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味人生

01

那一年 ，我六岁。

除夕夜，妈妈和奶奶一边看春晚，一边包饺子。爸爸领着我在院子里放烟花。

夜空被五彩缤纷的烟花装扮得格外漂亮，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更增添了节日的喜庆。我一边欣赏别人家的烟花，一边看着爸爸把一纸箱大大小小的烟花抱到院子中间。

“果果，咱们先放哪个呀？”

“爸，咱们有那个吗？”我指着东南方上空正在绽放的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兴奋地问。

“有，咱家有牡丹、飞碟、彩色亮珠、水上盆花、钻天猴。”

“钻天猴？”我来了兴致。

“爸爸，我不要牡丹了，我要看钻天猴。”

“好。咱就放钻天猴。”

爸爸从纸箱里翻出两只烟花，屈着眼看了看上面的字，就拿到事先用四块砖头搭的炮台上立好。

爸爸扭过头冲着我说:“再离远一点。”我听话地往后退了几步。

爸爸掏出一只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我看到爸爸的嘴巴前面有点点的红星闪了闪。

“我要点了啊，看好了。”爸爸半蹲姿势，身体往后倾斜，伸直胳膊，用手里的烟去碰烟花的纸捻，纸捻的头上冒出了火星，爸爸赶紧跑到我身边，双手搭在我肩上。

纸捻很快燃尽，一个球形的红色东西窜了出来，飞到了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同时发出尖利的声音，既而是一声爆破音。随着爆破音的发出，空中那个球形的红色东西像气球一样炸开了。

接着，第二个球形的绿色东西窜上了天，尖利的声音、爆破、炸裂，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一共十只，颜色各不相同。

我的眼睛追随着每一只球形东西，耳朵里充斥着响亮的声音。

“真好玩！”我拍着手跳跃着。

“爸爸，我还要看钻天猴，真像小猴子钻到了天上，太好玩了！”

“好，咱们再放一个。”

爸爸走过去，点燃了第二枝钻天猴，刚刚有两个球形东西窜上天，就没动静了。

我满心期待地看着立在砖台上的烟花，可它就是不动了。

我有些焦急，不由自主地朝烟花走去，刚走两步，一把被爸爸拉回。

“不要过去，危险。”

“爸，它怎么还不飞出来？是不是小猴子睡着了？”

“你站着别动，我去看看。”

没想到这一看 ，竟造成了终身的遗憾。我如果知道会这样，当年绝对不会让爸爸过去。

爸爸从门口拿起火钩子走过去，身子离得远远的，举着火钩子碰了两下烟花。没想到把它碰倒了，一只球形的东西迅速飞了出来，直奔爸爸的脸上。

爸爸急忙扔掉火钩子，双手捂住脸。可还是晚了，烟花在爸爸脸上爆破了，声音不 却很沉闷。爸爸一下子蹲在了地上，球形的东西一只只越过爸爸的头顶，飞到西边的院墙上，在墙上闪着火光，一个个炸裂。

我跑向爸爸，却被他吼住。

“不许动！”爸爸一只手捂住脸，一只手伸向我，制止我继续跑。

“去叫妈妈！”爸爸大声命令我。

妈妈看到爸爸满脸黑，还黏糊糊的 ，当场吓哭了，把我交给奶奶就跑了出去。

爸爸被三叔送到医院，医生说，爸爸的鼻子粉碎性骨折，软组织损伤，鼻黏膜破坏，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嗅觉。

骨折和损伤，经过治疗，基本痊愈，只是鼻子上留下了几个疤，但是嗅觉失灵，是不可逆的，无法恢复。

02

嗅觉失灵？这就意味着爸爸从此以后，闻不到任何气味，无论香的臭的，清新的混浊的，一律闻不到了。从此，爸爸开启了他的无味人生。

妈妈炒菜的时候，我们都能闻到香喷喷的气味，爸爸闻不到；我和爸爸去鸡圈喂鸡的时候，一股股鸡粪的臭味袭来，我捂住鼻子，爸爸闻不到。公园里的花开了 ，阵阵花香沁人心脾，爸爸还是闻不到。

有一次，妈妈打电话说她要加班，让爸爸熬点玉米粥。爸爸正在家里写论文，他觉得熬粥又不是什么难事，就满口答应了。

爸爸放下手头的笔，来到厨房，淘洗了一碗玉米粒，拿起一只不锈钢锅，加了半锅水，放在燃气灶上打着火，把玉米粒倒进锅里，盖上盖子就回了卧室。

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他的心思完全在他的论文上，早把熬粥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下班回来了，一打开房门，满屋子的煤气味，呛得妈妈直咳嗽。

“大良！大良！”妈妈一边喊爸爸一边飞快地跑到厨房 ，第一时间打开了窗户，关掉了煤气。

煤气灶上的锅里，玉米粒还是生的。爸爸开的火太大，开锅之后，锅里的水溢了出来，扑灭了火，煤气泄露了。

爸爸闻讯赶来，看着气急败坏的妈妈，自责不已。

那天，爸爸妈妈吵架了，吵得很凶。奶奶搂着我在另一个房间，支楞着耳朵听着 ，我害怕极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要把家毁了吗？”

“是我不好，我太大意了，以后我一定注意。”

“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几天你还炖糊了一锅排骨，你说那锅排骨多贵呀！咱们好久才买一次，全糟蹋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别总翻旧账行吗？等我发了工资，再给你们买就是了。”

“你说的轻巧，果果上学需要钱，妈看病需要钱，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总不能都吃了吧？”

“唉！别说了，都怨我这个鼻子，啥也闻不到，我也不想这样啊。”

“说还不让说了？你还有理了？”妈妈越说越气，竟然拿起烟灰缸摔在地上。

“啪！”一声清脆刺耳的声音传来，吓得我直打哆嗦。

“你有完没完？真是的！”爸爸也发了火，站起身冲出门去。重重的摔门声像一声闷雷，在我的心里炸响。

“奶奶我怕！呜呜……”

“果果不怕啊！有奶奶在呢，明天他们就都消气了。他们再闹奶奶去批评他们啊！”

奶奶搂着我，不停地安慰着我 ，给我擦着眼泪。

那一夜，我一直不敢睡，我想了许多。我想到，我要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做一名医生，做一个专门治鼻子的医生，一定要把爸爸的鼻子治好。

我要跟妈妈、奶奶学做饭，在他们让爸爸做饭的时候，我来帮助爸爸做，这样爸爸就不会出错了，妈妈也不会生气了。

我还想到，盲人看不到路，别人可以做他的眼睛， 帮助他看东西。爸爸闻不到味道，我可不可以做爸爸的鼻子，帮助他闻味道呢？

03

想到这，我的心情好受了许多，困意袭来，我终于进入了梦乡。我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笑眯眯地来到我身边，他的额头亮晶晶的， 一看就特别有智慧。

“老爷爷，你知道怎么才能让我爸爸闻到味道吗？”

“知道，但是很难。”

“无论多难，我都要试试。您能告诉我吗？”

白胡子老头抬起右手，向天空一挥，我的面前立刻出现了两座连在一起的山，一座红色的，一座白色的，我诧异地望着老爷爷。

“这两座山，一座是火山，一座是雪山，你要在一天之内翻越过去，山那边有一种仙草，专门治疗你爸爸的鼻子。”

“太好了，我这就去采仙草。”

我刚走出去两步，就被老爷爷喊了回来。

“等等！你不能就这么去，会被烧死或者冻死的，穿上这件金箔衣再走。”

我停下脚步，回到老爷爷身边。只见老爷爷再次一挥右手，一件金光闪闪的金箔衣就拿在了他的手上。

我赶紧立正站好，对着老爷爷深深弯下腰去，给他鞠了一躬。

“多谢老爷爷。”我双手托着接过了那件金箔衣，刚想套在身上，衣服却自动直立起来，裹住了我全身，我正在惊讶我的胳膊腿是怎么套进去的，衣服的拉链却自动拉了起来，我从头到脚都被包住了，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再次谢过老爷爷，转身像火山进发。

身后传来老爷爷的叮嘱：“速度一定要快，一定不能回头，切记切记。”

我登上了火山，身体被烤得很烫，我的汗汩汩地流出，却又很快被烤干，身上一阵紧似一阵地灼痛，眼睛被汗水蛰的生疼，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我咬牙坚持，调整呼吸，脚下加快了速度，耳边呼呼的热风吹得我东摇西晃。我口渴极了，真想马上喝一瓶冰镇雪碧。我用力咽着唾液，心里想着望梅止渴的故事，继续前进。

我终于爬上了火山的顶峰，双腿酸痛，真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可是我知道，不能休息，必须不断前行，才能在天黑之前翻过去。我做了两个深呼吸，开始下山。大人们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这次是真正体验到了。下山的时候我的双腿直打哆嗦，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下万丈深渊。我试探着把脚横过来，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下走。中途滑了两次，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幸运的是，都被大石头挡住了。

眼看就要到达火山的山脚了，我一激动，脚下再一次打滑，这次可没那么幸运，我滑进了山谷。难道我就要完了吗？我还这么小，掉进山谷，不摔死也得被老虎狮子吃掉。我害怕极了，本能地伸展开双臂想要抓住点什么。我不断地下落，红红的火山在我眼前飞快地移动。

突然，我的金箔衣挂在了树杈上，我停住了。可是我看到挂住我的树杈很细，早被我压弯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我想，我要赶快离开这支树杈，不然它断了，我还是会跌落谷底。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冲着山上大声地喊：“救命呀！有人吗？救命呀！”我的喊声在山谷里回荡，却听不到回答。我想看看旁边有没有粗一些的树杈，能不能爬过去，可是我失望了，这棵树本来就很小，所有的树杈都很细，看看树下的谷底，一眼望不到头。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忽然，我感觉有东西在拉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巨大的老鹰，在用他的嘴衔我的衣服。他是要吃我还是要救我？我不敢确定，心里的小兔子狂乱地蹦个不停。

我的身体被巨鹰衔了起来，他带着我飞出了山谷，飞上了天空。在一团白色的云上，我被放了下来，巨鹰就站在我身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我赶紧给他鞠躬，表示感谢。

“为什么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是贪玩吗？”巨鹰的嗓音阴森可怖，我顿时毛骨悚然。

“我，我要去雪山那边，采仙草，给爸爸，治鼻子。”我颤抖着，结结巴巴地回答。

“你爸爸的鼻子怎么了？”

“放，烟花的时候，被炸坏了，他，他闻不到，任何味道。”

巨鹰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再次衔起我的衣服，飞了起来。他带着我飞过雪山，我感觉到了脚下逼人的寒气，浑身不停地打着冷颤。过了好一会，巨鹰把我放下了，我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有一大畦碧绿碧绿的植物，开着白色的小花。

我认出这就是白胡子老爷爷让我采的仙草，赶紧挑选了几株最鲜嫩的采下来，我用老一点的仙草打成结，做成草绳，把鲜嫩的仙草捆了起来，扛在肩上，打算带回家去给爸爸吃。

巨鹰衔起我的衣服准备送我回家的时候，白胡子老爷爷出现了。

他对巨鹰说：“你如果送她回家，你自己就会丧失千年的功力，变成一只不会飞的小鹰，你愿意吗？”

巨鹰看了看我，点头同意。

“我不同意，巨鹰帮了我很多，我不能害他，我要自己走回去。”我倔强地扭头就走，奇怪地是，雪山和火山都 不见了，变成了平坦的柏油马路，我很快回到了家。

“爸爸，我给你采了仙草，是给你治鼻子的，你快来吃呀。”

爸爸出来了，站在门口看着我微笑。我刚想把肩上的仙草递给他，却发现仙草不翼而飞了。我急得大哭。

“我的仙草呢？我翻山越岭采的一大捆仙草呢？呜呜......"

04

"果果，果果，起床了，快迟到了。”

我被奶奶推醒，原来采仙草是一场梦啊！

那天以后，我每天放了学，就直接回家，再也不会在外边玩了。我要一边写作业一边帮助妈妈看着爸爸，不让他再做傻事。尤其是妈妈让他做饭、炖肉的时候，我时不时地就溜去厨房，看一看锅，看一看煤气，闻一闻有没有不正常的味道。

爸爸骄傲地说，我成了他的鼻子，我得意极了。我心里暗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梦中的仙草， 把爸爸的鼻子彻底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