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书面上，还是口头上，我总是习惯说“爸爸”，而不用“父亲”二字。除了习惯，还有一些“自欺欺人”的成份：“爸爸”两字较“父亲”活泼生动，让我感觉自己还年轻，还可在爸爸面前撒个娇调个皮耍个赖，还可以全然不顾我已过不惑，爸爸也已近耄耋。
说起撒娇耍赖，好像还真不曾有过。也许是从小长在农村的缘故，感情总不轻易外露。调皮，倒是有一次。
记不清楚确切的时候了，或许是五六年级，或许是初中一二年级，正是那个刚学会开玩笑，但又把握不好分寸的年龄。有一天，爸爸出诊回来，一进屋门，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爸爸打喷嚏的声音很特别，不是大声的“阿嚏”，而是一种小声的、有点压抑的、不能完全释放的“吁嚏”，一边打一边掏手帕来抹一抹鼻子。我竟不知怎么想的，学着爸爸的样儿，嘴巴鼻子一起上，来了一声“吁嚏”！爸爸停住抹鼻子，眼睛抬起来，嘴里挤出两个字“ben你”（Ben，土话，用脚踢的一种惩罚方式）！那眼神只是比平时严厉了一丁点儿，决然没有生气到真抬脚的程度。倒是我妈在一旁，双眼一瞪，嗔怪道：“怎么学大人？”，我一看情形不妙，灰溜溜逃出门外。
那是爸爸对我说的最严厉的一句话，一辈子中最严厉的一句！爸爸对我这个计划外偷生的女儿，娇生惯养，自己舍不得骂，更不允许别人伤害我。那一年，我一段情感挫败的时候，在聊城的车站，爸爸说：“我自己的女儿，从小舍不得动一手指头，怎么能让别人打呢？妮，咱不跟他！”，至今，想起来仍热泪盈眶。
从记事起，除了感冒发烧，爸爸会用温暖的大手盖在我的额头，就再不记得爸爸抱过我，或有拍拍头等其他慈爱的动作，可能是因为女儿长大了。偶尔有生活上的建议，也是通过妈妈传话。读高一的那年冬天，我穿了一件方格子的外套，妈妈对我说“你爸爸说，有点胖的人，要穿竖条的衣服，才显得瘦一点”。
再一次感受到爸爸慈爱，是在我们父女俩都最心痛的时候。那是妈妈走的第二天，我从千里遥远的南国，跌跌撞撞的跪倒在妈妈冰冷的身体旁，痛不欲生。姑妈说去看看你爸爸吧，我才爬起来。在套间里，我一眼看到苍老无助的爸爸，和爸爸抱头痛哭，那是记忆里，我和爸爸唯一一次拥抱，最最痛心最最绝望时无助的相互倾泻与支撑。
在看着妈妈被抬走，最后的骨灰也将埋入地下那一刻，我痛不欲生，整个人倒了下去。我被抬到爸爸身边，爸爸的大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把脸贴到额头上，一滴泪掉在我的眼睛上，听到爸爸说：玲成了没娘的孩子！
那一刻，我发现爸爸老了。再也不是那位白天黑夜走出村串户医牛疗马的爸爸了，再了不是那位我读高中上大学替我背起行李就走的爸爸了，也再不是那位和我爬泰山赛速度的爸爸了……
从那以后，爸爸回家来，需要我给他扫扫身上的尘土，洗头刮胡子后需要我给我挑破头上的粉刺再涂一涂碘酒，晚上洗过脚后，需要按一按虚肿的小腿，聊一聊他的腰椎间盘突出，说一说他下自行车左脚的不便……
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我又定居在了遥远的南方。
也曾把爸爸接到我这里，陪着他逛西湖，赏东湖，游鲁迅故里，观周恩来祖居，爸爸也饶有兴趣。可再静下来，爸爸只会坐在卧室床边，对着窗外的一角蓝天发呆。我每每有事情出去回来，他还是这一个姿势，看的我心里发酸。他说电梯不会坐，不敢出门，周围人说话听不懂，很憋闷，还买不到彩票！后来，我看爸爸憋屈的难过，就提议我回家陪他住，他高兴的头一天就收拾自己的东西，回到家，骑着自行车就去找他的老伙计。
就在那一次，我带爸爸去村后街买鞋，卖鞋的问我是谁，爸爸说是女儿，她竟惊讶说不知道爸爸还有个女儿！那一夜，我有一次泪湿枕头，辗转无眠。
远走的人，没有亲情。
年少时，我感冒发烧，爸爸给我熬中药，小火细细的熬，熬到小半碗，一手拿着糖，一手端着药，眼巴巴看着我把药喝下去，抓紧把糖送到我嘴边；而现在，爸爸胆结石犯了，自己抓药熬药自己喝，我在哪里？
高中时，住校，大冬天，脚冻得淤血凝结，痛痒难忍，爸爸赶紧煮了生姜红花给我泡脚，站在边上提着热水壶一个劲的问水冷了吗？而现在，爸爸拉着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而一瘸一拐的腿，还要自己烧水自己烫脚，我又在哪里？
我高考，压力大，头痛，睡不着觉，任性的逃回家去，再回校，隔一天的中午，就在学校门口，烈日下，看到蹲着的心思沉重的爸爸；而现在，爸爸一个人，缝衣服穿不上针，熬粥熬糊了锅，打电话按不准键，听不清电话着急上火时，我又在哪里？
……
上个月，母亲节，有着一句令人心酸的话：哪里的儿女最孝顺？答：朋友圈里！
而我，也变成了那个只有在文字里最孝顺的女儿！
我写不下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