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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我第一次见薛老板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他有钱。
薛老板住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两居室的房子,装修算不上豪华,却是一副乱哄哄没人打理的样子。客厅的硬木沙发上堆放着各种衣服袜子,还有随手可拾的旧报纸。茶几表面有一层干涸的污渍,中午吃饭的碗筷还没收拾。薛老板四十多岁的模样,个子不高却粗壮有力,黝黑的面庞还留着一抹胡子。使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右手食指不知何故少了一节,他却毫不避讳,常在我面前用这断指比来划去。
最初和薛老板相识是因为他几年前买了一份小额保险,我以客服人员的名义上门给他收费。他是我那天见的第六个客户,我打算收上钱来就走人,天色已经很晚了。保险公司里有这样一句话:“一日六访,黄金万两。”那天是我“一日六访”的第二十三天。
我那天敲他门时等了很久才开门,以至于我还以为他家没人。他先打量我半天,然后问,你谁啊?我说,我是天宏人寿的,来收一下保费。他转身走回屋里,嘴里嘟囔道,又换人了。我紧随其后进了屋,并把房门关上。
他没说叫我坐,我只好站着,他叫我出示证件,我把展业证递给他看。他掏出手机拨打我们公司的客服电话,把我的工号报上去核实身份。我就像一个等待审讯的小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说话极少,惜字如金,且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使我倍感压抑。我拿了他的钱,写了一张收据就告辞了,我说明天开出发票给他送过来。
再次见面他对我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些,他示意我坐。我试探着问,大哥做什么工作的?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想说,但也没完全拒绝回答:做生意的。我没问他做什么生意,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看见别人不想说就不忍再问了。
我把发票递给他,还想说点什么,薛老板已经闭上了嘴,似乎是在等着我主动请辞。其实我对他并没有抱任何希望,这种人怕是很难打交道,但是身为业务员,推销的事情提也没提就走人似乎很失职,我又陷入纠结之中。
我发现自己每次见客户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当客户不想说话的时候,我总是不知道如何把话题推进下去,并把产品讲出来。我羡慕有些人,纵然对方是个木头他也能自顾自地说上一大通。我讲话是要看对方反应的,这是我的弱点。
就这样静默了十几秒钟,待我又准备要撤退的时候,薛老板忽然问道:“你们公司现在有什么好产品?”他是随口一问的样子,却使我顿时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我仿佛被打了一针兴奋剂,马上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产品的宣传彩页,开始一二三四给他讲起来,但很快发现他根本没听进去,左顾右盼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完了,我又讲不下去了。我收了话题说,今天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薛老板说,好。临出门的时候我又说,我们公司最近要举办一场理财讲座(就是产品说明会),讲得比我好多了,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给你申请一张入场券。薛老板说,好,再说。这时我有点后悔了,参加说明会业务员是要承担费用的,如果他真来了十有八九是要吃白食。
公司召开说明会的头一天我给薛老板打电话,不料一说他就答应来了,倒让我不放心起来。开会那天他开着一辆破面包来荷花园的,卡着点到场,整个讲座听得很认真,但就是不提签单的事。吃完饭拍拍屁股走人了,连声招呼也没打。第二天我给他打电话说要例行回访一下,他说有事出差了。果然不出所料……
一个星期之后我突然接到薛老板的电话,叫我到他家去一趟。我心里诧异万分,却没敢问他什么事。见面之后他用纸杯给我倒了杯水,然后拿出以前投保的保险合同,翻到“保险责任”和“免责条款”,用那根少了一节的食指指着,叫我逐条解释给他听。看着他那阴冷的目光,我边讲额头边冒汗,生怕哪里被他抓住把柄。他是不是要理赔?我心里暗想。
他忽然身子往沙发上一仰,开始抱怨起保险公司的不好来。他的口气不容置辩,我一提不同意见他就摆出一副要和我拼命的架势,我不敢违拗他的意志了,只好唯唯称诺。他越说越激动,越说声越高,眼珠子瞪得溜圆,每一根胡须都挓挲起来。我蜷缩在他的对面如坐针毡,生怕他忽然站起身来揍我一顿。
薛老板终于缓和下来,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给我一支。我说不会,他就自己点着抽起来。烟雾缭绕,他很惬意。
他忽然问,上星期你们推的那种保险还卖不卖?我不由得打一个机灵:卖啊,当然卖!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把钱放在你们那里安全吗?我说,绝对安全。他说,你们公司倒闭了怎么办?我说,法律上规定,银行可以倒闭,保险公司不能倒闭。他说,这样吧,你给我做个计划看看。我说,那你每年想投多少钱?他说,最少多少钱?我说,理财产品,最少一万。他说,那就按一万来吧。我心情忽然大好,就像无意中捡了二百块钱,虽然还不知道这钱能不能占为己有。
第二天我把计划书给他送过来,他不容我置喙,拿了一支笔和一个计算器,开始在计划书上圈圈画画起来。他算了半天,眉头始终紧锁着,嘴里不停的嘟囔道,不合适,不合适,你们保险公司太黑了……
待我心灰意冷准备抽身走人的时候,他忽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还等什么,签字吧。我一时竟没转过弯来。我慌慌张张从公文包里拿出投保单,叫他签字的时候才想起要落实一下金额。我问,是要签一万吗?他淡淡地说,不,签一百万。我惊呆了,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我又问了一遍,多少?他说,一百万。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我说,你要每年拿出一百万来买保险吗?我们是五年期交,总共算下来要缴五百万。他说,我知道,填单子吧。
我依然不敢相信他的话。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心想把这房子卖了也未必值一百万。他到底是干什么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真人不露相吗?我是在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下填完的单子。有一处要求填写投保人的职业,他说在批发市场卖粉丝,我问他年收入是多少,他说你看着填吧。我忽然想起林凤晓说过的话:不要以你的想法去揣摩客户,客户永远比你想象的有钱。但我心里清楚,他签上字还不算数,保费到账才算数。
天色已晚,交单只能等到明天了。我坐在公交车上,开始计算这单业务的佣金——操,一单下来可以买辆不错的车啦!这是真的吗?他是在忽悠我玩吗?我的心里开始患得患失。回到家里我不敢把这事跟任何人讲,我怕他们嘲笑我想上单想出了幻觉。
第二天一早,我正准备到营业厅交单,忽然接到薛老板的电话:“小华,家里有点事,保险先不投了,以后再说吧。”说完把电话挂了。我一晚上都没有睡觉,似乎一直在等他这个电话,然而当真的电话打过来时,我忽然感觉自己快崩了。
我一直在告诫自己还不到高兴的时候,但那辆素未谋面汽车却像幽灵一样一个劲在我眼前晃,当终于有人告诉我这辆车不属于我时,我感觉自己是被人打劫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残酷就在于,它给了你本不该属于你的希望。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我哪点对不住你?凭什么耍我?我的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企图心在胸腔中激荡。绝不能善罢甘休!我答应别人的事一定做到,别人答应我的事也不能反悔!姓薛的,你等着,这事完不了!
我又掏出手机,给他打过去,显示无人接听。我回到公司,用办公电话给他打,这回他接了。我说,大哥,你别忽悠我呀,我已经把签字的合同交到公司里了,你忽然撤单算怎么回事?你叫我怎么跟公司交代?薛老板说,我这边有点事,我出差了,先不说了。他又把电话挂了。
看来再打电话也无益,我感觉胸中有股郁结之气无法释怀。现在欲望已经被他勾起来,再没有心思见其他客户了,我决心在他身上赌一把。
中午吃过饭,心态稍显平和,我逛逛悠悠来到薛老板的小区,忽然又有些紧张了,我还没想好跟他说些什么。我敲了敲他家的门,半天没有动静。我想起他那辆破面包,走下楼来四处找居然没有,看来真是出门了。于是我背着挎包在他家附近来回巡弋,一直到天黑也没见他回来。我从楼下望了望他家黑咕隆咚的阳台,只好黯然的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又过去,他家依然没人,车也不在楼下。我有些心灰意冷,看来这是天意,是老天爷在跟我开玩笑呢。我对自己说,再等一个下午,如果他再不回来我就认栽。不远处的花园里有个小亭子,我买来一盒烟一瓶矿泉水,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开始消磨下午的时光。我平时不抽烟,不是不会,而是不想,但是今天想了。
就在天快要擦黑我的屁股快要麻木的时候,那辆破面包终于出现了,停稳后薛老板缓缓从上面走下来。我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的面前,他不由得一惊。我笑道,真巧啊,我正要到你这边来一趟,竟在这里遇上了。薛老板冷冷地说,都说不投了,还来干什么。我说,公司里有规定,不投不要紧,但是得填个撤单申请。薛老板不说话了,我紧跟着他进了家门。
薛老板今天的气势明显弱了许多,瘫坐在沙发上一脸颓废之态。倒是我忽然变得谈笑自如,张弛有度,使他颇感意外。我说,我看大哥不像说话不算数的人,为什么就忽然撤单了呢?薛老板沉默良久,终于说,兄弟,这回算我对不住你,我的钱投到别处了。我说,这没有关系,投到哪里是你的权利。他对我点头表示赞赏。我说,你对我们的产品有意见吗?薛老板说,实话跟你讲吧,自从有了这笔钱,我见了不止一个业务员了,我最烦那种不看人脸色唧唧歪歪说个没完的,看你还老实,就想在你这里投了。我感到一丝欣慰。我说,谢谢你的信任,可是你现在弄得我很被动,我没法跟公司里交代啊。我用幽怨的目光看着他,他又沉默了。我说,这样吧,如果你觉得资金有压力的话,在我们这里投五十万也行,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嘛。他依然默不作声。我说,实在有困难,三十万也行。薛老板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吧,看在你的份儿上,我再投十万吧,同意就签,不同意拉到。我坐在那里,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好吧,我终于说,不过这回你可要说话算数。薛老板微微一笑:你放心吧,这点钱还拿得出来。我忽然有点后悔了,如果我再坚持一下,签二十万应该不是问题。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外面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灯光。我从薛老板家走出来,感觉有一股热血从心底开始往上涌,刹那间使我整个身体燃烧起来。我的喉咙里像被异物卡住似的,呼吸变得急促。我迈开双腿,像疯了一样在夜色的马路上狂奔,耳边呼呼地响着汽车飞驰声音。当我累得跑不动被迫停下来的时候,我感到脸上湿乎乎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簌簌地往下掉,视线变得一片模糊。我的眼前浮现出叶芳的面庞,她正一脸忧伤的看着我,她正一步一步离我远去。
叶芳,你知道我爱你吗?
薛老板至今对我是个谜,我不知道他起初为什么要签这么大额的保险,更不知道他所说的把钱投到别处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老婆孩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行当靠什么发财。他似乎是突然暴富,但怎么暴富的没人知道。希望他是买彩票中了大奖。
生活不像电视剧,凡事都能真相大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明白的。半年以后,薛老板离开了这座城市,临走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叫我帮忙做一下保单转移。他走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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