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深冬的凌晨,我还在被窝里做着美梦,被母亲说话的声音吵醒。母亲对父亲说,刚才赖铁牛告诉她,白泥村抓了一个偷鸡贼,她要去看看。
对于贼这种东西,只是大人口中提起的一个吓人的怪物,除了梦境中曾出现他模糊的样子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因此十分好奇。我很想知道贼是一头什么样的怪兽,是不是长着青面獠牙,长舌头灯笼眼?是不是力大无比,生着一双铁爪子,否则怎么能把别人家的墙壁打个洞,去偷鸡呢?我努力睁开眼睛,伸个懒腰,从被窝里钻出来。
我要随母亲一起去看偷鸡贼。小时候,不畏惧鬼神的母亲在我心目中,是胆子很大的人,她不会像胆小的大伯母一样,打个炸雷躲到床底下。我相信她可以保护我,不会让我受到任何惊吓与伤害。
手电筒的光穿不透浓乳般的雾,我打了个寒颤,像一个影子一般贴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高一脚,低一脚的踩着不平整的小路,爬上后山,路过群妹子家,上了一条沙马路,那条路通往白泥村。我有个同学叫马娥,就住在白泥村。据母亲收到的风声,那个偷鸡贼正是在马娥家下面被捉了。我们下了沙马路,从一块菜地旁的小路下去,走过两条田埂。母亲的手电筒晃了两下,对我说,看到没有,前面有亮(灯),就是那里了。我们又走过一条田埂,果然一处人家,挂着一盏大灯泡在外,围着很多人。我个子太小,跳起来也看不到,只好凭借身子小的优势扒开人群往里钻,两下子就钻到了人群中央。
冷冷的灯光照耀着偷鸡贼,他低着头颅,看不清面容,上身被扒光了,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背后,下面穿着一条蓝色的花裤衩,抖抖索索地跪在一堆烧红砖的废料窑渣上。偷鸡贼原来没有三头六臂,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呀!我禁不住大失所望。他的皮肤很白皙,或许是寒冷,又或许是害怕,呈现出绿壳鸭蛋的颜色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清楚这个贼的模样儿,有个男人猛地在他背心踹了一脚,他整个身子失去了平衡,扑通倒在窑渣上。另外一个男人上去,揪起他的头发,给了他一个大耳光,他目光涣散,鼻子嘴巴都在流血。忽然飞来一瓢水,全倒在他的身上,他不由自主抖擞了一下,头发上的水四溅,让我想起家里的大黄狗,每次洗完澡都要抖擞一下,溅掉身上的水珠子。揪他头发的那个人,用手电筒照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闭起来,又睁开,瞳孔一下子收缩,变大,露出动物般恐惧哀伤的表情来。他的后背与前胸继续承受来自各个角落里人的拳脚与唾沫,愤恨与怒火。他倒下,又被拉起,倒下,又被拉起。他不像一个人,似乎没有了骨头,像一个牵线木偶一般,被人们轮流操纵着。
有人喊,派出所来人了。大家赶忙让开一条路,来了几个穿制服的,把他拎走了。他走的时候,几乎站不稳,膝盖都是血,天冷的缘故吧,那血并不红艳,有些发黑,如同地上的窑渣。人群目送派出所的人离开,目送派出所的车消失在浓雾中,依旧不肯散去,似乎还在沉溺于刚才的拷打场景中,舍不得把神思拨出来,仿佛坠入一个英雄梦中没有完全醒过来。
有人说,可惜只抓到这一个,还有同伙的。我问,你们为什么要打他。小屁孩,你懂什么,我们不打他泄气,到了派出所,送点东西,又会放出来的。路上,我问母亲,为什么会放出来?坏人不要坐牢吗?很显然,我头脑简单的母亲是没有足够的智商来回答我这么复杂的问题。她只能含含糊糊的说,反正就是这样子的,只要抓到偷鸡贼,村人只能围起来打一顿出气。然后呢?我追问。然后就算了。
我长大后,看见许多贼,毛贼、小贼、大贼。遇见过毛贼,人们顶多嚷嚷吓走,生活好了,没有人会出来帮忙围堵。小贼们呢都长着三头六臂,且个个武功高强,偷很多东西,也没有人敢凑上前去,打他们一顿。反而人人见了他们,都露出一副谄媚的笑脸,给他们送烟送酒,请他们钓鱼洗澡,比对待亲娘老子都要恭敬。大贼们,据说有通天入地的本领,呼风唤雨的能力,人们只能当神一般敬奉,岂敢僭越半分。总而言之,贼们彻底翻身,老鼠吃猫,还不许猫喵喵叫,形成了贼不怕人,人倒惧贼的场面。
早些日子,我听隔壁做烟生意的外地老头和另外一个老头聊天,说他们年轻那会儿,一个当支书,一个当会计,睡遍村里有点姿色的女人。他们晒着太阳,聊着过往的事迹,颇有夕阳西下块垒灭,往日英雄不再来的落寞。
贼会老,也会死。贼不会消失。这世上,有人的地方,总有贼。人,生生不息,贼,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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