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铃声传来，我抬头望向监控设施，门口的男人戴着黑色口罩，手里提着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行李箱，正不停地东张西望着。
到货了？我看了看电脑屏幕上只打了几行字的文稿，心中激动与紧张的情绪逐渐开始混杂。我小步紧赶着穿过自家走廊，给来人开了门。
“没人发现吧。”我把声音压倒了最低。其实以现下的科技水平，在家里说话的声音是绝对不可能传出去的。
男人给我做了个一切顺利的手势，迅速把手里的箱子递给我，然后匆匆离去。
箱子不重，只是我精神高度紧张下难免手脚发颤，过了好久才把箱子提到了客厅，然后输入提前设好的密码，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开。
箱子中整整齐齐摆放着十罐孤独。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类的各个领域都前进到了仅凭个人能力无法推动的地步，团结合作成为了刚需，合群变成了政治正确，孤独的能力开始被视作时代的绊脚石，各国政府联合起来定点敲除了所有人类的孤独基因，从此孤独感在人类的情感名录里除名。
不知何时起，黑市里开始有人贩卖孤独。
我拿出第一罐孤独，只见它深红色包装上面打出的广告词是“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想来是曹先生隐居山林写《红楼》时孤独感的复刻产品。
我撕开罐口，先是用手轻扇了几下，让最上层的孤独自由进入我的鼻腔。
一种难以明述的感受如烟雾一般开始逐渐缠绕着我，我好像走入了一个密室，鼻尖有清晨空气里独有的清香弥漫，耳边逐渐有虫鸟鸣叫，可我却并不觉得喧闹。
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于是我贴近罐口，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密室的门打开来，室外是幽邃黑暗的山林，周遭的树木高耸入云，很少有光透过层林的遮蔽射到我的身上，侥幸通过的光线染上深沉的绿意，深沉到像是穿越了亘古沾染了历史的青苔。一瞬间好像除了你心里的文字之外一切都与你无关，那是古今文人历数了千百年的寂寞。
我睁开了眼，一时文思泉涌。
罐装的孤独打它一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不被主流社会承认，更遑论经实验证明它具有极高的成瘾性，各国政府视其为洪水猛兽，很快就把它列入限制类精神药物的一种，规定私自吸食孤独等同于吸毒。
然而有些东西是杜绝不了的，在涌动的暗流里，买卖孤独的交易依旧大行其道。尝试过孤独滋味的文字工作者发现陷入孤独时自己的作品质量比平时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以至于离开了孤独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写的东西难以入眼。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其他各个领域。
第一次吸食孤独后，我便知道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彻底摒弃孤独。
过往的岁月里孤独曾被所有人厌弃痛恨，可如今却有一大批人借着诗歌短句来缅怀它。时代淘汰着独行的人，于是在这浮躁的社会里，人们开始离心离德地结伴而行。熙攘的人群里，人与人的交往充斥着假意的奉承和恶意的迎合，白日怀着心机手段带着假笑，晚上那令自己也感到作呕的灵魂带着虚假的炙热疲惫地归家，却因无法迅速浸入安宁而承受灼伤——或许这大街上笑容满面的行尸走肉大多早已死在无意义的热情里了。
所谓食髓知味，没有人能在品味过孤独的滋味之后不深陷于它。自第一次吸食孤独后，每次工作和写作前我都要拿出一罐孤独吸上两口。
白日里，我带着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轻蔑看着身边的人聚众扎堆，孤独感让我在人群中也能保持可贵的清醒，以维系与他人之间不过于火热也不至于彼此尴尬的距离。
晚上回到家里，桌上摆着一台电脑和一罐孤独，然后把灯光的亮度调到最低，或者直接不开灯，让月光能顺利撒到你的桌面上。我就坐在桌边，借着月光品啜孤独，把自己压抑着的文思具象化。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在桌边码字，门外突然传来了久违的门铃声，我无比顺畅的文思忽地一滞，一抬头就瞥见监控设备里面两个警察站在我家门口。东窗事发的恐惧感让我感到浑身发颤，只能失了魂似的走去开了门。
“您好，林先生吗？是这样的，有人举报您在家吸食孤独，希望您能配合我们调查。”两个警员看上去还算彬彬有礼，我强笑了一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警察开始在我的房间里面四下翻找，我的房子并不算太大，这样下去找到剩下的几罐孤独只是时间问题，我感到自己的手脚都开始出现微弱的抽搐，那是我的大脑因极度紧张而自动下达的无用的命令。
他们开始搜查我的卧室，我的脑子一热，冲到我藏着孤独的地方，拿出了其中的一罐，深蓝色的包装看上去应该是诗人海子卧轨的同款。那两个警察好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趁机迅速拉开罐口，把鼻子贴了上去，使劲吸了两口。
孤独一瞬间淹没了我，就像是不识水性的人瞬间坠入深海，而四周低温无氧，压抑得纯粹，黑暗得彻底。下坠的灵魂依旧火热，然而海水冰冷，于是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中逐渐变得通透澄澈，我的大脑开始以最清醒的方式运行，所有难题的答案突然无所遁形，我的身体好似在慢慢变轻，变轻……我浮出水面，入眼是满天繁星。
或许对生的绝望是人最大的孤独。
“你享受过孤独吗？”我睁开眼，对着面前的警官说。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想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龄。于是我带着怜悯地看着他，他也带着怜悯地看着我。
我最后瞥了一眼我的电脑屏幕，未完成的作品上有几行黑体加粗的小字：
“你欠孤独最多
无论多少
你成为的所有
都缘于它”
“……带我走吧。”
我把自己的双手伸了出去。
（图源网络 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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