蛋却一阵风似的掠出了村子。

    然而一个钟点过后,麻蛋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身后跟着精灵鬼瘦的翻译官和一队鬼子。

    当着全村人的面,翻译官当场宣布,任命麻蛋为保长。鬼子一直在寻找保长的合适人选,但却始终没有人愿意当。之前的村长因为不肯屈就,被鬼子军官一刀穿了个透心凉。

    之前还在担心麻蛋的几个年轻人,恨恨地往地上吐着口水:妈的,汉奸!

    我姥爷诧异地把麻蛋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不会真的当汉奸了吧?

    麻蛋冷着脸:不管你的事!

    姥爷咬牙切齿:记着,做下这卖祖求荣的事,一定会不得好死!

    鬼子军官一指我姥爷,向翻译官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很明显,他想知道姥爷说的是什么。

    翻译官刚要回话,麻蛋轻轻对着他摇了摇头。于是翻译官改了口:太君!他是在恭喜新保长上任!

    鬼子军官很高兴:药西!

    自此后,麻蛋就成了鬼子的狗腿子,整天在村里吆五喝六。不久后,还带着伪军挨家挨户征过一次粮。那天,叫骂声充斥了整个村子。并不是麻蛋骂村民,而是村民骂麻蛋,顺便吐了他一身的唾沫。几个伪军想动武,被麻蛋喝住了。就这么连拽带抢,总算完成了鬼子交给的任务。

    在村里,无论大人或孩子,谁看到麻蛋都会横眉立目,跺跺脚,骂一声“狗汉奸,不得好死。”然而麻蛋却只当没听到一般,昂首挺胸走过。

    顺便连累的,还有麻蛋的媳妇三丫。看见三丫来河边洗衣服,村妇们都会端起盆就走,嘴里还骂着:真贱!把自己送给鬼子玩不算,自家男人还帮着脱裤子!

    这时,三丫的脸就会涨得通红,接着由红变紫,脚步踉跄地转身跑回家。

    在老鼠过街般的氛围下,麻蛋在当保长的四个月里,如无必要,一家人都很少在村里露面。

    为何才当了四个月呢?是因为麻蛋死了。一同死去的,还有炮楼里的鬼子。

    3

    多年后,村里的一些老人还记得那声巨响,震得地皮都抖动不止。村人纷纷涌出门去,只见南村的炮楼冒起了黑烟和火光。有胆大的偷偷溜过去看,只见炮楼已被炸塌了半边。

    当夜,从县城来了一队鬼子查看。只见炮楼里的鬼子们都被炸得支离破碎,唯一全尸的只有麻蛋。他趴在门口,似乎是刚跑出来,但头上却被飞石砸中,没能幸免。

    鬼子们戡察研究了半天,最后认定是磨山边的共党游击队干的。于是派了些人马,进山围剿去了。

    村里人都暗自击掌庆幸,感谢游击队端了炮楼,让狗日的鬼子和汉奸不得好死。

    麻蛋的尸体一直露天放着。他的老父年老体衰,三丫又怀孕即将临盆,都无力收尸。

    那个下午,三丫走进了我姥爷的家。

    傍晚时分,我姥爷来到了麻蛋的尸身旁,抖抖索索地坐下来,往麻蛋的嘴里塞了一根纸烟,然后自己也叼了一根,点上,接着双目流泪:兄弟,我错怪你了。

    据三丫说,自己被鬼子欺侮的当天,麻蛋确实要去拼命的。但路上遇到了鬼子翻译官。这家伙还算良心未泯,死死拦住了麻蛋。并透露说鬼子要村里马上选出一个保长,不然下午就要进村杀人。

    麻蛋冷静下来。前几天刀捅村长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果鬼子进了村,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于是麻蛋灵机一动,让翻译官报告鬼子,自荐当了保长。就这样,为了救村人的命,麻蛋背上了汉奸的骂名,在村人和鬼子之间周旋。据三丫说,每天侍候完鬼子回到家,麻蛋都会猛扇自己的耳光,号啕大哭。

    当然,他和鬼子接近,更是暗自揣着心思的,以期有朝一日能够报仇。

    他嘱咐三丫,说不定哪天自己就和鬼子拼了,要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并嘱咐她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真相,一方面没人相信,别一方面也怕走漏风声让鬼子察觉。

    在痛苦中煎熬了四个月,麻蛋终于取得了鬼子的信任,可以自由进出炮楼而不必接受检查。于是那个冬天的晚上,他拿出家里开山炸石留下来的炸药,全都装到了麻袋里,又带上了一坛酒和家里正下蛋的老母鸡,以送粮为名进了炮楼。

    然后就有了那一声巨响。

    麻蛋应该是为防失手,所以将引信设置得过短了,以致于刚跑出炮楼,就炸了,自己也被飞石击中而亡。

    我姥爷到处央求村人帮忙给麻蛋下葬,并告知麻蛋的英雄事迹。但根本没人相信。

    后来还是我姥姥帮忙将麻蛋埋了。整个过程中,我姥姥一直在骂姥爷。竟然替负了自己的女人埋她的男人,这个男人不但抢了兄弟的女人,而且还是个汉奸。姥爷真是脑袋让驴踢了。

    不准你说三丫对不起我!不准你说麻蛋不够兄弟!也不准你说他是汉奸!

    我姥爷破天荒地大吼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几乎能把我姥姥吃掉。

    据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对我姥姥发飙。其余则是典型的妻管炎。多年后我曾见过,我姥爷六十多岁了,还被我姥姥拿着烧火棍追得满村跑。

    可那次,据说我姥姥浑身一哆嗦,再也没敢吭气。

    即使全世界都不相信,我姥爷也相信麻蛋是个英雄。

    为此,他专门去磨山边找过游击队,想证明炮楼被炸确是麻蛋所为,和他们没关系。然而游击队却被鬼子围剿得七零八落,损失很大,听说转移到山东地界了,根本无从找起。

    4

    后来鬼子就投降了,再后来又全国解放了。

    在此期间,三丫一直背负着汉奸老婆的骂名。每次只要我姥爷听到,都会据理力争,甚至和别人不惜翻脸。全世界只有他和三丫知道麻蛋是个怎样的人。

    三丫死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撇下了一个儿子。我姥爷对三丫的孩子视如己出,宁可饿着自己的孩子,也要让三丫的孩子吃饱穿暖。这个孩子后来当了某中央媒体的记者,每到逢年过节,就会回来看姥爷。

    九五年,我姥爷突发脑溢血,医治无效。临终时,姥爷忽然清醒起来,嘱咐家人,一定把他埋在麻蛋和三丫的附近。

    我姥姥没忘了揶揄他:还想去争你那相好的?

    这时候,我回光返照的姥爷断断续续的讲了一件事:当年,麻蛋和三丫被捉奸就是个误会。那晚上,麻蛋本是约二丫私会。二丫没空出来,就让三丫出门通知。然而天太黑,麻蛋看见李家大门里走出来的修长的身影,以为是二丫,上前就猴急地抱住,又亲又啃,并直接摁倒在了草堆里。

    我姥爷叹了口气,说了句粗话:就是他妈的整岔了啊!

    不知是说他和三丫,还是他和麻蛋。

    姥爷咽气后,家人遂了他的愿,将他埋在了三丫和麻蛋的附近。

    一边是旧情人,一边是好兄弟。我想,姥爷一定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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