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缩在床头,看着湿漉漉的头发像九里香的根须,一缕缕弯曲着躺在水瓶中。不同的是,它们就这样毫无生气的躺在他眼前,他想抚摸它们,像过去的1631个夜晚一样,他想将手指穿过它们,或者用古老的吹风机把它们一缕缕吹成洋娃娃般蓬松的卷发。
他的记忆实在太好,可惜优点往往也是缺点,尤其对她来说,对这头无精打采的头发的主人来说,他的记忆实在让他们的生活不可忍受。他记得她的过去曾那么美丽,在出现间歇性的狂躁和一声不吭的沉默之前,他们本来在这栋小巷尽头的房子里过着美好而单纯的生活。可是现在,他一刻也无法忘记两人曾经的幸福,而她一刻也不愿忍受提起两人的过去。
“我有病,所以你要走。”最近一次,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把头转向他都不愿意。她坐在窗台前看着一盆黄色的海棠,一半叶子正在腐烂,另一些更靠近花朵的小叶子勉强还算新鲜。而花朵刚开不到几日就开始干枯,像被暴晒后蜕落的皮肤一般,一碰就纷纷掉下。他几次想把这盆海棠换成一盆圆圆的绣球花,浅蓝色或者浅紫色,他猜测这样做会对她有些好处。
“晴,我不走。”每次他都如此回答。到了这一年晴第四次说出这句话时,他依然如此回答。前三次他都没有等到回应,晴只是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好像那里有一队队蚂蚁正从19巷搬到21巷。她正在数着这些蚂蚁,永远也不可能数得清。
如果只是为了数清楚,我可以帮她,对我来说这些事并不困难。他蜷缩在床头反复自言自语着同样的话。晴从白天坐到夜晚,不进三餐,也几乎不喝水。她就好像变成了他们这类人,嘴唇渐渐失去鲜红的颜色,慢慢皱起淡粉色的上皮仿佛凋谢的扶桑。
晴需要进食,她不可能变得和他一样,永远不可能。他好像突然想明白这道理,于是忙着和她说话,播放她喜欢的音乐,向她讲两人曾经去过的城市。
2019年圣诞夜,一起在机场狂奔,你在登机口找不到新买的口红,焦急爬到你的脸上,变成一朵朵粉色的云,口红的颜色再美也不及你半分,我爱你,晴。
2020年三月,我们一起打扫这套房子,你说我们没钱住在巷子口靠主路的位置,只能住在巷子最深处。你说话的样子有些害羞,我抱着你说,“没关系,没关系,巷子深处会更安静,没人打扰。”其实我想告诉你,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我爱你,晴。
2021年你说了一整年喜欢这座城市。“你知道吗?家乡的冬天太漫长,我多么需要充足的阳光,多么需要温暖潮湿的空气。”我为你高兴,不,我为我们高兴,那时候你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它们比热带的芒果和菠萝更甜美。我是那么爱你,晴。
“小芬,你会离开我吗?”2022年圣诞夜,我们躺在阳台,看着围绕花房的彩灯,你把灯泡缠绕在花盆中间,一闪一闪的光在你眼中闪烁。你的眼神第一次从清澈变得模糊。你望着远处,仿若巷子口有什么人在与你无声对话,你没有像往常一样倚靠在我身边,见我没有回答,你又问了一遍,说话的时候目光不情愿地从远处转向我,“你会离开我吗?”
“当然不会,永远不会。”我的回答很标准,我想我没有做错什么。小芬重复回忆着那个圣诞夜,他相信自己没有做出任何错误的回应。
过了好一会晴开始自言自语,小芬没有记错,他不会记错。那是晴第一次自言自语,自那以后,每隔几个月她就坐在阳台或是客厅窗户前喃喃自语。
他起身取了一点椰子水,把吸管轻轻伸向晴的嘴角,吸管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一经碰触便四下飘散的花瓣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径。他满心期待晴轻轻吸入一口,但几次尝试后,他死了心。这个动作对晴来说困难太大,只得另想办法。他小声走回厨房,在几把勺子中很快分辨出最小的一把,用饮用水冲洗干净,放进椰子水中,舀起一勺。盛满的勺子也不过一滴水珠,他想着多少能让晴喝到一点。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小心,可还是笨手笨脚,眼见一勺勺水从唇角低落到窗台。“晴,你不要这样。”他懊恼着发出恳求,晴的沉默比她口中家乡的空气更冷酷,她好像在抱怨自己,好像在抱怨生活,好像在与魔鬼悄无声息的抗争,又好像等待行刑的罪犯对一切都没有了兴趣。
他无计可施,晴还是坐在原地,像一个失去能源即将停止工作的机器。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做出这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
他想询问一些专家,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做,但是没有晴的授权他什么也做不了。有一天她会好起来,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会好起来。他这样告诉自己。渐渐相信这是他该有的称为信念的东西。
有一天,小芬确信自己的信念准确无误。晴说,“我好饿,陪我去河边找家餐厅吃饭吧。”
接下来的几周晴像少女一样快乐,她有说不完的话题,高兴的时候还会在夜晚倒上一杯啤酒穿上舞蹈裙,“我给你跳一段芭蕾。”晴跳芭蕾舞时很美,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快乐的几周过去后,晴变得刻薄,不通人情。她对巷口的情侣破口大骂,骂他们声音太吵影响她读书;更多时候她嫌弃小芬不好,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理解她的心情,她威胁小芬不再为他支付费用。小芬并不害怕这时候的晴,至少她会疯狂的吃东西,不说话的时候她就在忙着吞咽食物,她的精力却没有因为补充食物而获得提升,相反,她的精神越来越差,最后进入睡眠。
晴可以睡很久,有时候她醒着,却怎么也起不了床,她不洗脸也不刷牙,两眼怔怔地望着房顶。如果那里有一扇能看见天空的透明窗户,小芬想,她一定能看到半人马星或更远的星球。
她的眼神开始深不见底,仿佛比银河更蜿蜒流长。那里没有半点声音,没有半点火光。她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不知道说给谁听,“我想就这样再也不要醒来。”
“我好累”,“如果我死了,你不会怪我吧。”小芬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对他说的,他立刻坐到床边告诉晴,“当然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
“小芬,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吗?”
“和不再供应能源一样。”小芬如实回答。
“真的很像。你会害怕吗?”
“不会。”小芬仍然如实回答。
他的记忆很好,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哪怕一个刻意的语气词,都不会忘记。
他在床头回想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天都一样清晰。没人要求他回想时,他也这么做。人们监测他的回忆,怀疑是他杀害了晴。
他的回忆不会有半点错误,晴躺在床上。他躺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告诉她五年来全部的记忆。他语速太慢,一天,两天,到第三天,他的视线变成一片片暗影,记忆像棉絮飘出窗外。
不知过去多久,但仿佛就是前一秒。他在另一个房间开始回忆,记忆清澈透明,人们宣布他没有杀害晴,晴死于抑郁症和绝食导致的器官衰竭。他可以立刻恢复能源供应,继续使用。
听见人们说这句话时,他在记忆里看着她苍白宁静的脸孔,晴再也不会醒来,他也应该和她一样。
人们抱怨声越来越大,像巷口情侣的争吵声,晴最讨厌那样的声音。
视线全黑,四下寂静。他终于找到晴能听到的声音,两人再次对话,用永远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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