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清明雨,一坛杏花酒,等一不归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年的清明都会下雨,但是我知道为什么每年的清明他都会来我这儿。
是为了喝酒,为了那一坛子杏花酒。
每年清明都是我酿的杏花酒芬芳四溢的时节,而每年这个时候他一定会来,要一坛杏花酒,五斤牛肉。
然后喝上一夜,在次日寅时离开。
整夜他就倚在门框上喝酒,整夜无言,整夜无眠,那酒坛空的时候,他便站起身,握紧手中的剑,头也不回地离开。
开始时我不知道一坛酒如何够喝一夜,后来我尝了尝那我酿了半辈子还未喝过的杏花酒时,我哭了,准确的说,我仅仅是流泪了。
我终于明白他为何能喝一宿,也终于明白为何娘从不让我卖那酒。
可是我记得我不曾在酒里加过一味黄连,为何苦得我直掉眼泪?
每年清明,他都会来我这儿喝酒,他每次来都穿着滴水的蓑衣,戴着滴水的竹笠,拿着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那是一把生锈的剑,我从来没有看过有人拿着一把生锈的剑。
后院掌勺的阿福见过他几次,看到的时候却总是对他冷眼相待。
这实在令我费解。
那日,我问阿福,为何对客人这般不友善。
阿福一刀割破牛的喉管,面色忿忿地对我说道,他多么希望这牛的脖子便是那人的脖子。
我看着那牛血溅到我的绿衣上,徒然心惊。
“我认识他的剑。”阿福突然抬头看我,“就是那把剑,一夜杀光了我们村里所有的人。”他的眼中有恨,和一种悲伤地情绪。
“可是阿姆叫我别恨他,她说是我们欠他的。”
我想起那把锈迹斑驳的剑,我好像看到那个寂静的雪夜,他在月光下挥刀,血落在雪里,印在月色里,分外得红。
我并未见过他的样子,可是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阿福全村人,就好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清明节总会下雨。我觉得,有些事是没有答案的。
我看着阿福微颤的身躯,我知道他在哭,他一直是一个坚强的人,三年前我从山涧里将他就来的时候他摔断了三根肋骨和一条右腿,他都没有喊一声痛。
失去亲人的痛远远高于切肤之痛。
其实,我也深有体会会。
娘死的时候,我也很痛,可是我没有哭,我憋到两眼通红看着娘咽气。因为娘不准我哭,她说没人心疼流的泪是白流。
是的,娘走后,再没有人会心疼我了。
我歉疚地看着阿福,对他说,“以后你便留在后院别去前厅上菜了,我可以再雇一个人。”
阿福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只是每年清明来一次,掌柜何必浪费钱再请一个人呐,我的命都是掌柜的救的,哪里还有掌柜的迁就我的道理。”他轻轻擦拭着刀上的牛血,转身进了前厅。
我先开帘子,看到阿福走到他身边,慢慢地放下那盘牛肉,慢慢地走回来。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阿福一眼,他拿起一侧的剑,潇潇洒洒的几剑,牛肉齐整地就被切割,安然地盛在盘中。
我暗暗惊叹,好厉害的剑,可是那明明是一把生锈的剑啊。
后来我才知道,那把剑上的锈迹从来不是锈迹,那是血迹,陈年的血迹,年年地堆积,最后化出了锈迹般的模样。
有一年清明他没有来,我坐在“绿枝”门口等了他一夜,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等,大概是除了他,在没有人愿意喝我酿的杏花酒了吧。
我等了一夜,可是他还是没有来。
我喝光了那坛杏花酒,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第二天,我看到了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看到坐在门口的我和我脚边的空坛后,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将我抵在墙上,那粗砺的墙石硌得我的背生疼。
我听到他低哑的吼声,看着他通红的眼,心没有由来地一疼。
他似乎在说,“为什么喝光我的酒?”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脆弱的,仿佛一句言语就可以刺伤他。
我看着他倒地,扬起尘土迷了我的眼。
我揉了揉眼,才发现掌心一片血红,刚才,我似乎用这只手死命扣着他的腰。
我闭着眼抖着手拨开他的衣服,才发现他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肉,我突然想起后院那半只还没下锅的牛,那只阿福刀下的牛。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血水浸湿了不知几床被褥,终于等到他止了血,我看着大夫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觉得庆幸万分。
“我从医二十载,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受了这样重的伤,去了半条命,居然还可以活下来,真是不容易啊。”
我注视着大夫花白的山羊胡,心中后怕。
他醒来的时候就开口问我要酒。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递过手中的药,“不要命了还喝酒,喝药,反正一样苦。”
他面露讶异,伸手接过我手中的药碗,一口饮尽,饮酒一样豪迈。
就这样,他在“绿枝”将养了一月有余,把药当做酒一样作一日三餐地喝。
我每每坐在他身边,看他饮尽碗中的药,口中也感同身受般地弥漫着满腔的苦意。
那夜,我去给他送药,看到他衣襟上绣着的梅花小楷,竟是“秦桑”二字。
婉转绵长的二字,他说,那是他的名字,他母亲将那二字绣在他的每件衣服上,这些年来,他都不曾添过一件新衣。
我拿针的手一抖,觉得食指刺痛,血珠滴在他的衣襟上,染红了那秦桑二字。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突然笑起来,这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见到他笑,他坚毅的面孔也仿佛柔和了些许,连那些铁血的气息也好像淡了。
“不如,你赔我一件新衣吧。”
他看着我身上的绿衣对我说。
“好。”我口上应着,心里却千转百回。
秦桑,情殇。
我自顾嗫嚅,两个字流转在唇齿间,旖旎生情。
我做完了那件新衣,我在衣襟上绣上了“秦桑”二字,我不会绣梅花小楷,这只是极其普通的“秦桑”二字。
我希望,他可以很欢喜地穿着。
我拿着新衣推开房门,看到桌上的那把剑,和压着的那张字条。
“剑与新衣我来年再取,酒我来年再喝。”洋洋洒洒的字,如他一般潇洒。
他走了,悄无声息,不辞而别。
那夜我找到了母亲去世那年她酿的最后一坛酒,同样是杏花酒,酒香却已然醉人。我将它埋在院前的杏树下,我想等来年。
让他喝了这么多年的苦杏酒,是该请他喝一次真正的杏花酒了。
这是唯一的一坛,也是最后一坛。
这一年,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拭剑,拭他的那把剑,我慢慢擦去剑上陈年的血渍,慢慢擦亮剑身,慢慢看剑锋上倒映着的我的面孔变得苍白。
然而来年,他并没有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他在清明失约了,那日我挖出了那坛酒,却没有喝,我决定等他。
从下这个决定开始,就不会动摇。
“绿枝”还如往常一样,门庭若市,即使没有招牌的杏花酒,这家店依旧是游人的归宿。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酿杏花酒了,因为院前的那棵杏树,在年前的一次旱灾中就哭死了,那场旱灾,我卖掉了我所有的苦杏酒。
只留下那一坛。
我现在在酿一种新的酒,它的名字叫秦桑。
以桑果入酒,口味清甜,回味醇香,卖得很好,在这一带的名气也很不错。
村里的吴媒婆给我说了好几户人家,条件都还不错,只是我都回绝了,我想,起码要等他回来,是不是?
第三年清明,他还是没有来,一样没有音讯。
我平静地过着那一天,发现心里竟那么酸涩。
我给母亲的坟头上了香,供了一坛子秦桑酒,几碟果脯。我倚在母亲的碑前,坐了一夜。
次日清晨阿福找到我时,我已烧得不省人事。
那场病,我病了很久,大概有个把月吧,大夫说是长期劳作加上偶染风寒,只有我自己清楚明白,这是心病,也就是所谓的相思病。
我病倒后,“绿枝”就全靠着阿福里外打理。
待我痊愈,他竟消瘦了许多,令我委实过意不去,只有对他贴心些。
这样,竟过去了好几年。
那年,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他了,那剑从挂在我的床头被我收入了箱底。
过了今年七夕,我就二十六了。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再年轻。
我对自己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女子,我所求的也不过一份普通不过的感情,我等不起了,再也耗不起了。
来年惊蛰,我答应了嫁给阿福。
我们都早失了双亲,皆是一身孤苦,所以婚礼也是极简,几桌酒菜,红烛高香,便算是此生依靠了。
吴媒婆端着酒盏,笑得欢喜,“你这丫头,原来在等着嫁给阿福啊,我说怎么连王秀才都不稀罕了,”她拍着我的手,“两口子在一起,不就图一个顺心吗,听阿婆的,别想些有的没的,啊。”
我笑着点头,觉得这杯中的秦桑酒竟有几分苦杏酒的滋味。
阿福对我说,我知道你心里并没有我,我也不想强求,你待我有恩,我只道娶了你便是还了你的恩,他的眼眶微红,声音哽塞,来回几十个字,也说得断断续续。
我知道,这份恩情,还得苦了些。但阿福待我却还是极好的,他尽力尽着一份做夫君的责任,只是我,委实太不知好歹了些。
可是无论如何,日子还是流水一样地过。
“绿枝”还是那个“绿枝”,我依然酿着秦桑酒,阿福依然在后厨杀着牛。
这样,我等到了他离开后的第九个清明了,很奇怪,这年的清明居然没有下雨。
那日,我舀着酒坛子里的秦桑酒,看到迎面走来的白衣男子,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但他的身上却有着我熟悉的血腥味,那是人血的味道,多年来,令我无数次从梦中惊醒的味道。
他落座的那个位子,是多年前那个人常坐的那个位子,这些年,都没有人再坐过那个位子。
他放下手中的剑,那是一把同他一样好看的剑,那是一把有剑鞘的剑。
我递过手中的酒壶,他从胸口掏出一只银质的酒杯,慢慢的斟了一杯,他仰头饮尽。
“这酒叫什么名字?”他执着酒杯问我,声音清冽悦耳。
“秦桑。”
他的神情浮动,似有情绪波动,他怔愣了片刻,突然冷冷看着我,“这儿是否有一种很苦的酒?”
我内心云翻雨覆,面上却冷静自持,我听见我用生硬的声音说道,“这酒已经很久不卖了。”
他听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那日我的右眼一直跳,我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于是那晚,我打开了那个箱子,我拿出了那把剑,我想,或许它等到他要等的人了。
果然,不过半柱香,他推开我房门,他看着坐在桌旁的我,最终将目光落在桌上的那把剑上。
“你在等我?”
“不,是它在等你。”
他犹疑了片刻才走上前,拿起桌上的剑,细细端详。
“那上面的血渍是你擦掉的?”
我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不知为何,我内心害怕,却不知在害怕些什么。
他拿着剑走出门,风吹过,竟是衣袂生香,是杏花香,那味尘封的香。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袂,颤声问道:“你认识秦桑,是不是?”
“不,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推开我的手,最终离去。
我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止不住地掩面而泣。
这曾是我们最后的羁绊,如今却也不复存在。
我爱过的终究是一个人,还是一场梦,我早已不得而知。
我已经九年不曾喝过这样苦的酒,如今我却终于知道为何那些年我酿的的杏花酒一直这样苦,终究是内心苦,万物苦。
于他,于我,皆是一样。
我喝了半坛子那十年的杏花酒,我终于没有等到他来陪我同饮,我早已分不清喝的是泪还是酒。
只是觉得苦。
“你不是说这酒已经很久不卖了吗?”
我抬起头,泪眼里,他眼神灼灼发亮,依旧异样地好看。我却仿佛看到了那个记忆里的人, 坚毅的轮廓,凌厉的双眸,一身皂衣,却是我念念不忘的模样。
“你怎么来得这样晚,我给你做的新衣都堆满几大箱子了,你到哪里去了?”
朦胧里,他的面庞异常柔和,他的眼神很是温柔,他抚着我的发顶,轻唤我的名字,绿枝,绿枝,一声声的,滴入我心里。
我好像听见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不能和你一起喝酒了,对不起,我要走了。
我好像听到布帛的清脆的撕裂声,和剧烈的风声。
我好像闻到那淡淡的杏花香,那淡淡 血腥味。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梦,一场醉生梦死的梦,等我醒来,一切都烟消云散。
我烧了那几大箱子的新衣,那不知用了多少皂色的布帛,那不知绣着多少个“秦桑”。
在灰烬里,我将那剩下的半坛子杏花酒洒下,酒香扑鼻,花香清淡。
终了,我将这一切终了了,从此前尘忘却,不问过往。
阿福死在那个冬天,那个很冷的冬天。寒症酿成了大疾,待诊治时,已是回天乏术。
他憋着最后一口气对我说,绿枝,你是一个好女人,只是我没有福气,终是辜负了阿福这个名字。
我胸口堵得难受,却流不出一滴泪,这个陪我走了半辈子的男人走了,他也报完了恩,只愿他的来世可以遇到一个真正的好女人,给予他福气。
第二年的清明,我去了两处上坟。
我带去了两坛子的杏花酒,那是我开春时新酿的,那酒已经没有了苦味,我也再也喝不出苦味,它同母亲在世时酿的一样。
一样甘醇,一样醉人。
我从山头下来时,看到一个站在路边的男人,我的眼睛已经不大好了,远远望着,也看不出个究竟来。
他向我走来,左臂上夹着一个酒坛子,右手拿着一把剑,走近了,我才看到他的脸上有一条很长的刀疤,几乎横过整张脸,看上去十分狰狞。
他不由分说地将酒坛强塞到我手中便转身离去。
我惦着臂弯里的酒坛觉得甚轻,想必这其中装的不是酒吧。
我把坛子带回了“绿枝”,掀开封纸,那是一小坛的白色粉末,或许应该说是骨灰。
那骨灰里埋着一个木盒,木盒里有一朵风干了的杏花,和一张被染红了的字条。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洋洋洒洒,熟悉的字迹。
我不自觉地喃喃吟道,“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绿袖拂过酒坛,跌落在地,春风扬起这一地的牵肠挂肚,和着落地的杏花一起,卷入尘寰之中,散入轮回之中。
过往种种,皆做了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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