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

“今天，懦夫被逐出了我们的队伍，而我们变得更加强大。
今天，背叛者终于显露他们的真相，而我们的信念将愈发坚定。
籍着大清洗的滚滚洪流，我们的信仰将会变得前所未有的纯净。
这里没有弱者的位置，只有无比忠诚于血色事业的坚信者才能在最终战役来临时荣获圣光的垂青。”
——《荣耀圣光》，伊森利恩著

玛克斯韦尔

  塞丹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摘下兜帽让所有人都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胸前穿戴着同样铭刻有赤红烈焰的纹章。没等戴斯蒙爵士发话，那些身披红袍的卫兵即刻收住攻击的姿势，纷纷下跪。那些站在玛克斯韦尔身后的平民也随着卫兵一同下跪，显然他们对这位大领主心怀敬畏。“怎么了，连我教导你的待客之道都给忘了吗？”塞丹来到下跪的戴斯蒙爵士跟前说道，“还是说你的骄横已经使你不再对我忠诚？”
  他才是这些卫兵的主子，可他真的是塞丹吗？。独眼的圣骑士看着昔日老友，心里不禁嘀咕。他的脸瘦得跟尖刀似的，皮肤苍白干枯，头发像铺陈多年的枯草一样，凌乱且稀疏，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塞丹·达索汉曾经是一位风华正茂、年富力强的魁梧战士，可如今……
  “我对您一片赤诚，忠心无人可比！”戴斯蒙面如死灰，说话的声音不住地震颤，他的畏惧连旁人都听得出来。
  他害怕极了，玛克斯韦尔在想，那个骄横的戴斯蒙爵士此刻就像是担心受到父亲责罚的孩子，心里满是忐忑与不安，而塞丹仿佛就是他的“父亲”。
  “证明给我看！”塞丹伸出手，上面戴着一枚华丽的嵌套着硕大红宝石的戒指。
  他的手同样苍白嶙峋，形似骷髅。玛克斯韦尔再次为老友外观上发生的变化而感到震惊。
  戴斯蒙颤巍巍地扶住塞丹的手，亲吻了戒指上的红宝石，双眼却始终在回避大领主的目光。
  “这年头，忠诚已经变得跟奢侈品一样珍贵。混乱的世道能让好骑士堕落成奸恶之徒。”塞丹扶住戴斯蒙的颔首，轻轻抬起他的头，直至对上了他的目光，“你不是那个奸恶之徒吧？”
  “圣光在上，我以我的荣誉作保，我对您的忠诚矢志不渝，我会一直追随您的步伐，直至我的终焉之时。”戴斯蒙紧张得冒汗，他看着大领主，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这些细节都被玛克斯韦尔看在眼里。
  “很好。记住这份忠诚，戴斯蒙爵士。”塞丹像个父亲一样轻抚着早已内流满面的戴斯蒙，“我给你的承诺永不变改，而我的所求不过是一份真心的忠诚。”
  塞丹站起身，来到玛克斯韦尔面前。“我的老友，我们已经有太久没有见面了。”塞丹毫不介意自己的外观给玛克斯韦尔带来的惊骇，“整整两年了，对吗？”塞丹上前就给老友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那种感觉仿佛让他们回到当年同为侍从的岁月。
  “我……”他确实是塞丹，在整个骑士团里，塞丹始终都是情感最为丰沛的一个，他从不顾忌那些繁文缛节。在玛克斯韦尔的记忆里，这就是塞丹，不同于其他骑士团同僚，他没有像乌瑟尔那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威严感，但他热情似火、说话富有魅力，这就是塞丹·达索汉的鲜明个性。
  “你到底怎么了？我是说你的样子……”玛克斯韦尔回过神来，他直言心中的疑惑，指着自己的脸上比划。
  “说来话长，我说这算是在追寻圣光足迹的路途上留下的一点痕迹吧。”
  “我身怀使命而来。营地里还有很多需要援助的人……”玛克斯韦尔说道，心中始终惦记着那些安置在索多里恩渡口的难民，他们孤苦无依，他们危在旦夕。
  “正因如此，我们更应该找个好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就像当年你我还是侍从那会一样，不是吗？”塞丹拍着独眼圣骑士的后背。“我还记得你喜欢的口味，卡兹莫丹矮人酿制的冰麦酒对吗？”
  玛克斯韦尔的疑虑就像冰块被置在壁炉的炉火前，不消片刻便融化成流淌的水，早已不复存在。“事实上，我已经把酒给戒了。我们应当谨守骑士团的教条……”玛克斯韦尔要求自己的侍从恪守戒律，自己更应该以身作则，严守清规。
  “在圣光面前，我们都是肉体凡胎。圣光也会偶尔允许我们行凡人事，享凡人乐，这也是圣光教导我们的入世之道。”塞丹依然不依不饶，就跟他从前一样。
  “难怪乌瑟尔曾经评价你为‘能言善辩的’塞丹，今天我算是深深领教了。我就喝一杯。”他是塞丹，那个值得信赖的老朋友。玛克斯韦尔已经投降了，面对老友的拳拳盛意，他毫无招架之力。
  “乌瑟尔已经死了。”塞丹低头沉吟。
  一开始，玛克斯韦尔以为老友是为昔日的领袖哀悼，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误会。他看见塞丹绷紧的身体，紧握的拳头，额上甚至隐约浮现出暴突的血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说错什么触动了塞丹不稳定的情绪。他就跟过去一样，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不是说带我去喝一杯吗？”玛克斯韦尔主动提出言和，希望能让老友平复下来。
  “对……这里不是把酒言欢的好地方。可以到我的府邸来，在那里我们可以边喝酒边讨论你想了解的情况。”塞丹勉强收回那张沉得像黑铁一般的脸，重新换上对老友才会展露的笑容。
  卫队跟随着大领主的步伐缓缓前行，戴斯蒙被塞丹支开了，在接下来的会面里已经不需要他了。沿途的平民但凡见到卫队都纷纷让道下跪。玛克斯韦尔注意到那些跪着的人的模样，他们衣衫褴褛，俯首帖耳，张开并拢的手掌，仿佛在恭候某种恩赐一般。“祈求圣光赐福，赎去我的罪孽，免于沉沦……”即便是在漫长而残酷的兽人战争时期，玛克斯韦尔也不曾在教堂听过这种祷告。
  苦难与沉沦，一直以来圣光的信仰都在导人向善，在所有被圣光照亮的地方里，随处可见的都是布道的牧师给人以鼓励，使在黑暗中迷途的人能够找到光明的道路，他们孜孜不倦地予人以希望。
  希望，玛克斯韦尔一直以来追寻的，也仅仅是这种既是平淡如常却又奢侈无比的东西。身处无边的黑暗中，哪怕是最遥远的一丝微光也能让人燃起希望。他与这些祈求赐福的人并无二致……
  塞丹停住了步伐。那些下跪之人翘首以待，他们在底下念着祷辞，声音愈发响亮。“大领主啊，我罪孽缠身，夜不能寐。求大领主赎去我的罪。”有人在人群中高呼，其余人随之愈发热烈，他们渴求得到大领主的赐福。
  玛克斯韦尔从未见过这样的信徒，他们虔敬圣光就如沙漠里的旅人渴求凉水一般，出于自身欲求。所有人跪地膝行，围着大领主身边绕成了一圈，他们高举双手渴求祝福。塞丹环顾一周，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一位老妪身上。
  他弯下腰，伸手接过老妪那双同样干枯嶙峋的双手。玛克斯韦尔看见老妪的眼眶已经被自己的泪水润透，泣不成声。“您是黑暗中的亮光，您是指引迷途者的明灯，求您为我这副残躯赎去罪孽，好让我死后回到圣光的怀抱。”老妪说得涕泪俱下。
  “没关系，”塞丹捧着老妪双手说道，“众人皆是罪身，凡罪皆可救赎。”突然间，他合上双眼，用力握住对方的手，身体微微颤动。两对手掌紧握之处，亮起了一团微弱的亮光。
  那是圣光。玛克斯韦尔熟知这种力量，他既是这种力量的使用者，同时也是信仰者。圣光本就是凡世间的奇迹，如同夜空中的繁星一般，照亮无边的黑暗。可如今的夜空却只有黑夜……
  老妪也合上双眼，感受着这份来自他人赋予的力量。渐渐地，她张开了嘴巴，大口地吸气。“我感觉到了……温暖的圣光，那足以融化坚冰的力量。感谢您为我的付出……”老妪啜泣不已。
  等老妪感受到足够的温暖后，塞丹重新起身。他凝聚着手中的圣光，双手高举过头，“我们都是卑微的凡人。众人皆是罪身……”塞丹高声吟诵着。
  “凡罪皆可救赎。”跪拜的众人齐声回答。
  塞丹张开双手，两条臂膀在空中划出两道夸张的弧线，将圣光的光辉释放了出来，萤火一样的亮光顿时化作一团扩散的光晕，不断普照到更远的地方。“圣光，”尽管他的容貌萎靡憔悴，但此刻却表现出与之不符的高亢。“是救赎的唯一之途，所有全心全意敬奉祂的人都能在死后回归祂的怀抱，所有加诸其身的罪孽都将获得赦免。”
  整个场面都沸腾了，街道上的所有人都因大领主的赐福而雀跃。当然如此，满身罪孽在顷刻间得以赦免，死后都能归纳于圣光，只消付出他们的衷心信仰。
  玛克斯韦尔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老友塞丹，他默不作声，只是看着。

  当他们来到塞丹的府邸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玛克斯韦尔跟着塞丹来到了偏厅，这里是非正式的会客室。一座壁炉在房间的尽头，里面的炉火正在炽烈地燃烧着，为整个房间提供着温热。可玛克斯韦尔觉得这温度有些太热了，而塞丹却给自己裹上一件毛绒斗篷，尚且里头瑟瑟发抖。
  “要来点酒吗？我可以命人送来……”塞丹坐在壁炉前，享受着里面所散发的温度。
  “你到底怎么了？”玛克斯韦尔忍无可忍，终于问出了心底里的疑问，直言快语，他一贯如此。说话的同时，他注意到房间一侧的墙壁上有一扇稍显突兀的木门，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雕纹。
  “什么怎么了？”塞丹一脸不解地问道，他的话音把独眼圣骑士拉了回来。
  “你心知肚明！”玛克斯韦尔厉声说话，甚至惊动了站在门外的卫兵。两名身穿甲胄的卫兵冲了进来，他们手持长柄权杖等候大领主指令。
  塞丹抬手示意卫兵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塞丹的语气不再像先前对待老友一样的温和，反而愈发冷漠。
  “你的那些做派，你在他们面前演的戏，都是为了什么？”玛克斯韦尔激动地说道，“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人，是七层地狱的魔鬼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吗？”
  “要是真像你所说的那般，你就是太不了解七层地狱的魔鬼了。”塞丹感到痛心，原来他的老友同样地不解他的初衷。“我无愧于心，所做所为无一不是为了给城中所有百姓谋求他们的福祉。”
  “所以你就拿骗鬼的那一套来糊弄他们？”玛克斯韦尔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圣光在上，那些都是谎言！”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正直不阿的玛克斯韦尔·泰罗索斯爵士。难道我要告诉他们，提尔之手的城墙抵挡不住亡灵天灾的狂潮？还是要告诉他们，城中粮食不充分，我还要分派给那些散落在外的各处流亡者营地？这些残酷的事实恐怕得让城里闹翻了天，那时候天灾还没到来，城里的每个人都得先饿死了。”塞丹用沙哑的嗓音吐露出每一个字，他希望老友最终还是能够理解他。
  玛克斯韦尔不再反驳，手扶着壁炉旁的石墙，重重地吸气。“索多里恩渡口的流亡者需要尽快进城，他们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你的卫兵必须让他们通过。”短暂沉默过后，独眼的玛克斯韦尔重新开口说道。
  “不行。”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面对老友斩钉截铁的拒绝，玛克斯韦尔的心就像石头沉没在海里一样，冰冷的海水还在不断地灌进他的胃里。
  “为什么？那些都是生命，你不能视若无睹……”你是圣骑士，你发过誓。玛克斯韦尔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因愤怒而震颤。
  “我不能冒这个险，安多哈尔的教训就摆在面前。谁也不知道营地里到底潜藏了多少亡灵天灾的爪牙，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是潜伏者就足以掀起毁灭的浪潮。”塞丹也站了起来，“况且，我需要他们在那里，我得掌握着亡灵天灾的动向，好让我们给城里百姓争取时间。”
  “塞丹，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沦为亡灵的奴仆。那里的渡桥是前往东威尔德地区的唯一通路。索多里恩首当其冲！”
  “你也该理解我的处境。为了提尔之手的万千百姓，一个外来者都不能放进来。”
  “我也是外来者！”玛克斯韦尔挥拳打在石墙上，壁炉里的火焰因此晃动得更厉害了。“我原以为会在老朋友这里找到救赎的办法，可我发现自己错了。提尔之手，这里并没有什么救赎，有的只是躲在围墙下的懦夫。你太让我失望了，塞丹。”
  “我真的不能冒这个险，提尔之手不能乱。”
  “别尝试掩饰了，你就是个懦夫，一个背誓者。”玛克斯韦尔斩钉截铁地说，他对老友失望透了。后悔在此刻占据了他内心的全部空间，他以为会在提尔之手找到营地流亡者的救赎。不尽人意的结果仿佛在跟这位忧心忡忡的圣骑士开了个玩笑，他并没有找到救赎，他只是在流亡者们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而已。
  “既然如此，跟我来，最后我让你看一样东西。”塞丹已经恢复如初，他脱下毛绒斗篷，站起身来。他来到那扇刻着雕纹的木门前，轻轻地把门打开，“跟我来，你要的答案都在里面。”
  隐约的烛光映射在木门上。塞丹已经走进去了，玛克斯韦尔也随之进入，他决定再看看老友最后能拿什么来为自己的懦弱来辩解。
  里面的房间跟刚才那个几乎一样大。一个巨大的作战沙盘伫在正中央，上面沟壑分明，大小不一且刻着不同纹章图案的木质雕像松散地分布在各处。玛克斯韦尔记得从前跟塞丹老是喜欢玩这类游戏，他们模拟各种各样的战争局势。他当然明白这些形象各异的雕像代表着不同的部队和驻扎营地，而且他还看到了不少代表据点的雕像已经被放倒，它们已经沦陷，丧于天灾之手。突然间，玛克斯韦尔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沙盘的边缘，那个本该代表大海的位置。“那是什么？”他指着一队排列整齐的船型木雕，满脸狐疑地问道。
  “那是援军，我们反败为胜的关键。”塞丹说道，嘴角微微翘起。
  玛克斯韦尔惊讶地发现，那些船雕上隐约刻着不属于洛丹伦王国任何一位领主的家族纹章，那是逐日者家族的炎鹰徽记，来自北方奎尔萨拉斯的高等精灵。
  “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说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百姓谋求福祉。”塞丹冷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