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 网图侵删
陈先生笺顺治十六年《后秋兴 第九叠》第八首，如录：旧京城阙势逶迤，玄武湖清皇子陂。玉燕龙宫将数子，金灯雁塔涌千枝。星依御史幄垣墙列，日按行营次舍移。种柳合围同望幸，残条秃鬓总交垂。他句不论，仅仅笺释末一句，以为钱曾用元遗山《为邓人作》“携搬渭水堪流涕，种柳金城已合围”作古典，是，然第一手材料当是《晋书（九八）桓温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和庾信《枯树赋》:"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最有趣者，先生在此之对“望幸”之笺，以为出自《白氏长庆集 连昌宫词》句“老翁此意深望幸”，指自己和河东君也。然而，此处为先生之绝学也，全引如录“但鄙意‘残条’之‘残’与‘长’字吴音同读，因而致讹。若以‘残条’指河东君，则与虎丘石上诗无异。故‘残’字应作‘长’，否则‘秃鬓’虽与己身（牧斋）切当，而‘残条’未免唐突河东君也。”此处之妙且不论，先解释虎丘石上诗。
牧斋顺治三年自燕京南还，有无名子虎邱石上题诗，涉及陈卧子及河东君一事，诗如录“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沉白马，今归应愧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先生逐句解释今古典，末句有涉河东君，如录，“虎丘诗第柒第捌两句，其古典俱出《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及孟棨《本事诗 情感类 韩翃少负才名》条，其文云：‘（韩翃）以良金置练囊中寄之，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复书答诗曰：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第柒句用君平诗，第捌句用柳氏诗”。“七八两句之今典，即前述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南都时，其仇人怨家以孙爱名义鸣其私夫郑某或陈某于官而杖杀之之事。此事当时必已遍传，故林茧庵谓江南有老王八之谣，作虎丘诗者因得举以相嘲也”。今典古典，先生之意此诗即以章台残柳喻河东君也。
再说此笺之妙。妙就妙在，先生以音韵学之深厚，仅仅以音之相似，断定诗句之讹，功力深厚也。章台柳为残柳，虎丘诗即以此讽刺柳如是，牧斋再三为之洗冤，自是不会触动此之大忌，故而此处之残柳必非牧斋之原意。以牧斋对柳氏之小心翼翼，此处之残，亦是柳氏之伤疤，不可随意触及，岂有专意作句者？残即非是，与其音相似之长字，必为其字也。我辈北人，此处之讹，非北人所及也。而先生江西人，同为江南，有此区别，固也。
前有先生笺释“白个头发乌个肉”，引用多书记载此事者，以为《吴中文献小丛书》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宗伯（牧斋）尝戏谓柳君曰：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君曰：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当时传以为笑”为是，其言曰：“寅恪案：今世流传之载记述此段钱柳戏语者，尚不止《牧斋遗事》、《觚剩》、《柳南随笔》及《练真吉日记》诸书，茲不多引，然大抵类似，皆经文人改写者也。寅恪所见为顾公夑书所载，乃保存当日钱柳两人对话之原辞，极可珍贵。所以知者，因其为吴语，且较简单，甚合彼时情景之故。、觚剩、柳南随笔及练真吉日记诸书，茲不多引，然大抵类似，皆经文人改写者也。寅恪所见为顾公夑书所载，乃保存当日钱柳两人对话之原辞，极可珍贵。所以知者，因其为吴语，且较简单，甚合彼时情景之故。”
世传有请启功先生鉴定宋代范宽范中正之画作，先生于茂林中发现“范宽作”三字，以为假。盖范中正因为性情宽厚豁达，时人称之为"宽"，未尚以“范宽”自谓也。又有请沈从文先生鉴定唐画者，先生以仕女之服饰与唐朝不合，以为假。人皆称之，二先生皆为彼处大家也，人不疑。与陈先生以音判定讹误，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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