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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海南岛找到一个僻静之地。
这里,可以看海。我生平第一次见海,或者说,是海第一次见我。我曾在电视中见过无数次的海,但都没有这般壮阔波澜,动魄惊心!
婉瑜在电话里笑着说道:“你怎么想着来海南生活?”
我答道:“只是觉得累了!”
这话我不应该说。因为岁月还没有在脸上留下沧桑的印迹,手中仍有大把的光阴。累,又从何说起呢?
眼神忽然从窗外跳跃至无垠的海面,思绪随波涛连绵起伏。
是那些“不虚”的笑靥映入眼帘的缘故么?
还是什么?
白天太阳大,光照强。我是个慵懒之人,不愿意顶着艳阳感受热潮,只有在夜色下去海边漫步。当海水涌向漫无边际的黑暗时,人不由得对未知产生遐想。凉爽的海风从远方吹来,沙滩上的足迹刹那间被潮水淹没。每每如此,我都有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可一回到屋子,当听着中岛美嘉的歌曲时,内心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忧伤。
但,人生就是带有戏剧性,其结局真令人意想不到——
大约在深秋,老家下起了白雪,而海南仍旧艳阳高照。婉瑜突然打来电话,说她一个好友不幸患上了乳腺癌,需要做切除手术,可她不愿做。
听完婉瑜的介绍,我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她做做心理工作。”
“她得同意才行。如果不同意,那也没办法!”
“你不是会催眠吗?给她催催眠,改变改变观念。再说了,她还读过你的书哩!这事也只有你能办。”
“你错了。一个想要放弃生命的人,是会排斥一切的。”
“徐医生,拜托了,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不希望她就这样——”
“你和她约下时间,咱们先见见面!”
第二天,婉瑜想了一个法子把她约出来。当我见到她时,其印象并非同婉瑜所说的,只是那消瘦的身材令人叹息。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外套,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丝巾,紧凑的牛仔裤下搭着一双白色运动鞋。
婉瑜笑着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张雅雯。雅雯,这是我给你说的徐苏凯老师。”
就这样,我们相识了。据婉瑜介绍,雅雯曾是一名空姐。患病之前,她已顺利通过头等舱考试,下一步便要考乘务长。可世事难料,如今她已不能进客舱部。当我们谈话进行到这里时,她的语气略带伤感。
“雅雯以前可厉害了,她敢当面凶那些无理取闹的旅客哩!”
“哦?那些旅客有没有投诉呢?”
“肯定投诉啦。不过雅雯竟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打电话投诉,但我不怕!”
“想不到你挺有脾气的。”听完婉瑜的话,我转眼望着她。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当听到这话时,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怜悯。
但怜悯什么呢?
我猜想,我所怜悯的应该不是她所需要的。而她所需要的,或许又不是我所怜悯的。
大概,她深刻记着某个人,就像我对慧珍一样。
我和慧珍在2010年认识。我们一见钟情,相爱多年。2014年3月她出国演出,临走前她微笑对我说:“回来咱们就结婚。”没想到这一去就生死茫茫了。自此,我靠着她的照片,她的生活物件,她喜欢的音乐过着日子。
慧珍告诉我:她喜欢海。死后,希望能葬于大海。
二
受台风影响,海口连日阴雨不断。
婉瑜在电话里向我说道:“我又对她提手术的事。你猜她怎么说?她说:'都是早早晚晚的事,何必为了多活一刻而糟践自己。’”
“咱们对她是不能说手术的事。这样吧,你问她明天上午能不能到我的工作室,我和她好好聊聊。”
“好,我跟她说!”
台风过后,艳阳依旧似火。屋子里十分潮湿。我在屋子里栽种了几盆铁兰。一来,可以除下湿气,二来,来访者们看看这些新鲜植物,心情可能会好一些。
第二天,雅雯竟然一个人来。她说,原本是不愿意来的,只是因为看了我的书才想和我聊聊。我说,婉瑜很关心你,你不要埋怨她。如果你对此反感,就当大家从未提及,没关系的。
“我知道婉瑜的想法。但是住不住院,做不做手术是我自己的事。”
我好奇问道:“难道你没有家人吗?患上这病,怎么只是婉瑜照顾你?”
“我没有家人。”
“没有家人?难道——?”
“死了。”
“死了?”我诧异道。
“对!”
“徐医生,你一生之中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她突然问我。
这句话,令我隐隐作痛。
“每个人一生不止于爱一人。我相信所有人都会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的爱人和孩子。”
“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是如此。但对我,那却是痴人说梦。其实婉瑜不知道我的过去,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发誓可不许告诉她。”
“当然!”
旁边的铁兰在屋外阳光的照射下绽放得格外动人。雅雯朝它们凝望一会,继而向我说了她的故事。
她说,我和他认识是在飞往上海的途中。当时有一名金卡旅客要升舱,因为头等舱的座位已经满了,他便不依不饶起来,说为什么在手机上还能看到空位?并认为他是VIP旅客,航空公司理应解决这个问题。正当航班要为此延误时,他突然站起来说,一个头等舱的座位,我和你换换不就得了?
我对他怀着歉意说道:“先生,不好意思让您坐到经济舱的位置!”
“不用客气,一个座位,谁坐都一样。再说,我去上海是为了出席一个重要会议。如果航班因此延误,那麻烦可就大了。”
“要不,我们还是按头等舱的标准为您服务?”
“谢谢了!”
飞机在空中平稳飞翔时,我用电脑系统查看他的资料,才得知他叫于湛初,1970年生人。飞机抵达浦东机场后,我向他笑了笑,他也朝我笑了笑。随即,他便拎自己的行李走出飞机。
几天后,我从浦东机场回来时,正好又碰到他。
他还未等我开口,就对我说:“张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我笑了一笑:“实在抱歉,没有提前关注旅客的信息,不知您今天回来。”
“没关系。”
“上次没好好感谢您!您如果在飞机上有什么要求,尽管对我说。”
“小事一桩,你不必介意!”
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见到他,日子就这样平淡渡过。但缘分有时就是如此,你越在意时,它就离你很远很远。可当你越不在意时,它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你的面前。
盛夏中一日,老同学夏雪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最近的情况。我说:“昨晚航班延误,凌晨三点才到的家,太累了。”
她笑着道:“谁叫你去当空姐呢?以你的才华,出来做个美术老师,或者做个设计师,都比空姐强!”
“当时谁想得到呢?”
“对了,我过几天去参加一场画展,听说那里有很多画家,要不咱们一起去看看?”
其实,夏雪只想采访一些上流人士。因而在画展上,她见缝插针,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凑。可我不喜欢热闹,只在一旁观察那些画。突然,一副名为《柊洁树》的画深深吸引着我。
那是一棵生长在山崖边枯萎的树,四周没有任何植物。白昼高悬,它的枝干拼命地向外伸展。当我仔细观察这幅画时,竟发现这棵树没有树皮,殊不知没有树皮它怎么存活?
一刹那间,我的心似乎被电击中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正当我看得出神时,一阵熟悉的声音灌入我的耳内。
“张小姐,好久不见了。”
我回过神,定睛一看,原来是湛初。我的心砰然一跳!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您!”
“你喜欢画吗?”
“喜欢。”
“喜欢就好呀!张小姐对这幅画很感兴趣?我在旁边观察你很久了,你竟然没有发现我。”
“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好奇,这幅画似乎在哪里见过?”
“哦?那是我年轻时在贵州一个山区里画的。”
“这是您画的?”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啊,你认为这幅画怎么样呢?”
“我感觉画中的树如同一位孤独的老者,在山崖边苦苦守望着。”
“看来张小姐也有类似的感受!那一年,我去贵州写生时,在一个原始森林里无意间发现它。”
“看来于先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笑着说,“不过,为什么您会取名为《柊洁树》呢?”
“那是我已故爱人的名字。柊洁在我最艰难时陪伴我。要不是她,我不可能做出这点成绩。我大半辈子就靠这树、这人活着。”
“实在不好意思,勾起您的伤心事了。”
“没关系。张小姐,咱们既然有缘,可否抽个空一起坐坐?”
后来我才得知,湛初虽然出生于贫寒之家,可从小勤奋好学。十七岁时他凭借优异的成绩进入中国美术学院。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艺术创作,其创作的作品艺术价值不菲,被很多收藏家收藏。
我们交往后,也就渐渐熟悉了。除了艺术上的事,他还向我分享他的人生故事。
一天,他突然微笑对我说道:“张小姐,你知道一开始是你什么地方吸引我吗?”
“这?”我迟疑一会,“大概,难不成是我在飞机上对您的服务?”
“不,是那双眼睛。你的眼睛和柊洁很像。另外,还有敏锐的艺术眼光!”
“您不会骗人吧?”我笑着说。
“你认为我会骗人吗?”他一本正经道,“你想听听我和柊洁的故事吗?”
“当然,那真是太荣幸了!”
湛初和柊洁是在大学认识的。柊洁的家庭条件很好。他们交往后,柊洁的父母却看不上湛初,因而想办法让他们分开。柊洁因深爱湛初,最后背叛了家庭。湛初毕业想开自己的工作室,柊洁便哀求她父母。工作室本来做得很好,可因为湛初年轻气盛,去做了不该做的投资,一下子亏空了钱。在他人生跌落谷底时,柊洁始终陪伴着他。
他们的故事使我不由为之动容。我好奇问:“柊洁姐是因为什么离开你?”
“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说完,他迟疑几秒,又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不愿将这事说出来。有时候,越深刻的记忆,越藏匿于内心。”
当他说完,我却不知所措起来。我不知这话的意味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是湛初随口之言,是我多想的缘故。
正当我思考之时,他突然笑了起来:“你看我,只管自己讲故事,全然不顾及张小姐你的感受,实在不好意思!”
“您太客气了。能听到您的往事,真的很荣幸!”
“哈哈,都是过去的事情。张小姐可否有过动人的爱情故事?”
“我呀,还没有呢!”
说完这话,我心中暗自嘲笑。
四
雅雯突然停顿一下,喝了一小口水。继而又说:“我有时在想,是什么让我和湛初走到一起?实际上,我和他最终没有走到一起!”
我好奇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或许一开始我只是对他暗生情愫而已,直到后来——”雅雯又开始缓缓向我诉说她的往事。
那是2013年的深秋,门口的梧桐树叶已成金黄一色。大雁南归,不禁令人生出悲伤之感。在这平静之日中,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扣响了我的房门。他面带愁容对我问道:“你是雅雯吧?”
我点头答应。
“我是你母亲的丈夫莫斌,你叫我莫叔就可以了。”
当他提到“母亲”这词时,我心里立刻生起一道刺骨的痛。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母亲这个词语既让我感到熟悉,又让我感到异常的陌生。
他用十分低沉的语气对我说:“我考虑了很久。”
“哦?找我有什么事?”
“这话不知怎么说。你母亲现在身体不好,我只想叫你去看看她——”
“呵呵,这么多年从未找过我,如今生了病才想到我?”我打断了他的话。
“雅雯,其实,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给你妈出的主意。”
“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在我心中,什么恨呀,什么怪的,都早化为灰烬了。我只是替奶奶感到惋惜。奶奶躺在病床上,不停地盼望着,把眼泪都盼没了。那时她在哪呢?现在好了,自己生了病,一句招呼也不打,就使唤别人找她亲身女儿?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哎!——”
莫叔曾是外地过来的知青。几十年前,他在农村认识了我母亲,俩人很快相爱了。因奶奶和外婆早定下娃娃亲,母亲被迫嫁给我父亲。父亲过世后,母亲便把我留给奶奶,说用我去换回她的幸福。这么多年,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始终躲在某个未知角落。想着想着,过去发生的一切像按了快进键的电影画面一样放映起来。
“这么多年,你母亲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是我不让她来。我今天厚着脸皮,只希望你看看她。”
“你别——”听完莫叔的话,我掷地有声道:“我们素昧平生,怎么会因为你的恳求就答应?她派你过来,算是哪门子的事?”
我话音刚落,他沉思一会:“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眼!”
“哼!这么多年里,她赡养过奶奶吗?不要再说了,我待会还有事,请你离开吧!”
他本想再说什么,可话一到嘴边却又收回去。少顷,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我始终原谅不了她!”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湛初。他安慰道:“雅雯,你应该去看望你母亲,不然你会后悔的!”
“她对我的伤害,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雅雯。你现在种种烦恼,表面上是因你母亲而起,实际上是你自己的原因。你不要以为是你在原谅她,而是在原谅你自己!我给你说说我的一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呢?”
他望了望我,低头沉思一会:“在我小时候,为了买一只彩色画笔,我上山砍了一天的柴,走十多公里的山路。可当我把画笔买回来后,父亲勃然大怒,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
“额!为什么?”
“在当时,一担柴是要换粮食的。我全家上下四五口人,要吃饭呢!其实打我不要紧,要紧的是父亲说了叫我放弃画画的话,山里人就该做山里人的事。为此,我一直憎恨他。直到他临终我也没有去看他。可当他死后,我忽然有了一种罪恶感,反倒不能原谅自己了。”
湛初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后,又吸了长长的一口气。
“你能体会这种感受吗?”
“那她为什么从不联系我?”
“我想这其中是有原因的。你不去,永远不会明白。如果你去了,发现她真是铁石心肠,那么就尽一份社会责任,以后不会再想什么。但如果是因为其它原因,你来不及后悔了——”
湛初还未说完,我心里就忐忑起来。是呀,正如湛初所说,虽然我恨她,但内心深处一直存着这样一个问号,这问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加清晰。
湛初后来陪我去了。到了医院门口,他说:“我就在这等你,你自己上去吧!有事叫我!”
当我在医院见到母亲时,只见她苍老的面庞犹如枯萎的树皮。病房里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只手搭在床沿,手腕接着一根管子,闭着眼睛十分安详。
我对莫叔说:“现在她怎么样了?”
“就这样了,好不到哪里去。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只是过来看看她——”
还未等我说完,母亲似乎听到我的声音醒了过来,凝望我一会,迷糊说:“你是谁呀?”
“红玉,他是你的女儿 ,雅雯!”莫叔指着我对着她说。
“谁?”
“女儿。”
“女儿?女儿是谁呀?”
“她呀!张雅雯,你以前不是天天念着她吗?”
“哦,雅雯又是谁呢?”
莫叔反反复复地介绍,她始终弄不明白。莫叔低声说:“去年年底得了这病,渐渐成这样子了。”
“她到底患的什么病?”
“她患的病太多了。十年前摔断了左腿,落下了终身残疾。后来患上了糖尿病,右腿出现了问题,如今又脑年痴呆——她不是不愿来看你,只是跟了我,一直受着病痛折磨,没办法来看你。因为你,她一直没有再要个孩子。”
屋内静谧起来。我仔仔细细看着她,“仔仔细细”幻想她抱我的样子。岁月真催人老,当时她应该和我一般大,而现在近六十岁的她,身体各个器官早已经衰竭,活脱成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她老得也太快了!
“你是谁呀?”她痴痴呆呆望着我。
“她是你的女儿,雅雯呀。你走的时候才两岁,如今是大姑娘了,当空姐哩!”
“哦!”她打量了一下我,迷迷糊糊说,“你是不是我们在火车站捡到的那个孩子?好可怜呀!”
“什么火车站?她是你的女儿!”
她始终没有记起我。望着她,我双眼通红,泪似落而非落。
走出医院,我突然大哭起来,两腿一软,倚靠着湛初说:“以前是靠对她的恨而活着。现在放下了,恨也恨不起来,只剩对她牵挂。如果她走了,自己又不知靠什么活着。”
“靠你自己!”他坚定地说。
我心里又一阵难过。由于未拥有过父母之爱,我一直很孤独。为此,我虽在外人面前竭尽所能表现要强的样子,实际上内心是很脆弱的。从小学至大学,我一直努力学习。我想着,只有自己独立了,才能照顾好奶奶,才能不被外人笑话。可事到如今,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换来的只是梦幻泡影。
五
从医院回来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在骤雨不歇的夜晚中我昏睡了很久。后来不知何时湛初陪我去了医院。他静静守了我一个晚上。当我看见他疲倦的脸色时,心里默默为之动容。
“醒了?”他打量我说,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嗯,让您费心了!”
“费心什么?现在烧已退了。幸亏救治及时,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你太不顾惜你自己了。”
“谢谢你,于先生!”
“认识这么久了,大家都是朋友,还要讲谢吗?”他对我笑了笑,随后说:“我给你弄点粥。现在你闭目静养,不要想其它的。”
我微笑答应着,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泪忽然落了下来。
我病好之后,湛初突然打来电话。他用一种不可抗拒的语气叫我陪他去一个地方。当我问是什么地方时,他神秘说道:“你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当我那天到达湛初所说的地方时,才发现,那里是一片无人的海滩。四周空寂辽阔,唯有远方大海喧嚣的声音。
我问:“为什么你把我带到这里?”
“呵呵!”他淡淡一笑,“这是我和柊洁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这也是她的葬身之地!”
“啊!”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言语。
“雅雯,你不要害怕!”他拍了拍我的脑袋。
“今天是柊洁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到这里。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正好在这里写生,她静静在这里看海。写着写着,看着看着,她就不只是在我的画里,也在我的心里了!”
“她心脏有毛病,不能受过多刺激。为了我,她和家里闹翻了。后来又为了我工作上的事情,跪着向她父母借钱。当我欠下巨债后,又对我不离不弃。为了我,她吃了太多苦。她的死,我是有责任的。”
“于先生,你不要想太多了。柊洁姐对你所做的一切,是因为她爱你。如果一个人感受不到世间的冷暖,那有一颗完整的心又有何用呢?”
他沉默不语。
“柊洁在世时曾对我说,她若离去,就与海为伴,把她的骨灰洒向大海。这样,我每走到有海的地方,必定能看到她。所以,她把我活进心里了。”
湛初之言语如同秋夜琴声。这不禁让我想到苏轼悼念亡妻弗氏之词。词以弗氏托梦为由。梦中苏轼见妻子梳妆之景,内心十分悲戚,于是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词句。这是相思太深的缘故。湛初因深爱柊洁,不免以景喻人,将人之情寄托于海中,将海之茫茫视为刻骨铭心的记忆。由此可见,从古至今,这情字太难让人割舍了。
几十年来,湛初活得也太过苦楚。
“于先生,其实柊洁姐并不希望你这样,她更希望你快乐!”
“也许吧!雅雯,其实我很感谢你!”他突然说。
“感谢我?”我诧异道。
“对,要不是你,我可能不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做。其实,我们都属于同样的人。你可以走出阴影面对你的母亲,那么我应该也可以。”说完,湛初从包里取出一些物件,随后说:“这里面装着我和柊洁的故事。你看看——”
我接过一张泛黄的照片。只见上面站着一个清秀的女人,面若桃杏儿,带着淡淡的笑容。
“柊洁姐可真美!”
“谢谢,这是我在北京颐和园门口为她拍的。你看看这——”
这是他们的结婚照。柊洁穿着一件红色的嫁衣,头发盘束,恰如古典文学里的富丽佳人。她倚靠湛初,笑容比之前的那张照片大了许多。
“这张结婚照挺喜庆的!”我笑了一笑。
“这是后来补的。我们结婚那年,只领了一张证,去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一餐饭。后来赚了点钱,才补了这张照。”
说完,湛初带着这些物件走向海边,海水哗哗地翻滚着。
“当年我在这把柊洁的骨灰洒进大海,今天我又在这把这些物件烧过去。是时候和她说再见了!”说完,他取出打火机,把这些物件一一烧毁,口里念道:“柊洁,我来看你了。你是我于湛初的女人,这辈子都是——”
海风迎面吹拂,烧毁的物件随风飘荡,飘向碧蓝的大海之中。
我这才注意,湛初的眼眶已满是泪水。
“于先生,你不要这样,都过去了。如果柊洁姐泉下有知的话,她心里会难过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雅雯,谢谢你!”他突然用异样的目光凝望我,我顿时吃了一惊。
“你不用谢我。何况,我也没做什么!”我仿佛感觉自己在逃避。
“不管怎么,我还得谢谢你!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我们驱车回城,一路上沉默无言。汽车在宽阔的道路上行驶着,就和人在未来的道路上行驶着一样!
六
“你爱过他吗?”我打断了雅雯的话。
“我自然是喜欢他。他温文儒雅,才华横溢,又善解人意。然而,我很难明白自己该不该爱他。”
“哦?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把他当作父亲?还是把他当作值得托付的男人?因为他的存在,让我找到久违的父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的关系又算作什么呢?”
“你想太多了,每个女人都渴望自己的男人像父亲那样疼爱自己。真正的爱,是不管什么原因,就想和你在一起。为了你,我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
“是呀,你说得对。和他从海滩回来后,心里装的都是他。他会经常联系我,带我去看看画。我们会去郊外逛逛。如果他一天不回我信息,我会焦虑难安。时间久了,我发现他很懂我的心,知道如何开导我。他很会照顾人。当我生病时,他可以陪我一整天。我深夜回来,他会在机场静静地等我。”
湛初告诉我,等春暖花开的时候,他要陪我去外地旅行。
我说:“我只想你陪我去贵州看看柊洁树。”
“你为什么想去那?”他听完我的话,好奇问道。
“因为你靠那棵树活了下来,所以我想亲自看看。”
“好,等明年春天,我就陪你去。但不知那棵树还在不在?”
“说真的,那棵树在不在我都得去!”
话至此处,她已饱含泪花。
我好奇问道:“那你们之后有没有去看柊洁树呢?”
她叹息一口气说:“他再也不能陪我去了。”
“难道——”我心里隐约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
“2014年年初,湛初前往吉隆坡参加一场国际艺术节的活动,临走前说他一回来,就陪我去。没想到他这一去,就杳无音信了。”
一听此言,我心里猛然一惊。殊不知缘分竟然如此神奇,把人世间的分分合合安排得这么巧妙。我的爱人慧珍也在那趟航班上。如今我和雅雯,皆是生于彼岸,死于此岸。
谈话结束后,我对雅雯说:“你不愿做手术,难不成是不想一人独活?”
“是呀。何况,即使做了手术,保不齐这病什么时候复发。世间皆是生生死死的事,何必那么在意!今日,我不是让你劝我做手术,而是想把这段故事讲出来。”
“真遗憾,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陪你看看柊洁树。”我突然说。
“为什么?”她好奇问我。
“你相信缘分吗?我的妻子和于先生乘坐同一航班。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靠什么活着。”
她惊讶望着我。
我继续说道:“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她点点头。
于是我便一五一十把我和慧珍的故事讲出来。讲着讲着,自己竟也饱含泪花。雅雯主动安抚我:“徐医生,你也不要过于悲伤!”然后又叹声说:“想不到咱们都是痴情的人!”
随后,她突然说:“好,我答应你,咱们去贵州寻找柊洁树!”
七
据雅雯说,于先生曾去的地方是贵州省黔东南州瓮安县境内的一个原始森林。我们先乘飞机到贵阳龙洞堡机场,然后驱车前往瓮安县。我们在瓮安县城的一家宾馆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天微亮便出发,直到上午九点才抵达。一开始我以为这里是众人皆知的旅游景区,却不知还未开发,所以找了个当地的向导。当他听了我们的话后,说道:“那个地方很险要呀!”
“没关系,你只需把我们带到那里就行了。要不,我多给你钱?”
向导欣然答应。
我们走了四五个小时。刚一到那,一道陡峭的悬崖立即矗立于眼前。旁边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从山背后延伸过来。向导说:“你们要到山顶,就得走这条小路。现在很晚了,爬上山天都黑咯。”
我婉言拒绝了向导,他领了钱自己先回去。我和雅雯便一直往上爬。路上坑坑洼洼,周围的树木时不时冒出来挡住路。雅雯见此说道:“以前没有爬过山,想不到今日把一生要爬的山都爬了。”
“你还生着病,要不咱们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们得赶在天黑前到达。”
我这时仔细打量她,她消瘦的脸庞满是汗水,真不知哪来的勇气?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才到达山顶。雅雯把柊洁树的照片翻出来,对着四周景物仔细辨别。可是,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叹声说道:“难道就这样消失了吗?”
“如果湛初在就好了!”
“别灰心,咱们再找找。”
山顶十分平整,只是树木较多。我们又沿着四周看了看,均没发现那棵树。雅雯突然对我说道:“咱们不能这么瞎找了。”
我诧异。
“湛初曾说,柊洁树是一棵孤零零的树,旁边没有其它植物。可我们找的地方,皆是茂密的草木。”
“对!”我突然想到来时的路上,有个地方正如雅雯所说。我对她说道:“难不成是那里?”
雅雯听我这么一说,马上会意,心里十分激动:“就是!”
说完,我们向相反的地方跑了过去。我对雅雯说:“你看看是不是?”
雅雯对着照片,突然哭泣起来:“是!”
我们又按照于先生的记忆去寻找,遗憾的是,柊洁树已不复存在了,那里只长着一堆茂盛的草。我说:“可能柊洁树已经死了,白找了。”
“不白找,至少我来过他来的地方,很知足了。徐医生,真的谢谢你!”
“不用谢!”
雅雯凝望我一番,泪水缓缓落下。她径自到我的面前,朝我轻浅一吻。她的嘴唇如同海水一般柔软,瞬间融化我的心。她说:“这一吻,是我替慧珍姐吻的。而你,是替湛初吻的。我原本打算湛初回来就表明心意,可惜他走得那么匆忙——”
“世事难料,就不要多想了。从现在开始,你要为自己而活着!”
突然,她说:“糟糕了,天现在黑了,咱们怎么回去?”
“要不找个休息的地方?”
“是哪里呢?”
“我们来的路上,不是有一间泥土房吗?要不,就在那里吧?”
“好吧,只能这样了。”
当我们到泥土房时,天已完全黑了。我从旅行带里取出照明灯,在附近收集一些干柴,用打火机点燃。泥瓦房瞬间被火照亮。我又清理地上的泥土,往上面垫一些干草,把自己的衣服铺上去。我对雅雯说:“你就在这里睡。”
“那你呢?”
“你别管,我是熬夜熬惯了的人。何况,我若睡了,谁给你看火?你还带着病呢!”
不到十分钟,雅雯突然醒了过来。她对我说:“实在睡不着。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想听什么故事呢?”我望着雅雯,昏黄的火光在她身上跳跃着,使她原本憔悴的面容有了一丝生气。
“嗯,讲一个爱情故事吧!对了,不要俗套咯!我倒想看看一本正经的心理医生怎么讲这故事。”说完,她微微一笑。
我想了一会,问道:“《荒村》你看过吗?”
“没有呢!”
“哦!”我顿了顿语气,“那是蔡骏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小说。书上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明朝嘉靖年间,有一个名叫胭脂的女子,住在靠近大海附近的一个乡村。胭脂与她丈夫十分相爱。她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过得可幸福了。”
“他们真让人羡慕。”
“是呀,可好景不长。政府为了抵抗倭寇,于是强征胭脂的丈夫入伍。她丈夫对她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一定到家中与之相会。如果未能赴约,他们就在重阳节之夜相互殉情。你猜他们最后怎么样了?”
“我猜——胭脂的丈夫死于战场,而胭脂最后也殉情了。他们最终没能在一起。”
“不!”
“不?”雅雯诧异道。
“胭脂丈夫战死于沙场不假,可他的魂魄在当天深夜就飘至家中。让人想不到的是,那时的胭脂却殉情了。不知这样的结局终究是悲还是喜?”
雅雯叹了一口气,低沉说道,“咱们辛辛苦苦寻找柊洁树,最后连个影子也没见着。胭脂她们虽已死,可毕竟在一起了。我们呢?只能凭借记忆活着。这样看来,他们的结局比我们好太多了。”
“这是小说,不要太较真。你不是读过我的书吗?我在我的一本书里,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个不幸的妻子,她的丈夫被高压电击中——”
说到此处,我心里顿时有了一种悲戚之感,今日怎么偏偏说的尽是催人泪下的故事?
雅雯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对我说:“徐医生,这些故事太悲伤了,让人难受。你会讲笑话吗?要不,给我讲一个吧!”
于是我给雅雯讲笑话。但不知是我的笑话不好笑,还是她太累了。讲着讲着,她便睡着了。雅雯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气里飘荡着,像贝多芬指下美妙的旋律。我静静凝望她,那俏丽的脸蛋是如此迷人!
次日,天空才展露一丝光亮,雅雯就睁开了眼睛。她打了个哈欠,对我说道:“你竟然一夜未睡?”
“怕你受凉,生了一晚上的火,山里的夜是极冷的。再说了,屋里有火,那些蛇鼠虫蚁才不敢过来。”
“你可真贴心。我想,你对慧珍姐也是这样吧?慧珍姐如果在世,一定十分幸福!”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天已经亮了,咱们赶紧下山。晚上还要赶飞机。”
“嗯。”
等我们到达贵阳机场时,雅雯突然笑着对我说:“徐医生,谢谢你。”
“不用谢。雅雯,你记着,不管怎样,咱们都要活着。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手术的事。”
八
自从寻访柊洁树过后,我又一如往常工作。一个月后,婉瑜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说雅雯的病情很严重,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即使做手术,活过来的希望也不大,如今危在旦夕。
我着急道:“她怎么就不听劝,不去做手术?”
“哎!谁劝得了她呢。她说想见你一面,可又不想你来。我看雅雯就这几天时间,你要不要看看她?”
“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就过去!”
当我再一次见雅雯时,只见她脸上已毫无血色。她用微弱的语气对我说道:“原本不想叫你,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你为什么就不做手术?”
“从贵州回来后就很严重了,即使做手术也无济于事。幸亏有柊洁树的支撑,我才活到现在。”
我不禁落下泪水。
“徐医生,我想拜托你几件事,可以吗?”她突然说。
“什么事?你说吧!”
“第一件事,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存款捐献出去,我没有什么亲人,这钱,就给有需要的人吧!”
“你不要想太多,不会有事的!”
“答应我!”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
我点了点头。
她又说:“第二件事,我死后,请把我的骨灰洒向大海,我想和湛初在一起。”
我又点了点头。
她最后说:“最后这件事,算是我的恳求!希望你能答应。”
“你尽管说,我都答应!”
“虽然我和湛初没有说过喜欢的话,但在心里都把彼此当作相携一生之人,我很想嫁给他。慧珍姐也曾答应和你结婚,可最后未能如愿。这皆是冥冥中注定之事。所以,我想替慧珍姐给你补办一场婚礼,而你却替湛初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在这所医院里,咱们弄一场形式上的婚礼,你看行不行?”
我说:“好好,我答应你。但我也有个要求,咱们不仅要热热闹闹办一场,还要在民政局登记,我要好好照顾你!”
“不行,咱们简单办一场就行了,民政局不要去。我们只是替代——”她微弱的语气带着无尽的悲伤,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泪水。
我站立在旁不停地抽咽。
她拉着我的手说:“如果我们真的在民政局结了婚,以后你碰到好的女人,别人见你是二婚,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遗憾。拜托了,这是我最后的恳求,请你答应!”
我再一次点了点头!
我和雅雯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只有婉瑜当证婚人。鲜花和礼服是临时买的。雅雯叫我不要买婚纱,说在店里租一套。我却说道,咱们什么都可以替,这婚纱不能替。她告诉我,如果她死了,就把这婚纱一并烧了吧!我说,起码你得给我留一个念想,这也算是我给慧珍买的。她说,那就把她穿婚纱的照片烧了!
结婚那日,我单膝着地,对她说道:“张雅雯女士,你愿意嫁给我吗?让我一生一世照顾你!”
她含泪说道:“我愿意。”
然后我把她抱在身边,轻轻地吻了一口。我说:“现在你是我的新娘了!”
“不,慧珍姐是你的新娘,而我是湛初的新娘。对不起!”
她的这话,令我和婉瑜无不哀叹。
雅雯是在结婚当晚去世的。去世之后,我多次问自己我们是否只是替代关系?有没有真爱过?其实,我相信在和她寻访柊洁树时就已经爱上了。
雅雯去世后,婉瑜告诉我一个秘密:当我跪在雅雯面前求婚时,她其实是想活下去的。听到这,我的泪水喷涌而出。
最后,也就是雅雯要交代的,把她和于先生葬在一起。
雅雯的骨灰被装在一个漆黑的小盒子里,我带着她走到滨海大道。放眼望去,只见海面和苍穹连接的地方成一条淡淡的弧线,而弧线旁边的船只,如同蝼蚁一般。海水永不止息地流淌着。看此情景,我心里不禁产生一种莫名的伤感。
大海茫茫,雅雯,你往何处寻找于先生的魂魄呢?
大海茫茫,慧珍,你又在海之何方?
当我拿出“柊洁树”的照片时,心里忽然浮现出《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中的歌词:
因为有像你一样的人存在,
我稍稍喜欢上这个世界了。
因为有像你一样的人存在,
我开始稍稍期待着这个世界。
当雅雯的骨灰随风飘荡时。我立刻意识到,我们只能蓦然回首于梦中了!
一年后,我在网上无意间看到一篇介绍无皮树的文章。据网上文章可知,所谓的“无皮树”并非是真正的无皮,而是因为树皮光滑,让人看上去像没有树皮。我不知道柊洁树是不是文中说的紫薇树,或许只是一棵不起眼的老树,又或许是于先生杜撰出来的树,只是在人生低谷时为了得到精神慰籍罢了!
不管怎样,柊洁树已活进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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