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丧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晨晨这一个多月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在学校里,他的同学们总是问他爸爸是怎么没的?爸爸没了他是什么感受?这些问话当然令他十分难受、十分悲伤。妈妈晚上经常去那个男人家,她每次回来都很开心。妈妈有时甚至会带他住在那个男人家。他挨墙睡在最左边,妈妈和那个男人睡在右边。他感觉很害怕、很悲伤,很难受。
因为那个男人不是爸爸,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同学们也会说他妈妈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每每这时他都感觉非常愤怒、非常悲伤……
一个孩子,如果失去了爸爸或妈妈,失去了父母的陪伴、照顾,他的最基本、最迫切的情感需要必然不会被满足、性格和心灵必然慢慢走向抑郁和封闭。
他们的情感和精神需求是否会被家人和社会重视?他们又是否会因为成长经历长大以后无法正常地融入社会?无法正常地生活?难道这就是孤儿的宿命吗……
昨天放暑假了,妈妈准备明天带他回外婆家。
吃过早饭,看了会电视,晨晨说:“妈!我去和李星玩!”
巧玉说:“不要去,等一下咱们去你开明叔叔家。”
晨晨皱眉说:“我不想去。”
巧玉走过来哄他说:“等我和开明叔叔结婚了他就是你爸爸,你要对他好哩!”
晨晨直感觉很生气,跑到坡下找李星玩去了。
李星、姐姐李雪,和她们的妈妈此时正坐在炕上看电视,演的是电视剧《杨门女将》。
李星看到好朋友来了,拍拍炕沿石,笑着招呼道:“快来看电视!”
晨晨走过去和她们一家人看电视。电视里打打杀杀的,颇为热闹。一集看完,李星妈妈说:“听说巧玉准备回娘家?”
晨晨说:“嗯,我们明天就走。”
李星关心地道:“那你不在城里念书了?”
晨晨说:“妈妈说让我下学期在外婆村里念。”
李星轻轻叹了口气。她为一个好朋友的离别而感到悲伤:“那你有时间上城里玩!”
晨晨说:“嗯!”
又看了两集电视剧,比李星大两岁的姐姐李雪提议道:“咱们出去玩吧!”
李星和晨晨道:“好啊!”
他们三人来到了外边。天空是晴蓝而炎热的,泛出闹哄哄的白色,大地在太阳的烤晒下也发出一片炫目的白。路上没有几个人,人们大概都在窑洞里、楼房里吃西瓜、吹空调避暑呢!
他们来到沟旁一片白杨树的阴凉里。抬头望去,细风吹动下,白杨树的叶片轻轻舞动着,就像许多只小孩的手。沟里有条小溪,小溪旁建着个小小的白色的天主教堂,教堂顶上立着十字架。小溪尽头是个池子,平日晨晨和爸爸经常走长长的路,穿过无数摇曳的柳枝去池子担水。
李雪捡起片杨树叶子,扯掉叶片,留下梗,笑着说:“你们也找两条,咱们比谁的厉害!”
李星和晨晨笑着仔细地找了两条,就开始比试了。李星和晨晨的梗套住,使劲一拉,李星的梗断了。她气恼地去另找一根。
李雪说:“输的人要唱首歌!”
李星噘嘴说:“我不会唱!给你们说段顺口溜!”
李雪说:“也行!”
李星叽叽呱呱地说:“小燕子飞飞,永琪追追;福尔康爱上夏紫薇;皇上蒙丹抢香妃;金锁柳青是一对;萧剑晴儿爱如飞;剩下柳红没人要、没人要!”
她说完,晨晨和李雪开始比了。这次是晨晨败了。
李雪说:“你是唱歌还是说顺口溜?”
晨晨说:“说顺口溜。”
他也叽叽呱呱地说:“笑傲江湖令狐冲,爱上了魔教任盈盈;林平之娶了岳灵珊;岳不群变成红头伞、岳不群变成二椅子、二椅子!”
这些顺口溜的总结性其实是很强的,当然不是他们这些八九岁、十来岁的孩子们编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无聊的人编成传到了他们群中。到这个时代,随着影视传媒的发展和电视机的普及,很多无趣的、负面的电影电视动画广告等开始在孩子们之中大行其道,这些东西对毫无分辨力的孩子的精神世界当然是有很大的消极影响的,而且其对人潜意识的影响可能会持续一生。
接着,李星和李雪俩姐妹开始比了……
——
第二天吃过上午饭,巧玉就开始收拾家具了。橘黄色的大木箱和放木箱的双开门的白色柜子是要搬回娘家的。木箱里有一床新被子和她的衣服、首饰等零碎物件。学贤的衣服等她已经都放在沙发上了。黑白电视机、桌子、大立柜、碗橱、炉子、锅碗瓢盆和炕上的旧被褥等家伙什物她都不要。
她本来想把箱子等直接搬到开明家去的,可是现在丈夫刚殁,搬去透着点急切。好像丈夫殁了,她无依无靠,必须要马上依附他似的。这样不好,对未来相处有害无益。所以她准备再过一两年,等结婚了再把东西都搬过去。
中午的时候,她娘家的一个开大型三轮的亲戚和他两三个朋友来了。她昨天给这个亲戚招呼过,让他中午过来。她给他们说搬什么,他们就把东西都搬到了坡下的三轮里。看着家具一件件减少,她的心里感到莫名的哀伤。是啊!和学贤十年的夫妻生活就这么结束了!
等把她要的东西搬完,她忽得想起口袋里还有两张学贤的存折。钱她已经取了,只有三四千。想到那老汉拖着不给那三万多块钱,她心一狠,把存折扔在地上使劲踩了几脚。她已经给学贤大打过招呼,让他明后天来搬东西……
沿着延河一直往前,过了张家滩镇,再走一二十里,上一道又高又陡的山坡,过了运家村,便是巧玉的娘家下盘石村。
下盘石村坐落在一道长长的山墚上,一溜有好几个村庄。下盘石是个远近知名的村庄,因为这个村庄人杰地灵,出了好几位地区和县上的大领导。这些坐落在山墚上的大村庄可以种苹果树,土壤也较为肥沃,不像山圪垛那样偏远的黄河畔上的一毛不拔的小村子,土壤中的养分都被雨水冲跑了,只好种高粱、红薯和洋芋,连肚皮也填不饱。
听到窑洞上头有三轮的声音,巧玉父母都跑出来看。看到四女子回来了,杏花高兴地向她打招呼。巧玉也笑着向母亲打招呼。他们家在一条拐沟里。进一个土门洞,正面有一孔窑洞,侧面山墚下是杂物窑、厨房和厕所等。
看见外孙下来,杏花和丈夫高兴而又感伤地和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说话。
巧玉指着正面窑对搬箱子的人说:“把箱子搬进去!”
他父亲是个性格刚直的人,早都看不惯四女子的行为了。他见女儿搬来许多东西,不高兴地叫道:“这都是人家姓李的东西!你搬来干什么?都搬到杂窑里去!”
巧玉一向怕父亲,只好过去把杂窑门打开道:“搬进去吧……”
杏花把外孙领进门,亲切地说:“晨晨!你口渴了吧!”
晨晨道:“嗯。”
杏花马上麻利地给外孙倒了杯白糖水,端到了他的面前。她一辈子生养了七个女子。本来想生个小子,可是生一个是女子,再生一个还是女子。真没治!一口气生了七个女子之后,她和丈夫都认为他们这辈子是没有生小子的命了,也就再也不生了。
炕上一个留着短发,正在写暑假作业的女娃抬起头说:“外婆,我也想喝糖水!”
杏花啐道:“看晨晨喝你也要喝!”她虽这样说,也麻利地给这个女娃倒了一杯白糖水。这是她三女子的娃娃,名叫归妹。她三女子和女婿去河北揽工了,把娃娃留在这里念书。她和晨晨一样,也刚二年级念完。
“归妹”和“晨晨”两个名字,都是郝景奎给起的。他是乡村医生,也是村里的阴阳先生和庙祝,会看病、会看风水宅第、阴阳墓穴,也会算命占卜、请神做功德。“归妹”的名字取自《易经》的“归妹卦”——“泽上有雷,归妹;君子以永终知敝”。
在中国的传统典籍中,《易经》、《道德经》,《论语》可以称之为“中国三书”,是从古及今为人治世所必读的三部典范之作,也是后世大部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论的三大源头。抓住了这三部书,在佛教思想之外,就抓住了中国传统思想的核心,而其中又以《易经》为最。
《易经》分为《周易》和《易传》两部分。
《周易》据传是文王和周公写的,内容是“六十四卦”的画法、名称、卦辞和爻辞。在文王时代,随着人事越来越纷繁,传统的“伏羲八卦”已经不能满足人们向神灵问知事情的发展变化,所以文王就在神灵的启示下把“八卦”增加为“六十四卦”,并写了卦辞,周公补写了爻辞,以满足人们在占卜后探明神灵的指示。
《易传》据传是孔子写的,是先圣孔子为《周易》所作的传,分为《彖传》上下篇、《象传》上下篇、《文言传》,《系辞传》上下角等“十翼”。《易传》可谓是一部字字珠玑的经典之作,其中广为人知的名言如: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李晨晨原本是九三年阴历八月二十八的上午出生的。他测算得知这个娃娃的命象不大好,便把他的生日改到了二十九,想以此来改变娃娃的命数。
——
前炕坐着的一个正在打吊瓶的圆脑老汉笑着说:“小娃娃都这样,看见别人有什么,他也要有!”
杏花笑道:“是哩!”
她走过来看了看这个老汉的吊瓶,笑着说:“还有少半瓶,你还要坐一会!”
老汉皱眉说:“活忙了,偏偏发烧流鼻涕,浑身没有力气,真能把人急死!”
杏花安慰说:“谁还没有个三病六灾的!过两天病好了你照样欢蹦乱跳的!”
老汉道:“你家添了两口人,又红火起来了!”
杏花道:“红火什么!学贤刚刚殁了,巧玉一个人带着娃娃,能把人操心死!”
老汉撇嘴道:“这还要你操心哩!现在中国男多女少,女的不愁嫁不出去!你等着看,过不了两个月就有人到你家门上说亲哩!这个社会就算女的又蠢又丑都有人要,别说你家巧玉那么漂亮!”
杏花道:“你说的也是。现在的女人就像兔子一样,挪一处下一窝崽子,自己也不养,不知道让谁给养哩!真不像个妈!”
归妹合上暑假作业,坐到晨晨身旁道:“哥哥,你和四姨准备在下盘待多久?”
她妈比晨晨妈大两岁,可是她比晨晨小几个月,所以叫晨晨“哥哥”。这两个孩子脸型相同,可能是因为都遗传了母亲的基因。
晨晨道:“我妈让我下学期在下盘念书。”
归妹惊奇地道:“那你以后一直住在外婆家里吗?”
晨晨垂着头道:“我也不知道。”
归妹笑道:“那咱们以后就是同学了!每天一起去学校,一起回来!”
把东西搬完,打发走了司机,巧玉和郝景奎就进了家门。郝景奎面上黑黢黢的,满脸的不高兴。
巧玉看到明娃叔在前炕坐着打吊瓶,笑着招呼道:“明娃叔,你怎么了?”
明娃笑道:“感冒了!发烧发到四十多度!都快烧糊涂了!”
巧玉说:“再打一针退烧针好得快!”
明娃指着自己的屁股蛋子笑道:“刚刚让你大美美地扎了一针!”
巧玉笑着坐到椅子上和母亲、外甥女聊了一会天。她母亲颤颤巍巍地又给女儿倒水、又给女儿和外孙拿糖果、点心,殷勤地招待着这两个刚到的人,脸上始终洋溢着笑纹。
巧玉看到儿子似乎不太高兴,问道:“晨晨,外婆家好不好?”
晨晨抬起头,勉强地道:“好。”
巧玉、杏花和坐在他身旁的归妹都咯咯笑了。其实他并不高兴。他原本就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孩子,现在又猛然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里,见到的都是自己不太熟识的人,怎么可能高兴呢?
巧玉说:“以后你就在外婆村里念书,外婆和外公都会好好对你的……”
巧玉帮母亲做好晚饭,吃了饭以后天就慢慢黑了。巧玉的二姐万万和二姐夫友贵也住在下盘。友贵是个木匠,做的一手好门窗,还会做各种家具。他们听说四妹回来了,收拾好家里的各项事务,过来看望四妹、问询她将来的规划,言辞中透露出土地般深厚的姐妹之情。他们的儿子强娃也跟着来了。他们几个大人在后炕聊,三个孩子在前炕聊。大人们聊的是人生大事,孩子们聊的是《少年包青天》、《笑傲江湖》等热播电视剧的剧情,都聊得十分热烈,不时有轻微的叹息声从他们口中发出……
这场夜聊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多。等二姐一家走后,他们五个人也就睡觉了。郝景奎夫妻睡在后炕,巧玉睡在母亲旁边,晨晨睡在妈妈旁边,归妹睡在最前炕。睡下以后,巧玉和母亲仍然聊个不止。她的父亲一直沉默不语、一声不吭。
晨晨一直没有睡着。环境和周围的人于他而言无疑是新鲜的。可是比起这个新鲜和略觉嘈杂的环境他更喜欢延长的那个小小的三口之家……
——
李丰接到儿媳妇的电话后,和二儿子商量,准备让二儿子去城里搬东西。
这天,李学林坐早班车到了卷烟厂,先去贵珍姑姑家坐了一会,接着去了哥哥家。
门上挂着锁,但没有锁住。他打开门,看到窑洞里乱糟糟的,箱子和柜子等被搬走了,哥哥的衣服放在沙发上,猜想大嫂已经搬走了一些东西,不由骂了一声道:“这贱货搬东西倒挺快的!”
他准备去城里找同村一个专门开大三轮运货的小伙子帮他搬家,给他出上三五百块钱。
他低着头正往外走,忽然看见地上撂着两张红色和金色的存折,上边全是土和脚印。他捡起来拍干净道:“不知道存折里有没有钱?”
他打开来,看到两张存折最后的数额都是“零”,不由啐了一口,把存折扔在桌子上,恨恨道:“这女人真他妈不是个东西!把我大哥的钱取完了,存折扔在地上!”
想到这个女人从前是怎么整治他大哥的、怎么和别的男人偷偷同居、让他大哥在延安西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找乱碰,他不由得怒火中烧,连头发都仿佛要被愤怒的火焰点着了……
他上城里找好三轮,和同村的青年以及另外三五个年轻人回大哥家搬东西。他们正搬着东西,窑主老虎出来说道:“你嫂子两个月的房钱还没有给我哩。”
学林强压着怒气道:“多少钱?”
老虎道:“五百块钱。”
学林张开嘴巴,半天合不拢。他身上只带了五百多块钱,已经付给了同村的小伙子。现在他的口袋比脸还要干净,五十块钱也拿不出来,别说五百了。
同村的小伙子听说,走过来把钱掏出来,道:“这钱你先拿去付房费!”
学林尴尬地道:“这是你的工钱,我都已经给你了,怎么能再要回来呢?”
小伙子笑道:“没事!工钱你回村以后再给我就行了嘛!”
学林没有办法,只好把钱接过来,递给了老虎。
老虎笑道:“你哥哥种的菜能吃了,你要不摘回去?”
学林看了眼花花绿绿的菜地,想到哥哥种的菜长得很茂盛,可是人已经不在了,不由得心里很酸楚。他强笑道:“老虎哥!我们农村菜多着哩!这些菜你自己吃吧!”
老虎笑着说:“你们农村人就是客气……”
学林和老虎寒暄几句,搬完了哥哥的家具就返回了山圪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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