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阵阵木鱼声在偌大的佛堂里响起,那人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双眼轻阖,眉目间尽显沧桑,一股忧郁气息难抵这温柔岁月。忽地一阵清风吹进佛堂,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桃花香,那人敲木鱼的手顿了一下,桃花开了么?四月了呀……“四月……”他嘴里轻喃,随即自嘲一笑,这么多年了,有关那女子的一切,仿佛成了他心底的朱砂,怎么也抹不掉。一声喟然长叹,心神恍惚间,他似乎听见女子清脆的笑声,睁眼却只见佛堂前袅袅檀香,不见佳人。
嘴角泛起一抹极为苦涩的笑,回想起他这一生,既负了如来,又负了她啊……重新捻动佛珠,嘴里诵着经书,好似诵着他们的过往。
长安的百姓们正沉浸在月夕佳日的喜庆中,长安城内灯火阑珊,茶楼酒肆人来人往,商贩们的吆喝跌宕起伏,一片盛世景象。静初站在桥头饶有兴致的拿起一块石头扔向放生池中,水面随之泛起阵阵涟漪。
“哎呀”
听到惊呼的静初急忙向扔出石头的方向看去,原来溅起的水花打到了正在放生池边戏水的林四月。
“四月”静初的眼眸亮了起来,快步下桥走到四月面前,掏出手帕替四月擦拭脸上的水,动作显得憨态十足却又小心翼翼。四月拍掉陈静初的手,佯装怒道:“每次见你都不会有好事!”静初挠头,不知道说啥。
四月斜睨了他一眼揶揄道“你呀,就是个木头脑袋,十足的书呆子”说完捂嘴偷笑。闻言静初涨红了脸,“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才是正道,当个书呆子有何用?纸上谈兵可不是我的作风。所以四月,我想参军”静初说着脸上便浮起了笑容,仿佛此刻的他,正身披战甲,手握长戟,掩饰不住一股男儿气概。又回过神来,“当然……当然还要为你镇守八方山河,护你一生平安”这句话,静初说得深情且郑重,四月听了心生悸动,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你若参军,那我便等你凯旋,到时候……你可要娶我啊”说罢四月脸上泛起了红晕。
“好!我凯旋之时,便是娶你之日”静初抬手作誓,四月笑弯了眸,正是这样一个傻乎乎的人,让她喜欢了多年,后来也让她愿意为他等了多年。
她是贵族千金,他是官家公子,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四月从小跟在静初的屁股后面打转,形影不离。年少不知愁的岁月里,山一程,水一程,彼此都在,他们相依偎,情话喁喁,陷入情窦初开的微妙里,不知今夕何夕。
那时他正值舞象之年,她正值碧玉年华,他们的爱情,就像枝头的青杏,微涩却又美好。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路上的水洼里,砸出一圈圈涟漪,晕开了一朵水花,这一场烟雨似诉着别离。
四月从来没有跟静初分开过,这一别,不知道是分别多少年,由此想来,四月忍不住红了眼眶。
“四月莫哭,我很快便回来”静初轻拭四月挂在眼角的泪,心中五味陈杂。
“好,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四月哽咽道,还不忘忧心“时局动乱,你需万般小心才是”
“保重!”静初深情地看了四月一会儿才决然离去,眉宇间意气风发,难掩男儿志气。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是静初离开的第四个上元节,长安街上还是人来人往。四月游走在街头,显得心事重重,许是相思作怪,四月的脸色显得些许憔悴。在这老街回眸,灯火阑珊处也没那人的身影。
“第四年了呀,不知静初何时才能回来……”四月望着满街花灯,喃喃低语,这些年变故太大,她没想到陈府会被抄斩,静初知道吗?四月一直担心静初,却又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书信来往也不像往日那般频繁。不经意间抬头,人群中依稀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四月的心咯噔一下,静初!是他吗?她盯着那道身影,拨开人群匆忙跟上去,只想快步追上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生怕下一刻就不见了。疾步的四月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袖。
“静初!”
眼前的身影仿佛感受到了四月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模样啊,可他脸上多了些沧桑,原本光滑的下巴长出了胡渣,脸上也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疤,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
四月有些哽咽,“你……”四月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现在有太多疑问了,为什么一走就是那么年?为什么这几年他杳无音信?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问起。
“四月,我回来了,别来无恙啊”静初轻笑,抬手轻抚四月的脸,在战乱中,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醒来才恍然惊觉,原是梦一场,如今实实在在的触碰到了眼前的人。
四月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还有那有些刮脸的茧痕。罢了罢了,不管这么多年他经历了什么,他回来了就好,四月不多问,牵着静初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吧,我们回家。”
闻言,静初露出苦笑,家?如今的他何来的家?功未成名未就,他现在一无所有,只是人间的失意人。
“四月……”静初却停步不前,欲言又止,牵着四月的手已经沁出一片冰凉,突然抱住四月。
“嗯?”四月疑惑。
“我不能娶你了,我……已经皈依佛门”静初紧紧抱着四月,以后再也无法拥抱她了。
回想当主持为他削发的时候,他犹豫了,他想再见她一面。“主持,给我一天时间”他现在急切的想要见她。
“阿弥陀佛,去吧,出家人讲究六根清净,你凡心未了,还望施主慎思慎行”
他跑出寺院,在林府踌躇半天,见四月出来,他便躲在了一边,一路跟在她身后,踌躇不前,“哎……”轻叹一声,轻负了当时的诺言,他终是没有勇气面对四月,静初转身离去。却不想被人揪住了袖子,静初心里咯噔一下,心跳仿佛停止,他该怎样面对此时站在他身后的人,犹豫片刻,他还是转了身。
“为……为什么?”四月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以后,各自安好吧”静初松开四月,没有告诉她原由,就那样走了,背影决然。
“静初!静初!别走……”四月慌了神,想要伸手抓住静初,却只是指尖与他的衣袖擦了个边,握住了一把空气。四月慌忙追上去,她等了四年的人,怎能说走就走?奈何四月怎么追也追不上,人群彻底歌开了他们,四月驻足在人群中四处寻望,却再也没那人的身影,四月蹲在人群中哭得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四月再见静初时,是在寺院内。
“静初”四月看着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他的眼中像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气,却仿佛能载下万物。不像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静初,那个谈笑间意气风发,纵马驰骋疆场的静初。
“施主,佛门重地,女施主还是请回吧”
“静初,你还俗好不好”四月用乞求的眼神看着静初。
“红尘浩渺,我自当离”静初抿嘴,他虔诚皈依,是痛后才懂的绝望。
“佛渡你,你渡众生,那谁又来渡我?”四月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也砸在静初的心上。
看着眼前的人泪如雨下,静初无能为力,谁知此刻的他是心如刀绞。那个他想守护一生的人,却为他哭得不成模样,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施主正值芳华,找个好人家度过余生再好不过了,莫为小僧断了尘缘,回吧”陈静初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四月瞪着圆目,不可置信地看着陈静初,身体微微后退几步,突然笑了“呵……呵呵……我等了你陈静初四年!你却让我嫁给别人?”四月转过身,背对着静初,“从此,你伴你的青灯古佛,我陪我的世事红尘”说罢迈步离去,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唱,唱着那场故人离的戏:“叹啊,一叹堂前桃花落,二叹浮生短如蜉蝣,三叹故人不归,故人不归呀……”这是四月最后一次唱戏了,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静初的折扇拍打在桌上哒哒响的伴奏。
回想年少时,四月喜级了唱戏,平日没少跑出去听戏,学着人家咿咿呀呀的唱,回家就缠着静初听她唱,久而久之,静初也会了点皮毛。
庭院里,四月舞动着水袖,静初的折扇在石桌上拍得哒哒作响。看着四月水袖翻飞,歌喉婉转,陈静初觉得庭院的花草都黯然失色,天地间唯有她一人,他见过的最绮丽风景,便是她的轻轻一笑回眸。
四月渐行渐远,声音也逐渐埋没。她的一腔痴心,皆付难收,怨只怨情深不寿。
静初抬头,才发现早已经红了眼眶,痴痴地望着四月的背影,“四月啊,我终究是负了你……”,寺院的门缓缓合上,这一合,便似天涯两隔,一个红尘中,一个红尘外。而那姑娘的一颦一笑,化成了心上一点一滴的思念,凝固成了一场他永远也触不可及的黄粱梦。四月不会知道,静初的心里是何种痛苦。
塞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到底还是好景虚设,难敌长安繁华。自经丧乱,睡时“铁马冰河入梦来”,醒时“胡琴琵琶与羌笛”,刀光剑影间,已是残骑裂甲,万骨成枯。沙场的血色仍残留着几分寥落,静初对鲜血早已经已经司空见惯,杀伐果断,敌军节节败退,在军中立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军功,战绩显赫,得了将军头衔。
火势汹涌,横尸遍野,风中弥漫着血腥味。朝廷的命令只是前去镇压刁民,可那些部下都像魔鬼般疯狂的杀戮,甚至不放过,老人,妇女,孩子,一个个像是地狱的修罗,嗜血如狂。最后的矛头却是指向他,民间都传陈将军为取功名不择手段,老妇童乳皆成刀下亡魂。朝廷官员皆上书罢其职务,撤其头衔,言语过甚者更道是此等野心之人,留不得。
庙堂坊间的那些言语,远在边塞的静初只是略有耳闻,半信半疑。但他不去多想,许是传言罢了,人在做,天在看,他选择相信圣明多一点。静初望着渐渐隐去的夕阳,最后一战了,只要打赢这场,他就可以回去风风光光的迎娶他心上的姑娘了。念及四月,静初刚硬的眉目都变得温柔。
最后那一场战役,果真胜利,静初收拾好戎装,带着军队凯旋。长安城肯定异常热闹,他心上的姑娘定会在城墙下迎他,也定会收到爹娘欣慰而倍感骄傲的眼神,如此一想,静初一腔热血沸腾,一路快马加鞭。
不曾想,静初回城的途中直接被召回了宫中,迎接他的是一道罢黜将军头衔的圣旨,静初看着那些官员论他功过的嘴脸,越发令人作呕,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君王猜忌他,怕他怀有野心威胁到君王的地位,官员厌恶他,把他当做他们腐蚀朝廷的绊脚石。罢了罢了,这功名利禄不要也罢,如今外部忧患他已经除去,至少她的静世山河他是守住了。
静初离开了皇宫,在宫门外被礼部尚书顾明之拦住,“静初,这是你父亲让我转交给你的,我与你父亲同事一场,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顾尚书交给静初一封信。
“顾叔,这是?”静初疑问,接过那封信拆开了看,心中弥漫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只见纸上写道:宁君王负我,我不负君王,吾儿,勿要寻仇,切记。
静初拿着信纸的手开始颤抖,信纸被静初捏成一团,拳头捏得咯吱作响,眼眶泛红。 只听顾尚书叹气说道:“你爹啊,真是个难得的忠良,只可惜啊,趟了朝廷这浑水,当年被人陷害,全府上下被处斩刑”顾尚书拍拍静初的肩,“今后你就好自为之吧,千万别冲动做些什么傻事,你爹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好受”顾尚书背手离去,口中轻叹。
静初眼神空洞,突然仰天长笑,眼角的泪滚了下来,当真是可笑,他们一家为朝廷卖命,却如此结果,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迎娶他的姑娘?
他不再是她的良人,痴心痴梦一场空,余生青灯古佛,霜雪为伴,只盼来生不负卿。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大红盖头下的四月一脸木然,嘴角勾着一丝苦涩的笑,她终是应了她爹娘为她寻的婚事,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把那道最深的疤尘封在内心深处,任它在岁月的沉淀里发酵,她不去想,也不愿去想,一切归于尘埃吧,此生不再相见,恰似参与商。
这边青灯古佛,那边十里红妆,一起白头偕老的誓言如烟而散,如今人亦成各,望尽天涯路,也不见故人归。世事无常,他们不是归人,他们成了彼此的过客,诠释了一场最完美错过。
佛堂前木鱼声交错,静初轻诵般若,口中念的是人生七苦谓之何?泛黄的经书在指尖翻过,答案已经明了。佛说人有七苦,一苦谓之求而不得。
“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我所求的,不过一个你罢了”他敛眸轻叹。
梵音百转,佛前坐枯禅,但求你一生平安。
这是静初一生的第二个所求。
网友评论