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与它初次相遇，已是二十年前。那是一段短暂的大学实习期，时间不过两三周，可谓过客匆匆，可其间的经历和见闻，却成为青春岁月里一段闪光的记忆，多年以来历经时间冲刷，愈发光洁铮亮。回忆一座城，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记忆中的青春和缘分。
初识黄田坝
久违了南方的阴雨。在成都的淅沥雨声中醒来，惺忪中抬眼，天色尚阴，老旧的宿舍木窗外，是大朵大朵绛红色的鸡冠花，沉沉阴暗里肃立雨中。这一刻，觉得有些恍惚，有种时光悠长的恬静感觉。这雨，似乎下到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自己的心里。
而现实里，我们是大四实习。实习的工厂在清水河畔的黄田坝。工厂大门边是消防队驻地，实习宿舍紧挨着消防队，建筑陈旧，房间阴暗，里面是一张张双层木质架子床。宿舍大门边是一个大厅，一头摆放着一台电视，中央是一排排木质长椅，供学生们闲暇时休息。早上出门有位麻利勤快的妇女卖早点，油条、荤素包子和稀饭豆腐脑，咸菜自取管够。
下班了，黄田坝进入休闲时光。女工们换下刻板粗笨的蓝色工装，穿上活泼的裙装，青春又靓丽，三三两两出来闲逛，变戏法般成了街头时髦女郎，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几乎惊掉了下巴。战机起降的温江机场，没有了白日里的紧张气氛，空旷的跑道上是成群结队散步的员工。机场实在太大，除了孤零零的厂房与惬意的晚风，周围望去只有疯长的荒草。
以工厂为中心，生活街区按照经纬编号、整饬有序。白日里上班的工人，下班后在这里照看麻将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夜色渐浓，经纬路上逐渐喧闹起来。本地最红的麻辣烫店人声鼎沸，串串的香气飘散在迷人的夜色里。我们挤在这里吃串串，一两毛钱一串，几十种荤素花色随意选取，在滚沸的红锅里烫好，蘸油碟吃，这感觉用成都人的话说就是“好巴适”。本地的美女绝对是主力，两位女子就能轻松吃上两百串。
休闲之城
从黄田坝乘公交一路晃晃悠悠，可以直达市中心的人民公园。城市固然繁华，而休闲气氛却更浓郁，一路都能看到生意红火的小店面和麻将馆，做生意的小店主麻将不离桌。慕名游览青羊宫、望江公园，景色固然不错，而特色却是茶馆。空地、江畔、竹林里摆满简朴的茶桌，本地人一把椅子、一杯茶可以摆上一天的龙门阵。这份闲适是别处绝无仅有的，很多城市的名胜古迹里只是充斥着熙攘的匆忙与赤裸的功利。
武侯祠坐落在城南，下午去时天色已晚，即将闭馆。馆内绿荫匝地、樾暗千重，森森殿宇在黯淡天光中似乎显得更为庄严肃穆。桃园结义、三顾茅庐、赤壁之战、白帝托孤、六出祁山等幼时就耳熟能详的故事在此刻似乎都真切起来，那些著名的三国人物都化身为眼前威严的蜀国君臣塑像。武侯祠其实本是汉昭烈庙，中央是郁郁葱葱的刘备陵寝大冢。红墙夹道竹影千重，曲弯之间不见终点，繁复相似之中变幻万种光影，似乎是历史波诡云谲的隐喻，勾连着千年沧桑、勾连着世道人心。
繁华的商业街里逛累了，西南书城是个可以换种休息方式的好去处。暑热时，书城里有空调，人气因此很高。凉爽之下，随手翻一翻那摆放整齐的精美书藉，嘈杂的外部世界顿时变得很安静。大学时喜欢听电台，常在半夜听西安音乐台的《畅销书廊》节目。书城里少不了时下的畅销书：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陈忠实的《白鹿原》、池莉的《来来往往》、阿来的《尘埃落定》...王跃文的小说《国画》当时尤为轰动，故事在舒缓的叙述中渐渐引人入胜，那时书城里还有售卖。
烟火市井
成都是个麻辣国度。初次在成都小摊上吃面，身为湖南人对挑战麻辣口味很有信心。但是乍一入口就感觉不对，舌头一下就被麻酥了，顿时不敢妄动，好久才恢复了正常的味觉，这才知道四川人对花椒有多厚爱，可不是那么几粒花椒敷衍了事。麻，是要盖过辣的！
适应了麻辣，成都就是饕餮之徒的圣地了。城市满街都是餐饮店，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特色小吃店琳琅满目，龙抄手、钟水饺、夫妻肺片、麻辣兔头、担担面，林林总总，各有漂亮的卖相，勾引着游客的口水与食欲。在天府广场附近的一家小店吃午餐，要了一份担担面。很精致的一碗小吃，黄亮的面条上拌着肉末臊子芽菜碎，只见红油不见汤水。这种干拌面条的做法是我头一次吃到，入口麻辣鲜香，美味难忘。
龙抄手是另一家传统小吃店，常年门庭若市。抄手，其实是馄饨。龙抄手面皮爽滑、肉馅鲜香，红汤热辣，比外地的馄饨要精致。我们每人要了一个套餐，上来包含抄手的很多种本地小吃，每种分量都很少，但全吃下来却也撑了。
火锅是彼时成都引领全国的食尚。几个同学集体去吃皇城老妈。鸳鸯锅的红汤白汤开始沸腾，下肉，下毛肚、百叶、鸭肠、鸭血，蘸上红红的蒜泥香油，一轮荤腥下肚快意江湖，学生们的饥饿病治好了大半。再下素菜，豆腐、蘑菇、粉条、叶子菜，便觉得人生此刻很美好。席间有吉他手弹唱助兴，食客随兴点歌，歌手即席洒脱弹唱，兴致高处，客人也高声相和。这弦歌风景，要比多年以后的《让子弹飞》真实很多。
春熙路是成都最靓丽的风景。那时路两边尽是任达华身着报喜鸟西装的大幅广告牌。个子娇小、皮肤白皙的成都女子打扮入时，说着温软的成都话，笑语盈盈，在这条霓虹闪耀的商业街上翩翩行走，吸引了众多游人的目光。全成都最美的女子大概都在这里出没，这里的风景永远是鲜活的、生动的、青春的、靓丽的。
城市夜色温柔、风情万种，而我们不得不返回黄田坝。路过天府广场，汉白玉的伟人像高高矗立，目光远大、向着万众挥手致意。此刻的成都兴盛繁荣，人们安居乐业、幸福知足，想来也是伟人的期望吧？
爱情故事
望江公园的竹林边有一口薛涛井，传说唐代女诗人薛涛在此汲水制作桃花笺，写上情诗寄给意中人。即便在那个诗意年代，才情卓绝的女诗人虽是才子们倾慕交往的对象、却并没有得到真情的眷顾，而是孤独终老。这悠悠井水，女诗人冷暖自知。
而我们那时所熟知的爱情故事，是风靡网络的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痞子蔡与轻舞飞扬的爱情像个虚幻的梦，光华四射、纯美得太不真实。
可我们在成都呀，成都有成都的现代爱情故事。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像把利刃，剖开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同事、朋友、夫妻之间因为世俗的欲望相互背叛、相互伤害、尔虞我诈，以爱情的名义堕落到地狱深处。迷惘、绝望、令人窒息，这是成都现实的爱情写照吗？
我们宁愿相信身边的成都爱情故事，那更真实、就发生在往届。学校一直有来成都实习的传统，某届学长因此喜欢上了工厂里的一位女工。两人相恋了，实习结束订下终身之约。女工依依不舍，还专程赴西安看望，送来亲手编织的毛衣。不久学长本科毕业，考上了研究生。女工家人认为对方将会高就，两人太不般配，便给女儿另外张罗一门亲事。学长闻讯大怒，赶回成都斥责女工家人，并最终兑现承诺、与姑娘喜结良缘。
这故事似乎俗套，却也让几位同学心驰神往。工厂里的确有很多漂亮女孩，白皙水灵，才十六七岁，刚刚学徒。可她们看我们的眼神却很一般，互动时安之若素。背地里了解，人家居然嫌我们这些大学生个个长得很老，这打击不是一般的大！
打击归打击，还是有同学跃跃欲试。部装车间实习完了，该轮换到另一个车间。一位同学就是不走，继续精修技艺，帮着女工一块儿给飞机部件打铆钉。这份心意总算起了作用，能把人家约出来一起逛街。可结局不妙，大概是在女孩兴致很高地买衣服时，同学显得不够大方。同学最后试图表白，女孩却用一段极其伤人的话断然拒绝了他。
另一位同学英俊机灵、显然顺利得多。没几天我们就见到他与一位活泼开朗的姑娘高高兴兴地出来逛街。瞅着这美好的故事似乎要在本届重演，同学却很洒脱，两周之后婉拒姑娘、一别两宽。
各人的感情，各有其时、各有归宿，那些冲动的、虚幻的、迷惘的、错误的种种情缘，要么惨淡收场、要么无疾而终，不管是不是在成都。
猛龙试翼
十号工程是成都的航空传奇。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的蓝天要靠早已落后于时代的“六爷”、“七爷”、“八爷”来保卫，国人有多不甘心。瞄准三代机的十号工程因此憋足了航空人几十年来的一口气。而它，恰好在我们实习的工厂里制造、试飞。
十号工程很神秘，有着严格的保密制度。此前在网络论坛和国外新闻的揣测中，我们只知道它是堪与美国F-16媲美的三代机，鸭式布局，腹部进气，有着优异的格斗性能。在工厂里，我们接触有限，只看到了复合材料鸭翼图纸、见识了流线形的气泡式座舱盖，听师傅们讲述需要使用进口铝材制造飞机，以及困难重重的钛铆钉工艺与喷丸工艺，了解到十号工程对于工厂的技术挑战有多大。
在试飞站，站长隐晦的介绍充满了骄傲，十号的海平面爬升率是个惊人的数字。采用电传操纵，十号机动性能极为出色。同时，他透露了新机研制并非一帆风顺，当前正面临诸多困难。多年后资料解密，我才了解到那时刚试飞成功，试飞前就因多余物打坏了发动机，试飞后又发现飞机阻力过大、发动机过热等问题。
我们最迫切的愿望不过是一窥新机全貌。新机总装的厂房大门架着块大牌子，把飞机挡得严严实实。武警在门口执勤，严禁无关人等进入。我们探一下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失望离去。
而十号确实在试飞。某个闷热的下午，我去工厂的露天泳池游泳，似乎听到了天空隐隐传来的引擎声。抬头望去，不见飞机踪影。天气很闷，让人心慌，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泳池的水却出乎意外地冷，冰凉透骨。勉强游一会儿，实在太凉，草草离开。却看到附近人群一阵骚动，路口居然开来一辆轮式装甲车，下来几位头戴钢盔臂缠袖标的战士清道执勤。之后听见人群传言，工厂的领导今天病逝了，这是军方将领前来吊唁。
有幸运的同学在那天看到了新机飞行，确凿无疑是十号：鸭式布局、大三角翼，一扫前辈们的颓样，威武无比。若干年后，十号公开亮相，大涨国人士气，并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猛龙。猛龙试翼、成就传奇的背后，有多少人在成都默默地付出了心血、青春乃至生命？
蓉城之恋
实习结束，离开成都。关于这座城市的种种经历和故事，却一直鲜活如初。浮光掠影的印象里，闪耀的是历史、是风景、是青春、是红尘、是缘分、是传奇。她活色生香、伊人千面，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而我们那时在这座城市绚烂的烟火里沉迷，漫不经心的经历竟成了大学里最闪亮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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