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起云涌(下)
忽听得一声清喝“且慢”!计无悔掌势一停,回头一看,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素衣的少年来。程玄鉴心中道:“是当日那名少年!”沈约向陆传诗看了一眼,道:“小师弟果真来了。”
来人正是林甫煌,他那日独自一人离开,先在琼楼山遍寻一番果然未见栖月亭,又在山中等了半夜,犹未见墨苍玄踪影,便又往前方走了一程。他心中担心墨苍玄伤势,几番犹豫,想要转身回去,又想:“先生既要我离开,我离开就是了,何必故作儿女惜别之态呢?”
如此犹豫,兼之风雪无定,耽误了脚程,到次日的中午,才走到一座无名小镇上,他在客店中吃饭。正独自一人伤感中,听得一说书人说那程家不肖子,如何离经叛道,如何天理昭彰,终得恶果云云。林甫煌乍闻噩耗,本自悲伤,又听那说书人胡说八道,莫名生出一股怒火。
正想要动手修理他一番,却见那说书人乃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汉,当下作罢,想:“于情于理,我该送先生一程,况且届时必有墨家之人到访,我暗中观察,务必将信物托出。”他主意既定,终于在这天上午赶至程府,他自知一旦自己身份公开,则摩尼教、墨家甚至儒门都将针对自己,那时必是寸步难行,是以初时混迹人群,想要暗中观察,眼看冲突将起,这才不得已露面。
计无悔见此人一身儒生打扮,问道:“你是谁?”
林甫煌黯然道:“晚辈林甫煌,曾与墨先生相处过一段时日,我想墨先生既已身亡,前辈便让他,入土为安吧。”
计无悔道:“你是儒生?”
林甫煌道:“是!”
计无悔道:“哈,一名小儿空口白话,未免太自以为是!”
“嗯,前辈若真是武宗传人,便请亮剑吧!”他此言一出,院中众人都各自不解,以为这少年儒生竟要与计无悔比试。
计无悔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我便徒手教训你一番,进招吧。”
林甫煌道:“前辈误会了,我所指乃是你们武宗的信物,若无信物,前辈又为何自称武宗传人?”
计无悔道:“信口雌黄。”他知眼前少年或许真与墨苍玄有关,心想:“擒下他,此行目的也算达到。”起掌便攻。
“哎呀,慢着!”只听得一声轻语,众人只觉眼前灰影一闪,一名着灰袍的老年人已稳稳站在林甫煌身前半丈,轻轻拦下了计无悔的攻势。计无悔面如土色,看着眼前老人,一句话不说。原来他在父亲失踪后,苦练武艺,这掌可说是豁尽他二十多年的修为,原想一掌立威,如今被一名老人轻轻松松就拦下,不禁有些气馁。
程玄鉴记得这个声音,正是方才在外面叹气之人,他见这人身材瘦削,面色黝红,若非见他出手迅捷无比,眼神又精光内敛,只怕容易将他当作寻常乡野村夫。
灰袍人看向计无悔,道:“你叫计无悔,计超是你何人?”
计无悔神色一凛,问道:“你又是何人?”
灰袍人道:“我年轻时在庄户头,交了几位朋友,他们叫我九农野老!”
计无悔眉头一皱,疑道:“你是朱……朱前辈?”他一句未完,知道他乃是武宗的前辈朱长年,他少年时听家中长辈闲谈,虽是记得他的名字,但到底不便直呼其名讳。
灰袍人道:“既然认得我,那便是自家人了,这个少年你动不得。”
计无悔道:“为什么?他并非是墨家之人,况且他与咱们……”
灰袍人道:“动不得便动不得,跟老汉来,自然会给你个交代。”说罢,转身又向林甫煌看了两眼,便向门外走去,一眨眼,人已出了门口。计无悔长叹一声,知道自己若要了解武宗当年覆灭真相,找寻父亲下落,此人乃是关键,只得追随那老者身影而去,院中弟子见执令并不示意,也不加阻拦。
林甫煌见二人走得已远,心想纷争已平,正要转身离开。只听程玄鉴道:“小兄弟且慢!”
林甫煌回身,淡淡问道:“不知程执令有何吩咐?”他初时见他以暗器杀人于无形,又见他武功卓绝,却是不能救回先生,心中不觉对他有些疏远。此刻看向程玄鉴,只见他眼中含忧,全无前日意气风发之神态,隐隐有一种不胜悲戚之感,自己心中对他的厌恶也消了几分。
程玄鉴道:“舍弟生前之事,还望小兄弟,能告知一二。”
林甫煌微一犹豫,道:“好。”心想:“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墨先生最后仍是信得过他。”
程玄鉴道:“便请小兄弟往后院先休息吧。”
林甫煌道:“不劳费心,我在此地等候即可。”转身正要退往一旁,只见迎面一人走出两步,道:“小师弟,你也来了。”
林甫煌微一愣,认出来人正是沈约沈师兄,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陆传诗,心中明白,向沈约道:“啊,是沈师兄,我出门在前,竟不知师兄你便是书君子。”
沈约道:“哪里,好些年没见,小师弟你长大啦!”
林甫煌笑了一笑,道:“是啊,不知师兄来这儿是为了何事?”
沈约道:“一来是为程先生送行,二来,有些事也需告予执令知晓。”林甫煌点头应了一声,便站至沈约身旁,随他问些师门近况,偶尔听他说些长风山之生活见闻。或有前来吊祭的儒门士子,沈约若认识,便为他稍作介绍,他自己则暗中留意,却始终未见那日冀州城外那名灰袍人出现。
如此又过了半日,葬礼再无风波,人众也已自行散去,程玄鉴这才来到他们身边,请他们往后院,备了素菜,程玄鉴见众人均无意吃菜,忙起身自责招待不周。董章甫也起身,道:“我等前来,乃是请罪而来!”
程玄鉴抱拳道:“哪有什么罪不罪,诸位有什么话,直言无妨。”
董章甫道:“令弟身上儒门内伤,乃是我们四人所为!”
程玄鉴虽早知玄壁身上伤势出自儒门,但想玄壁只身一人,甫遭丧妻之痛,又被他四人合力围攻,终于身受重创不治而亡,想到他当时心中委屈,不禁感到一阵酸楚,长叹一口气,并不说话。
董章甫又缓缓说道:“那夜,我们四人往魏州陈府遴选弟子,行至徐家集,见火势四起,便前往救援。黑夜之中,他发掌便攻……”说着将那晚所见所作并在魏州城之误会解释一番,林甫煌间或从旁说两句,终于将后来事情说了个明白。原来那夜果真是误会一场,村中众人,是他们四人所掩埋,只是陈氏当初与沈氏不合,向韶武堂进言,才有忠谕使亲身来访。
程玄鉴静静听完,看了林甫煌一眼,见他点了点头,道:“这些事,舍弟书函中未有提及,想来他是不愿因自己造成双方仇恨吧,唉,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所谓了。”
董章甫道:“执令宽量,我等至此,原是想为追寻那日凶手出一番力,不料,唉,不知程先生是否已有眉目?”
程玄鉴道:“舍弟以身为饵,事情已经了结了。”
董章甫道:“也罢,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另有一事,乃是为了六部遴选,不知执令门下品格学识超拔弟子中,是否有人愿往长风山进修?”
程玄鉴道:“弟子们资质鲁钝,若得此良机,也算是他们之造化,先生可先暗中查鉴。等过了头七,我将门下弟子召集,再请诸位统一考较如何?”
董章甫道:“如此便有劳了。”
程玄鉴道:“份所当为,诸位还是简单用些饭菜吧,夜长天冷,来,程某以温茶代酒,先敬诸位一杯。”众人心结既解,也用了些饭菜,一面谈些儒门的旧事与近闻,间或发下唐室衰微与儒学不彰的感叹,林甫煌只在静静地听,既不多说,也不去探问什么。
如此听了一番,直到半夜回房躺下,他心中却不时涌出墨苍玄与他所说的那些话,刚一回思,只觉墨苍玄之神情与声音宛如眼前,心上便蒙着一股悲痛凄凉之感。好不容易有了一些倦意,忽然听得‘嗡嗡’的细声,原来是一只蚊子停在他的耳畔,他挥手正要赶走,却忽然放下手,心中想:“如此寒冷天气,它却还活着,我究竟什么也做不了,吸吧,盼望你吸得我血,能多活一日也好。”他心中奇思,果然一会儿,觉得耳颊处渐渐有瘙痒之感,原来那蚊子黑暗中竟饱饱地吸了一大口血,他微微一笑,道:“哈,原来我是如此容易失志之人啊!我不能如此,不能就这样啊。”他一念自觉,轻吐缓纳,就此朦朦胧胧睡去。
到第二日清早,天还未完全亮,林甫煌却听得院中有动静,朦胧听来,似乎是程玄鉴在交代什么,料是程府的私事,也不去管他。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得马蹄声响起,有人匆匆骑马出门去了。转眼天明,他简单梳洗一番,收拾行囊,正准备向程执令告辞,听得门外脚步声起,一人叩门道:“小兄弟起床了吗?”
林甫煌道:“执令请进。”
程玄鉴推门而入,看了一眼桌上行李,道:“何必如此匆忙呢?”
林甫煌道:“执令还想要问什么事?”
程玄鉴却不回答,看了他一眼,道:“随我到一处地方。”不待他回答,已转身出去了。
林甫煌随了他,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院,行至一僻静处,只见程玄鉴脚步轻缓,慢慢踏入一间旧屋,林甫煌跟着进入,原来是一座书房,架上琳琅满目尽是书札手记。
程玄鉴扫了一眼屋中,道:“这是玄璧少年时读书游历的札记,这边架上,是前些年他写的家信。”他往前一步,右手摩挲着书卷,又缓缓道:“这些手迹,连我也不曾全部看完,你愿意吗?”
林甫煌道:“如此珍贵之物,我自然愿意,就不知是否会冒犯先生!”
程玄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能得知音,也是他之福分。”他停了片刻,似在回忆什么,又道:“我便给你三天时间,能看多少,看哪些,就由你自己把握吧。”
林甫煌满心欢喜,道:“多谢执令。”心想:“先生博览群书,更不乏精妙见解,我当用心研读。”程玄鉴却不应声,出了屋顺手将门虚掩,不去打扰他。
林甫煌匆匆看了一圈,先由经史笔记读起,看了几卷,见其中见解并无特别之处。看到他自言从今以后当明礼守礼,不禁一笑,自言自语道:“先生说礼教太过严苛,反成束缚,原来他之前也是奉行不二,哈。”
读到后来,见他经史互参中,渐渐有些自己的通达见解,不禁佩服。林甫煌看其书卷记录时间,多集中于己亥、庚子、辛丑这三年间,笔记中掩不住少年风发意气,多处皆有平定天下之志向。想:“这当是先生潜心读经书的三年,那时先生仍以儒生自居。”
他看完几卷,又抽出一卷“游学札记”来。卷首照例是坤舆地理图,不过他自北而南,游学路线却是与自己相反。卷中文字记载游学始于中和元年,其中黄巢兵乱,民生维艰,竟占去了大半篇幅。林甫煌只是看他笔下情景,已有触目惊心之感,不禁想,身临其中,又该有多少辛酸与无奈。
他翻到书卷将尽,才见到“中和元年,师尊言皇甫宗主血战东渭桥,三日三夜而亡,武宗侠士,死伤泰半。所幸皇帝西进事成,他日平定祸乱,当可慰众人英灵!”的记载,先生此时已知墨家之事,以师尊称谓,可见已归于墨家了。
他继续往后看,“中和二年六月,仲明来信,附贫女一诗,始述当时以生计故,不得已附宦,今进士及第,却萌生退意,个中苦楚,我只能体会一二,行道偏差,有违初心,不免为终身遗憾。”
“中和二年九月,朱温降唐,贼乱将平,宗主之仇,唉,世事变化无常,又该以何者为准绳呢?”林甫煌蓦地一惊,心中道:“宗主怎会与义父有关呢?难道宗主竟是死于义父手下?旁人说义父早年本是乱兵,看来果真是如此了。”不禁又想:“当时唐室昏乱,兴兵也无不可。”想到此节,他心中又是一惊,自责不该有如此叛逆想法。
“中和三年,魏博军变,友策来信,其兄简亡,策恨自己一介书生,不识军务,报仇无门。我游学两年,诸番经历,方知持经达变之重要,今后之方向,当以务实为要。”
书卷内容至此为止,他又翻阅一遍,多是这一二年间旧事,却少有墨家相关之记载,心想:“先生应是在那时游历,观念才会有如此大的改变,但自先生游历过后,便少有论述,先生在此期间弃儒学墨,此中经历,待他日有空,或许可寻访张先生一问。”
如此三日不觉而过,终于将墨苍玄之生平了拼了个大概。这日凌晨时分,他正挑灯细读,仔细思索书信中所留下的摩尼教的线索,忽听得门外脚步声起,原来是程玄鉴来让他即刻便走,林甫煌不明所以,也不多问,当下应允。
他简单收拾一番,早已有弟子备好马匹行装。程玄鉴给了他出城的牒文,送他出了府门,在沁骨冷风中,望着林甫煌随星光而去的背影,暗自道:“但愿这几日所作所为,真能避过一些耳目,你也会保佑他一路平安,对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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