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要做一件不那么平庸的美事,结果不小心勾起一个不怎么伟大的故事。
(一)
垮子说:我很可能是最后一个唱船歌的人了,不会再有人唱了。代代有遗民,事事有了期,别瞎鸡巴费劲了。
在我记忆里,垮子就像个没落的教授,戴一副酒瓶底似的厚眼镜片,但主要工作是下田,性质等同于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其实他天生高度近视,度数将近一千。垮子对我说这三句话的时候,是二零零九年的六月初,农历刚入仲夏,感觉上已经大暑。我定居上海,安吉老家的村子基本不回了。垮子居然认出我来,更确切地说,记起我来,撂下正往田里撒的秧苗,走上田埂,一屁股坐在树荫底下,跟我聊。下午三四点钟的田风吹过来,挟着泥腥味儿,仿佛一千只电吹风同时对着烘。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回村找上垮子、垮子跟我说这话,距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公布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单,已经过去快半月了。
再往前,三年前的二零零六年六七月,我开始为安吉的“船歌”试图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可是遇到了出奇的困难。我那会儿万万不会料到,直至三年过去,连省级都过不了。而省文化部上面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上面,还有泱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遥遥无期。
三年来,我每年自娱自乐地私下做一个统计,截至零八年六月,经国务院两次正式批准的国家级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已达一千一百七十五项之多,加上这回文化部公布的,假如国务院第三次批准,差不多有一千七八百项。项目总共十个大类,分别是民间文学、传统音乐、传统舞蹈、传统戏剧、曲艺、传统体育游艺和杂技、民间美术、民间手工技艺、民间医药和民俗。根据残存印象,我粗粗地估计,安吉船歌至少应当归入曲艺、传统体育游艺或者民俗吧?
县级好说。我的申请主要在省级被反复打回,打我的闷棍,简单归纳下来,主要三条: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
跟一切申请手续一样,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得填写表格。表里得详细写上申报项目的来龙去脉、历史渊源、十八代祖宗,以及现在的项目人员、传承谱系、特殊价值、濒危状况等等。我对着表格, 脑袋里泛起小时候看船歌手在家门口跳跳唱唱的情景,无从下笔。省文化部给了我一份儿福建省“泉州南音”的申报范本,五十多页A4纸,洋洋洒洒几万字,叫我看后回去照着慢慢写。
我说:船歌其实不是歌,据我印象,其实更多是说得跟唱似的。船歌也不是在船上唱的,也许很早的时候,在河南当地原本真是在船上唱的,就像威尼斯的船歌。但是咱们安吉不靠海,不打鱼,只是逢年过节,尤其春节,一拨会唱船歌的人,套一只花花绿绿的假船,挨家挨户地唱,唱完一家,再唱另一家。唱得是真好,天时地利、人文古今、感恩道谢,张口入词儿,都能唱进去。农民,不认识几个字,不懂得平平仄仄,却能从头押韵押到底,绝对不打草稿,比如他们走了,你递上一支烟,他们随口就唱:“多谢你的茶,多谢你的烟,多谢你的板凳坐了老半天。”比如你家办喜事儿,正好撞见了,他们随口就唱:“喝的是自家的水,姑娘是自家的美,嫁进了好小伙儿的屋,身子比金子还娇贵。”全是即兴发挥,句句押韵。我那会儿小,只记得这些。你们让我写它的来龙去脉、历史传承,实在是没法写啊。可能现在已经不唱了吧都?要不,你们实地走访一下?
省文化部说:你开玩笑呢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是“活化石”,不唱了,就已经是“化石”了,还申报个屁啊!历史、现在、未来,样样不知道,还申报个屁啊!赶紧回去吧。这两个“屁”字是我自己捏造的。省文化部还说:对了,你们县文化局是怎么让你混过来的?
(二)
我问垮子:船歌到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这里就你们河南人唱船歌?现在到底还有多少人唱船歌?今后还会不会唱啊?
垮子说:你这几个问题,我一个都没好好想过。首先船歌怎么来的,我就讲不太清楚。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长大了,听大人唱船歌,喜欢听,所以也开始跟着唱船歌,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唱的,可能从我爷爷辈儿开始的,也可能我爷爷的爷爷他们辈儿就开始唱了。我问过我爸妈一件事儿,我说这里是安吉,为什么我们是河南人?我爸妈说,是很早很早的时候,从河南迁过来的。迁了两次,一次据说是清朝,这里被长毛鬼子占领,把老百姓差不多杀了个精光,后来长毛鬼子灭了,皇帝就看,哪里人多,就迁一部分到这里来,有安徽的,有福建的,还有就是我们河南的。另外一次,我爸妈说是解放前,国民党的时候,河南天灾人祸,大家活不下去了,就往四面八方跑,跑到其他地方去找活路,最远的跑到一条叫多什么河的国外去了,最近的,就跑到安吉来了。十几年前,我还唱船歌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河南老家,走了好多个地方,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唱船歌的风俗。所以我就想,船歌最有可能是我爷爷他们辈儿开始唱的,算时间,也就是解放前那一次吧。你想,从河南一路拿两条腿走过来,没得睡,男的女的可以就地挤挤,没得用,破的旧的可以随便将就,但是得吃啊,我爷爷他们可能就做一条假船,领头的领头,跟班的跟班,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唱过来,求碗白饭吃。所以后来本地人说,船歌是讨饭佬唱的东西。其实他们知道,河南人最肯吃苦,打铁,烧炭,放牛,拉纤,磨磨,河南人什么没干过,什么不会干?
关于河南人有一副最强悍的筋骨,耐磨如牛筋鞋底,抗击打如拳击沙袋,这个我必须表示严重赞同,因为在我最初十几年的安吉农村生涯里,我亲眼看到河南人在冷风最割肉的冰冻天里,穿一件单褂下地,那时候我们就着火盆儿在家扯淡,我亲眼看到河南人在日头最灼热的三伏天里,不穿衣服下田,那时候我们就着电风扇在家睡午觉,我还亲眼看到河南人摔一跤,摔折了大拇指,不看医生,不住病房,不喝药,不打针,拿一条细纱布缠住手掌,但是半年以后,大拇指自己长好了,只不过是歪的。所以死去的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说,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
我说:那现在过年过节,你们还唱船歌吗?还会一直地往下唱吗?
垮子说:还唱个毛,早丢了。我们这一辈儿,唱船歌的其实本来就不多,每回出去唱,大多数人是凑热闹。但是因为喜欢,一知道要唱船歌,就跟着船,瞎蹦哒,瞎哼哼,所以你会感觉相当热闹。真正轮着唱的,就我们五个。后来海洋淹死,只剩下四个。四个人又唱了一两回,就再也不唱了。纪云、纪风兄弟俩开船去了,九子做泥水匠去了,我没出去,还在这里种我的田。船歌不唱之后,开始家里还留着船,留了一阵儿,想想没什么用,索性船也烧了。算起来,已经是一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我说:海洋我知道,水库边上养奶牛的。他淹死那天我也记得,是晚上在水库里,跟一个姑娘一块儿淹死的。那天晚上,水库边上人声喧天,闹到老半夜。
垮子酒瓶底似的眼镜片后面,向我流出显然十分费解的眼神,盯着我说:海洋死那年你才多大,你怎么会记得?我要不说,估计这里整个村的人都不会想起海洋这个人!
我说:不小了,也有十来岁了。并且我小的时候,对死这个东西有一种既好奇又恐惧的神秘感,仿佛再大一些的时候,对女人身体的那种感觉,所以我对身边每一个人的死,至少死的当天,都印象非常深刻。只是我那会儿还想不了那么多,更不知道海洋淹死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海洋一死,你们都不唱船歌了呢?
垮子没有再看我,而是看着前方,他撒了一半儿秧苗的泥田,仿佛轻轻叹了口气说:当然,海洋的死当然跟我们有关系,不但海洋跟我们有关系,虞瑛,就是跟海洋一起淹死那个姑娘,她的死也跟我们有关系。是我们害死了他们两个。既然你大老远从上海特地跑来找我聊,既然你想知道,我不妨都跟你说。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只怕有些事儿我他妈也记不清了。
(三)
我们五个里头,我最大,海洋最小。他刚从高禹搬来跟人养奶牛那年,才二十四岁,小我六岁。我们都没见过奶牛,去他们场子看奶牛的时候,就认识了海洋,白白净净、瘦瘦长长一个小伙儿,一点儿不像挤牛奶的。
海洋也是河南人,是一句船歌不会唱的河南人。
有一天海洋跟我说,我加入你们,你们带我一块儿唱船歌吧。后来我知道,海洋才是真正的船歌手,是个牛逼的天才。第一,海洋嗓子亮,跟歌星似的,他唱出去的船歌,整个村儿都能听到。第二,海洋长得俊,也跟歌星似的,他出去唱船歌,看的人多,河南人、本地人,都看,尤其姑娘。第三,海洋读过书,念过中学,他唱的船歌比我们带劲儿多了。我们都不识字儿,早先唱过那么多船歌,都是张嘴随便唱,唱到哪里是哪里,唱过之后,自己都不再记得,下回还得编。但是海洋记得,他能跟我们一样张口唱,唱过之后,回去拿个本子记下来,琢磨琢磨,下回还唱这个,可是跟上回不太一样,唱得更有意思。他还会反过来,唱之前先写,也给我们写,写完我们自己先唱,然后再出去唱。我们都见过他在奶牛场有个红色小本,专门用来写船歌。他对我说,垮子哥你看,电视上说相声的、说评书的,说得多好,其实他们都是事先写好的,不然讲不了那么好。所以咱们河南人的船歌,也得有人写,一首一首写下去,一代一代写下去,这样船歌就可以一直唱下去,多好。海洋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把船歌当事儿做的。我们每次出去唱,总会收到人家不少东西,有的给香烟,有的给水果,有的给年糕,有的甚至给钱,回来我们都数一数,分一分。海洋从来不拿他那份儿,他最多偶尔拿根烟抽。有一回他说,以后咱们出去,唱归唱,东西就别收了。我们说,人家给了,总得要吧。海洋没再说什么,但还是不拿他那份儿。海洋没来的时候,我们也唱船歌,都是瞎鸡巴乱唱。海洋来了,我们才好像刚刚知道,船歌应该怎么唱,为什么听我们唱船歌的人比以前更多了。但我们知道,大家还在说:船歌是讨饭佬唱的东西。尤其虞瑛她家。
虞瑛是甲子村的本地人。甲子村有钱,虞瑛家更有钱,她爸是开石料厂的,大家叫他虞老大。虞老大的矿山炸死过一个人,他赔了死人家里好多万,但还是很有钱,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钱。
有了海洋之后,我们不只在过年过节唱,平时空下来也唱。海洋说,农民要做活,也要快活。我们不只在本村唱,也到外村去唱。海洋说,我们出去唱,别人才会进来唱,这样船歌就越唱越响。
甲子是我们唱的第一个外村。
我们到甲子唱船歌,基本上所有人都欢迎,除了虞瑛家。我们一到,虞瑛家的大门就关得严严实实。我们不好意思,只好去别家唱。但是虞瑛会偷偷溜出来,跟着我们的船,还跟我们一起唱。听海洋说,那一年虞瑛十七岁。可能还在念书,也可能已经念完了。时间太长,我不太想得起虞瑛的相貌,只记得她跟海洋一样高高瘦瘦,声音又甜又脆,人一定好看得很。
那年的八月十五晚上,应该是八月十五,因为我现在脑袋里能够看到月光,和月光下面海洋的脸,我们从甲子村唱完船歌,其他人都散了,我们五个去海洋那里坐,抽烟,聊天儿。
海洋突然说:“垮子哥,我跟虞老大的女儿好上了。”虽然是对我说,纪云、纪风、九子他们就在边上,也听到了。
九子问:“什么时候?今天?”
海洋说:“不是,上次去甲子那次。后来虞瑛来找过我,说她喜欢听我唱船歌,也想跟我一起唱。我说,我们河南人都没有一个姑娘唱船歌的,更何况你们本地人,更何况你家里人不喜欢我们,每次我们过去都关起大门,说我们是要饭的。虞瑛说,那是她爸妈的偏见,她不觉得,她喜欢船歌,也想学,还想跟我对唱。”
纪云说:“那你管它呢,好上就好上,怕他虞老大个屁!”
海洋说:“唱词儿我写好了,今天已经给虞瑛了,下次我看她能不能跟我们对唱。”
我说:“不是跟我们,是跟你。”
(四)
虞瑛果真跟海洋对唱起船歌来,但是没有唱完,因为那天刚跟海洋对唱了两句,虞老大就跑到我们中间,一把逮住虞瑛,把她拽了回去,就跟拽一只小鸡似的,没说一句话。海洋没有拦住虞老大,我们都没有拦。
海洋说,虞老大或许早就发觉了,就等着今天呢。r> 后来我们再去甲子唱船歌,就再也没看到虞瑛。
我说过,海洋是天才,天才就是天才。海洋说,虞瑛不跟我们对唱,我们自己可以对唱啊,为什么每次唱船歌非得你唱你的,我唱我的。所以自从虞瑛跟海洋对唱了那两句以后,我们的船歌开始唱得像山歌一样,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唱到最有意思的地方,边上听的人有时也会跟我们对上几句。
我问海洋:“你说,我们现在的船歌,还像是要饭的唱的吗?”
海洋说:“不像。但是虞瑛她家里还是会觉得像。”
我知道海洋想着虞老大的女儿,可是只能想想,不敢去找她。
我跟纪云、纪风、九子三个私下商量,必须帮海洋出点儿力,就算出不了力,至少也得出口气。
我们没跟海洋说,直接跑到虞老大家,把他叫了出来。我们说,虞老大你一把年纪了别想不明白,姑娘虽然是你的,但身子是她自己的,你这么硬藏着她有个屁用,你女儿自己喜欢我们海洋,早就跟他睡都睡过了,你想把她藏十年,再嫁给别的男人吗?
我们跟虞老大恶狠狠地说完这几句话,就高高兴兴回去了。我们觉得做了一件很痛快的事儿,仿佛把虞老大身上的血给抽干了。
第二天夜里,大概九点多钟,我割了一天稻子累得不行,已经睡下了,突然听到纪风在窗外喊我,声音哭哭啼啼,急得跟杀猪似的:
“垮子!垮子!快起来,到海洋那里去一趟!出大事儿了!海洋淹死了!”
我触电一样从床上弹到地上,胡乱套上鞋子,胡乱抓起外套,和纪风一起朝奶牛场冲去。
(五)
我们一路奔跑赶到水库边的时候,奶牛场外面聚了总有百来号人,已经乱成一锅粥,男人骂娘的声音,女人哭喊的声音,还有其他人乱七八糟的声音,全混在一起,比唱船歌热闹一百倍。
骂娘的男人是虞瑛她爸虞老大,哭喊的女人是虞老大的老婆。
虞老大的老婆趴在地上,令人心惊胆寒地哭,一边哭一边喊:“虞瑛哪,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啊!你为什么这么不自重啊!你为什么要跑在这里来跟这个畜生死在一起啊!”
虞老大指着纪云的鼻子骂:“你们这群讨饭的流氓,他娘的骗了我女儿,睡了我女儿,又害死了我女儿,我非得整死你们这帮畜生!”
纪云也骂:“虞老大你给我搞清楚,死的不是你女儿一个人,我们的兄弟也他妈的死了,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祸,我们还没要你的命呢!”
虞老大喊道:“我的命你来拿啊,我他娘的也不活了!你们凭什么睡我女儿,凭什么害死我女儿!我跟你们没完!”
九子也喊:“海洋没睡你女儿!我们更他妈没睡过!你女儿为什么淹死在这儿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在虞老大跟纪云他们对骂的时候,我看到地上摊了一条床单,是海洋床上睡的。奶牛场外面的灯光下,虞瑛白晶晶湿漉漉地躺在床单上,虞瑛边上躺着海洋,也是白晶晶湿漉漉的,看上去好像比平时的海洋胖了一些,几乎已经不像我认识的海洋。
我忍耐不住,跟纪风一起,也加入进去,跟虞老大他们对干起来。
海洋的老板,也就是奶牛场厂长,跟奶牛场的其他几个人,一会儿拉住虞老大他们,不让他们扑过来打我们,一会儿扯住我们,不让我们冲上去反击虞老大他们。在没完没了的吵闹声里,我听到厂长大声喊道:
“你们两边儿都稍微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吧!人都已经死了,你们就是打死又能怎样!还是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办吧!”
厂长的劝说没起到太大作用,我们还是没完没了地吵。吵了很久很久,我感觉自己的肺都快爆了出来。我在吵的时候,才从虞老大嘴里、从厂长嘴里基本搞清楚,这件突然发生的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头一天晚上我们奚落完虞老大之后,什么也没想,什么事儿没有,就回来了,但是虞瑛惨了,当晚就受了虞老大一顿没头没脸的痛打,虞老大还警告虞瑛,如果再跟唱船歌的讨饭佬来往一步,就打断她的腿。
第二天虞瑛在家老老实实待了一整天,但是天一黑就溜出来,跑到奶牛场找海洋。厂长说,虞瑛和海洋说了一会儿话,就说去水库划船,他看到虞瑛脸上有伤,但是开心得很,两个人手拉手地出去了。
过了一两个钟头,海洋和虞瑛还没回来,厂长有点儿担心,因为海洋是属秤砣的,不会水,就派人划船去叫海洋,结果在水库中央打捞起了海洋和虞瑛的尸体。打捞的时候,海洋和虞瑛划的那条船,船底是朝上的,海洋和虞瑛给罩在下面。去通知虞老大的时候,虞老大家里已经在赶去奶牛场的路上了。虞老大说,原本是打算过来收拾海洋的,结果却给自己女儿收尸来了。
后来大家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海洋和虞瑛决定自杀,一种是海洋和虞瑛过了这一晚,就决定不再见面。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哪种可能性更大。唯一可以相信的是,虞瑛身上有一张被水浸烂了的歌词,是海洋写的那张,虞瑛可能准备跟海洋在船上好好对唱一下这首船歌。
海洋第二天被运回了高禹。虞瑛在被下葬之前,我们都知道虞老大还做了最后一件事儿,他请了个医生过来,给虞瑛验尸,他要知道海洋到底跟他女儿睡过没有。最后医生说,虞瑛还是个黄花闺女。
(六)
垮子说:我大概明白你说的保护船歌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当年把海洋那个小本子留下来,今天给你,你拿去可能还有点用,但是海洋的所有东西都跟他一起运走了,估计也都烧掉了。况且,就算给你也没什么用,因为没有人会再唱船歌了。
我说:不可以重新再教人家唱吗?
垮子说:你还记得吧,你小的时候,我们都从井里打水吃,家家都有井。现在新农村了,自来水几年前就通过来了,井水都变成粪水了,没人再喝了。船歌就跟这里的井一样,迟早要丢掉的。其他很多东西也是这样,这个道理,你们大城市里的读书人应该比我们更加明白,所以再瞎鸡巴费劲也没个鸟用。
我离开垮子以后,当晚就驱车返回了上海,此后再也没在船歌这件事儿上纠结过,我知道它永远不会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用不了几年,船歌很快就会在人类的记忆里彻底消失,就像海洋和虞瑛的故事一样,在整个村子的记忆里彻底消失,像一滴水消失在水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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